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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成的部将袁圆,忽见李秀成一听见罗泽南、李续宾二人,来助余万清之信不禁吓得投箸于地,满头大汗起来,甚为不解。忙去问着李秀成道:“王爷久经战阵,何故一闻罗李二人赶来助敌,即现这般惊慌之状。”
李秀成见问,一壁俯身拾起地上的筷子,一壁拭着额上之汗的答道:“罗李二人,本是师生。曾国藩都把他们当作五虎大将看待。他们二人既来助战,我已难得对付。再加曾国藩驻兵瑞州,本在做那赣皖湘鄂四省声援的,如何不授他们的奇计。我仅一旅之师,怎么不惊。”
袁圆听了不服道:“王爷不必这般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锐气。末将不敏,倒要和他们见个高下。”
李秀成乱摇其手的答道:“这件事情,不是可以赌气的。我此刻限你率同你的将士,扮作平民模样,赶在罗李二人之先,混入南康城中。一俟那个余万清出城和我接触之际,你们就在城内据了城池。只要你能赶在罗李二人之先,不论胜败,就记你的首功。”
袁圆听说大喜道:“王爷既用这个调虎离出之计,末将一定漏夜赶去就是。”
李秀成挥手道:“事不宜迟,愈速愈妙。”
袁圆立即回队,下令衔枚疾奔。等他赶到,混入城内,罗李二人果尚未至。李秀成一等袁圆走后,连饭也没心思再吃,忙即率大军兼程前进。
那个余万清,自从在南京战败之后,总算走了琦善的路子,朝廷方才将他调到南昌,戴罪立功。此次奉了抚台之命,来敌李秀成一路人马,生怕罗李二人抢了他的头功,所以不等他们到达,他就带了所部,出城迎了上来。要想由他的队伍,单独击走李秀成之军,便好将功赎罪。他还没有走到名叫十字坡的地方,已与李秀成的队伍相值。
李秀成一见余万清这般轻进,不顾后方。算定袁圆,此时谅已据了南康城池,也不再和余万清前去打话,立即催动人马,就和余万清厮杀起来。双方正在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余万清的后队,忽接探报,说是南康城地,已被李秀成的部下所占。后队一听城池失守,顿时慌忙,不战自溃。余万清陡见这种形状,料知后方有变,只好连战连退,直向南昌省垣逃去。李秀成并不追赶,单是一脚进城,即命袁圆乘胜收复武宁、饶州等处。
那末罗泽南、李续宾二人,既是两员文武全材的将官,怎么如此误事的呢?内中自有道理。
原来曾国藩自从打发他的兄弟贞干和彭玉麟、李续宜几个,前去攻鄂之后,他就奉报移驻瑞州,即日起程。刚才到达,就接江西抚台的移文,请他发兵去援南康。他知李秀成是个谋勇兼备的人物,不好怠慢。就派罗泽南、李续宾二人,各率本部人马,兼程进发,去助余军。
哪知罗李二人,刚才走至半路,一连接到南昌抚台的几封公事,命他们二人迅速救援省垣,并有宁弃南康之语。那时外间的谣传,确有翼王石达开亲统十万大兵,攻夺南昌的说话。罗泽南也认为省垣地方,自比外县重要。李续宾更有一点私心:那天他在曾国藩会议军情的座上,曾国藩曾经劝他不必赴鄂,要他同到瑞州,一有机会便好保他署理赣抚之说。所以他在那时忽然面有喜色,不过他的喜欢,并不是喜欢去作抚台。他是喜欢一做抚台,便有兵权在手,无非取那学优而仕,好展他的抱负之意。后来他虽未得赣抚,却得了皖抚,也是一样。只要看他能够殉难三河之事,便可相信他的宗旨了。此是后话,现在不必先叙。
单说当时他们师生两个,计议之后,即去保守南昌。及见余万清败退到省,便去问明战况。余万清自然推在寡不敌众面上,掩去自己轻敌失地之罪。好在抚台,本有宁弃南康的一句说话,不便怪他。罗李二人即将此事经过,详细的禀明曾国藩那儿。
