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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宣娇忽被一个脑壳,向她一打,陡然吓得大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的跌落城下。照规矩说来,那座湘省城郭,至少也有一二丈高,一个人自上跌下,即不粉身碎骨,也得头破血出。幸恰宣娇这人,内功很是不错,所以身体异常结实,跌下之后,仅仅乎晕了过去。那时她的手下女兵,一半在爬云梯,一半还在地上。忽见她们的主将,陡然之间,跌将下来,慌忙奔去抢着背了进营。
那个陈素鹃,本是跟踪上城的,仅差宣娇几步。一见宣娇翻身落下城去,当初还当中了甚么土枪,或是箭头。她也不敢单独再留城上,立即飞下云梯。刚一到地,就见地上有个东西,一班女兵,正在争抢。疾忙喝退女兵,自去拾起一看,方才知道就是她那主将丈夫萧朝贵的脑壳,难怪宣娇见面一吓,跌落城下。陈素鹃一边这般的想着,一边捧了那个脑壳,飞奔进营。走进中军帐中,已见宣娇被人救醒,正在那儿对着大众诉说此事。她忙恭恭敬敬的呈上那个脑壳。宣娇一见此物,哪里还能好好的走下座来,当下便跌跌冲冲的奔到陈素鹃的跟前,双手捧去那个脑壳,早已放声的大哭起来。
此时洪秀全、钱江、李秀成、石达开、韦昌辉几个,已经得信,可巧一齐奔来。一见宣娇捧着萧朝贵的脑壳,正在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洪秀全先去把那朝贵的脑壳,接到手中,一边交与从人,一边对他妹子说道:“我们妹婿,既已归元,这明明是他在此显灵。此事是桩喜事,妹子快快不必伤心。”
宣娇听说,方才略略止了一点悲痛道:“哥哥既是如此说法,快请哥哥,将我萧郎的脑壳,配上沉香身体,再用火葬。”钱江等人,不待秀全接腔,都说应该如此。
钱江又对宣娇说道:“萧嫂子不必再管此事,好好的将养一宵,还是攻城要紧。”
谁知钱江还待再说,忽据探子报来,说是广西巡抚周天爵,钦差赛尚阿两个,已被拿解进京问罪。劳崇光坐升巡抚。广东巡抚叶名琛,升了两广总督。前督徐广缙,勒令休致。向荣、张国梁二人,却和江忠源各率所部,追踪而至,即日就到。
钱江一听此话,忙对秀全说道:“他们从后杀来,我们岂非前后受敌了么?现在可留副军师和千岁在此,督率各军攻城。我当同着石将军、韦将军、罗将军、赖将军、陈将军,以及二十万大军,前去拦敌向张江三人。”
秀全听说,连连把他双眼望着萧三娘,又用两手拍着大腿,发急的说道:“秀清真正不知所司何事?向张江三个的大军,已经出了广西,他还没有报告前来,误事误事。”秀全那个事字的声音,却与他在拍腿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弄得更加响了。
萧三娘听说,也把她的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起来的答道:“真是一个死人,这样要他留守何用?快快让我前去请问他去。”
钱江和李秀成、石达开三个一齐说道:“这倒不必。现在赶快派一妥人,去到全州,同着杨留守,又从向张江的三个后面杀来。也要使他们一个首尾不能兼顾才好呢?”大家听说,无不绝口大赞。
韦昌辉便告奋勇道:“此事所关非小,兄弟愿去一行。”
秀全听了,首先应允。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个道:“韦将军能够亲去,自然最好没有。不过我们知道现在的秀清,又非昔比。韦将军此去,如果看见他的跋扈态度,千万事事隐忍,不可在此行军之际,和他吵闹起来。万一因此被人乘虚而入,那更不妙。”
韦昌辉听说连连点首的答道:“诸位放心,韦某虽然粗鲁,这点上头,还能分出一点轻重。”说完这句,立即装扮一个江湖女子模样,辞别大家就走。
钱江一等韦昌辉走后,他也率了大军即日出发。
此时张亮基、胡林翼、曾国藩三个,也已得着向荣、张国梁、江忠源三个跟踪杀来的消息;又知钱江等率了一半大军,前去迎敌向张江三个去了;此时攻城的人马,自然减去一半兵力,当下自然大喜。便一一仍令罗杨塔曾四人,小心守城。又命曾大成,作为巡查官,专程查缉全城的奸商等等,不准趸积米麦,一经拿住,立即正法。一面又委出不少的候补道府,以及同通州县,去向绅矜借饷。谁知不到一月,全城的粮食,竟至断绝。弄得有了银子,无处买籴。这样的仅又过了十天八天,不论百姓,不论兵勇,大家只好都用草皮树根、作为粮食,甚至竟有吃起腐草起来的了。
曾国藩这人,他的为人,最是慈善,一见大家都吃腐草,他就急把张亮基请至,垂着泪的,对他说道:“百姓如此困苦,都是我们做官的,没有力量杀退贼人的原故。”
张亮基听说,只好皱着眉头的答道:“这也是力不从心之事,并非我们有心这样。现在闭城已经两个月了。所有的绅矜那里,委实不便再借的了。若是这样的再过几天,连卖油烛的零钱,都没有了。事已至此,涤老有何特别法子筹饷。”
曾国藩听了,也是皱着眉头的答道:“募捐之事,已成强弩之末,难道润芝也不帮同想点法子的么?”
张亮基又说道:“他是连他的亲戚故旧那儿,一百两、二百两的都借满了。因为这个筹饷的事情,本是兄弟的责任,所以前几天的时候,无论如何为难,不敢作将伯之呼。现已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若是再没有大宗饷项筹到,不必贼人破城,合城的军民人等,也要同归于尽的了。”
曾国藩听说,连连的长叹了几声道:“中丞且勿着慌,我们若再不能镇定,军心就要大乱,那就真正的不堪设想了呢。且让兄弟亲自出去瞧瞧几个朋友再说。”说着,又对张亮基说道:“可惜我的那位欧阳内弟,现在还在北京当差。倘若他在此地,较有一点法子可想。”
张亮基忙问道:“欧阳令亲,倒是一位急公好义的人物么?”
曾国藩摇摇头道:“他也没甚家当,不过很有几个富家子弟,是他朋友。”
张亮基听说,又谈上一会方去。
曾国藩送走张亮基之后,他便一个人踱了出去。原想以他的面子,再向一班亲友,各处凑集一点,也不过望它集腋成裘之意。谁料自朝至暮,一连走上十多份人家,不但一文没有借到;而且有两处地方,他还反而借给他们十两八两,以救残喘。原来问他借那十两八两的两位戚友,本是湖南省中巨富。都因围城两个多月,乡间的租米不能进城。当铺之中,每人只当一串钱,还是抚台出的告示,不然城中的当铺,都关门了。
曾国藩的第一天,虽然出门不利,他还并未死心。第二天大早,他又出去走走。偶然走过一家名叫谦裕的当铺门口,忽见柜台之上,有个朝奉,拿着一本书,似乎看得津津有味的在那儿。曾国藩见了那个朝奉,竟在柜上看书,心中便暗忖道:军兴时代,百业凋敝。如此一片皇皇大当,竟至门可罗雀,以致朝奉看书消闲。如此说来,此地百姓,也算苦极的了。大概连一串钱的东西,都不能再来质当。这个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曾国藩一边想着,一边已经走近当门,再把在看书的那个朝奉,仔细一瞧,不觉大吃一惊起来。你道为何?原来那个朝奉的一张脸蛋,非但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而且一种沉静之中,含着一股英发之气。曾国藩至此,不禁立定下来,又在暗忖道:我平生看见人的品貌,不能算在少数,怎么一个仅充朝奉的人物,竟有这般奇相。
曾国藩刚刚想到此地,正待上前再看一下,忽见另外一个生得獐头鼠脑的朝奉,手上拿了画着一幅梅花的帐沿,笑笑嘻嘻的走至那个看书的朝奉面前,把那一幅帐沿,向他脸上一扬道:“雪琴,你还骗我不画梅花呢,你瞧这个难道是一只野狗的爪子,印上去的不成?”
曾国藩一见那个看书的朝奉,还会画这梅花,忙又仔仔细细的偷眼一望。曾国藩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正的害得他几乎要赞出声来了。
原来这个朝奉,本来不是市侩之流,还是衡阳的一位秀才,官名叫做彭玉麟、字雪琴。他的父亲,名叫鹤皋,曾任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多年,嗣调合肥梁圆镇的巡检。为人仗义疏财,作官半世,竟至清风两袖,贫无立锥。母亲王氏,也是一位大贤大德的妇女,自从生下这位玉麟之后,几至不能抚养。
哪知这位玉麟,也是天生异人,自幼不以家贫为念,只知孝顺父母。读书之外,且喜学画梅花。当时因为无力筹措束修,无处去拜名师,他便每于读书之暇,拿了纸笔,对着门外一树梅花摹仿。日子一久,画的梅花,居然有人请教。因此堂上二老的养膳之资,自己读书的束修之费,无一不从此中而出。入学之后,父母次第下世。服满去下乡场,荐而不售。弄得家中实在不能存身,只好出外谋馆。那知奔波了两三年,一个馆地也谋不到手。仍又回到家乡。
一天无意之中,遇见一个幼时邻居,名叫萧满的。湖南乡风,父母呼他幼子,每用满字,犹之乎考场中的殿军意思一样,又仿佛四川人呼小的儿女谓之老么,江浙人呼小的儿女,谓之阿小一般。
不才初见吴江沈曰霖的粤西琐记里头,有土字一则,说是-音近满,谓最少也。以为满字或是-字之误。后阅本书主人翁曾文正公全集有满妹碑志的说话,说是吾父生子女九人,妹班在末,家人称之曰满妹云云。文正公为一代的儒宗,他也取用满字,不用-字,方知-字乃是俗字,不足据也。
当时彭玉麟遇见萧满,便和他同到一家小茶馆中吃茶。萧满问他游学回来,可有一点积蓄。
彭玉麟怅怅然的答道:“我何常出去游学,却是出去谋馆,弄得一事无成,徒劳返往而已。”
萧满听说,便劝他去到本县的那座石鼓书院肄业,既免学费,还有膏火奖金可考。每月考第一名的,生员是八串,童生是六串,拿来当作零用不无小补。彭玉麟听说也就应允。谁知进了石鼓书院之后,山长虽然爱他文字,每考都列前茅。无奈几串钱的膏火奖金,无济于事。萧满又劝他学作扶乩,可以弄些零钱化用。彭玉麟听说,又答应了萧满。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更常常地出去替人扶乩。后来竟有人前来请教。非但零化有着,连二人所穿的衣服,也有着落起来。
有一天,忽有一个县里的老年门稿,1因为儿妇患病,来请彭玉麟和萧满两个,扶乩开方。
彭玉麟私下忙与萧满商议道:“你我并不知医,如何会开药方?万一弄错药味,岂不害人。”
萧满却因为几天已没生意,无钱化用,便怪着彭玉麟道:“你没钱化,要来和我咕叽,此刻有了生意,又要推三推四。”说着,不待彭玉麟回话,已把彭玉磷拖至乩坛面前,硬逼着一同扶了起来。
彭玉麟因见那个老年门稿,一种惶急情状,令人不忍,当下只好假扶箕斗,写出一诗道:无端患疾到心头,老米陈茶病即瘳;持赠与君惟二味,会看人起下高楼。
那个老年门稿,见了大喜,当下即送一两香金而去。
萧满一俟那个门稿去后,马上笑嘻嘻的又怪着彭玉麟道:“你这傻子,真正不会赚钱。像今天这桩生意,须得先在乩盘之上,写明索银若干,求者还偿方才减退。你怎么就马上作诗开方,岂非失去一桩大生意么?”
彭玉麟听说,皱着双眉的答道:“我们二人,本非挟着那个邓思贤之术,牟利为活的。你这办法,我不赞成。就是方才的两味药料,你该知道吃不坏的。”
萧满听了,也不多言,单将一两银子,分了一半给彭玉麟,大喜而去。
第二天大早,彭萧二人方才起身,又见那个门稿,已经高高兴兴拿了香烛福礼,前来谢仙。谢仙之后,又送萧满、彭玉麟,各人五两银子。说是乩仙真灵,昨晚我的儿媳,服下仙方,立即痊愈。那个门稿,说完自去。
萧满一见那个门稿走后,他却高兴得对着彭玉麟,连连将他的脑壳仰着天,又把他的身子,慢慢地悬空打上几个圈子,方把身子站定。大笑着道:“雪琴,今天这等意外财项,我是好人,不肯抹煞你的做诗功劳,你得六两,我得四两吧。”
彭玉麟起先瞧见萧满那种无赖的形状,已在大笑。此时又见萧满终日孜孜为利,居然肯得少数,便用手指指他道:“还是对分了吧,这件也是侥幸之事,下次不可认为老例。”
萧满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彭玉麟道:“此话是真是假,倘是真的,我是只有寻死去了。”
彭玉麟刚待答话,忽见那个门稿,又匆匆的走了进来,对着他们两个,一揖到地的说道:“敝上金日声老爷,他有一位五岁的小姐因为有病在吃补药膏子。不知怎么一来,误服了四两鸦片膏子,现在的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快请二位,一同去到衙门。倘能医愈我们小姐,敝上一定重谢。连我也有功劳,”
彭玉麟听说,正待托故谢绝。哪知萧满,早已一口承接下来。彭玉麟因为那个门稿在侧,又不好当面怪着萧满,只好同着萧满拿了乩盘,去到县衙。
及至走入签押房内,那位金日声大令,早已罢设香案,恭候多时的了。一见那个门稿陪着彭萧二人入内,慌忙行礼。分了宾主坐下道:“小女此时业已不中用的了,二位既已到来,不知乩仙可肯赐方。”
萧满不待彭玉麟开口,他又抢先说道:“我们所讲之仙,无不大慈大悲,只要一服仙方,死人也会复活。”
彭玉麟坐在一旁,一听此话,不禁汗如雨下。却在腹中暗骂萧满道:该死东西,怎么这般不知轻重。一个五岁孩子,服了四两鸦片,还说死人也会复活,真正害人不浅。
可是彭玉麟的腹中,犹未骂完,那位金日声大令,已经肃立案前,来请彭玉麟和萧满扶乩。彭玉麟至此,又只好去和萧满同扶。手上虽然扶着乩盘,腹中正思想出一味解毒之药。那知因为愈急,愈加想不出来。除了满身满头,汗出如浆之外,真正一味药名,也想不出。彭玉麟正在大大为难,深悔不该同来之际,忽然觉着萧满竟把那个乩盘,连连拨动,已在催他快写药味之意。彭玉麟无法,只好随意写出蓖麻子三个大字。
彭玉麟刚刚停手,那位金日声大令,已在说着请求乩仙,快赐份量,迟则无救之语。不防萧满一听,迟则无救四字,他便自作主张,忙去写出一两二字。彭玉麟一见萧满写出一两字样,不禁吓得变色,还想设法止住,已经不及。那位金日声大令早已飞奔的入内去了。
彭玉麟一等金大令走后,恨得只把乩盘一推,低声喝着萧满道:“你我二人,今天要犯人命了!”
萧满听说,方始一吓。复又大张其目的问道:“怎么写多了不成。这末我们快快逃走。”
彭玉麟蹙眉道:“他是一县之主,逃也无益。”
谁知彭玉麟的一个益字,刚刚出口,已见那位金大令,回了出来,命人摆上酒席,陪同萧彭二人,一边吃着,一边说道:“我已命人抓药煎服,小女果能服了仙方痊愈,一定从重酬谢二位。”
萧满不知轻重,尚在希望侥幸痊愈。彭玉麟只道已闯大祸,虽有龙肝凰尾,不能下咽。哪知忽见一个丫头来报,说是小姐服药之后,忽然吐泻并作,现已大愈。
金日声正要道谢,又见一个丫头,跟着奔来禀知他道:“姨太太房里,出了妖怪,现在凭空的一切东西,自会起火,且有乱石打人。”
金大令不待丫头说完,忙问彭萧二人道:“二位既会扶乩,不知可能捉妖?”
萧满即把彭玉麟一指道:“我们彭大哥就会捉妖。”
金大令听了,不禁狂喜,立即一面一把将彭玉麟拉至内室。一面就命太太姨太太等人避开,好让彭道长捉妖。
此时彭玉麟又急又恨,又怕又吓。正待老实说出不会捉妖的当口,哪知他的脑壳之上,忽被一样东西,对准打来。连忙将头一闪,那件东西,方才砰的一声,落至地上。俯首仔细一看,乃是一个便桶之盖。彭玉麟至此,忽然大怒起来。他也忘了自己不会捉妖,早已摩拳擦掌的,向空大骂道:“何物妖魔,敢以秽物前来掷我。”一边骂着,一边急不暇择,就把桌上所摆,满插鲜花的一个白玉花瓶,取到手中,奋力的就向空中击去。当下只听得砰訇的一声返响,那个白玉花瓶,自上坠下,固然打得粉碎;可是半空之中,同时坠下一只张牙利嘴的极大死狐。正是:
正人自有神相助
邪怪何因法已无
不知此狐竟从何来,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