那时曾国藩正接克复汉阳、武昌两处的喜信。一个回信令他们师生二人,且在南昌驻札候命,一面会同官文、胡林翼等人,保奏李续宜署理湖北藩台。因为彭玉麟早有说话在先,志在平贼,誓不做官。贞干又是他的胞弟,不肯援那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例子,保举自己兄弟。李续宜既署鄂藩就别了曾贞干、彭玉麟两个,去到武昌。当面谢过官胡两位上司,即日到任。
胡林翼见有李续宜做了他的帮手,自然很是满意。正想放手做事,会同曾国藩、彭玉麟、向荣、张国梁以及沿长江一带的几位督抚,设法克复南京的时候,岂知那个官文自恃皇帝乡亲,事事掣他之肘。照前清的体制,本来和总督同职的巡抚,最没做头。官文既极颟顸,咸丰皇帝又信他的说话,胡林翼至此,自然弄得无事可为起来。
一天忽接家报,写了一封回信致他枫弟道:近来粤匪弃武昌,下金陵,掠江西,往来无定,有类流寇。前吴帅,奏调兄入鄂办事,帮理军务,兄即带领黔员数千人,迳来湖北,不再回里。太夫人因路途跋涉,故令黄安护送返益。兄抵鄂境未久,复蒙圣恩高厚,又拜署理鄂抚之命,现正部署一切。仍拟命黄安回益,迎接太夫人及汝嫂来鄂奉养。来函谓是非至无一定,惟视势力之强弱为标准,语亦稍嫌偏激。大概是非不当求之于人,而当返问于己。悠悠之口,肆其鼓簧以颠倒曲直,确为数见之事。衰世尤甚。然清夜以思,曲则顾影自惭,此心正忐忑不能安放得下耳。
胡林翼发了家信之后,仍是闷闷不乐。又过月余,他的太夫人同了媳妇陶夫人,已由益阳原籍到来。胡林翼便将太夫人婆媳二人,迎入抚署。瞧着太夫人很觉精神健旺,陶夫人身体也好,心里方才开怀一半。
及至第二年的二月下旬,因知三月初一,就是他的太夫人六旬大庆,暗思太夫人守节多年,自己已经位居疆吏,应该替太夫人好好闹热一天。此信犹未传出,所有属员,已来纷纷送礼。
事为太夫人所知,立即把胡林翼叫上去,含怒的责备他道:“现在甚么时候!为娘想来,正是为臣子的卧薪尝胆之秋。
你也曾念过几句诗书,难道连这一点点的大道理都不知道么?”
胡林翼忽见太夫人已在发怒,吓得连忙跪下,委委曲曲的辩明道:“母亲方才的教训,自然都是天经地义之言。不过儿子仰蒙母亲教育成人,现在也是一位封疆大臣。母亲辛勤半世,现当六十大寿,儿子要替母亲祝寿,也无非取那圣人所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古训。”
太夫人听她儿子说得还近道理,方始将她的脸色和缓下来。便把手一挥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为娘还有说话。”
胡林翼站起之后,不敢云坐,仍旧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听他太夫人的教训。
太夫人又接着说道:“君忧臣辱,君唇臣死,这是你们做大臣应该知道的事情。譬如太平无事之际,家庭之中,做个生日,本是例所不禁。但是现在大敌当前,国难未艾,虽是你的一点孝心,为娘心理,终觉不安。你可快快传话出去,第一要禁止送礼。且到初一那天办桌祭菜,祭祭祖先,再下几碗素面,为娘就算领了你的孝心了。”
胡林翼听说,只得遵照太夫人的意思办理。到了初一的那天大早,胡林翼同了陶夫人两个,先向太夫人磕头祝寿。拜完起来,胡林翼又呈上十部亲自书写的金刚经。陶夫人也呈上亲手制成的:一张绣花饭单,1一双绣花鞋子,一幅绣花喜容,一幅绣就郑陕流民图的帐檐,算是莱衣舞彩的意思。
太夫人先将金刚经一看,见是用朱笔写就,一式临飞经的蝇头小楷,比较当时殿试的白折子还要工整,心里已是一个高兴。及见陶夫人那幅郑陕流民图的帐檐,更加喜得一把去将陶夫人的双手握住,笑容满面的称赞道:“贤媳的绣工,本已很是出众,至于这幅图意,尤其使我惊心怵目。不能忘记民间的灾难。”
原来这位陶夫人,乃是已故两江总督陶澍陶文毅公的女公子。幼而聪慧,长而贤淑。非但是才堪咏絮,而且是貌可羞花。只是久未生育稍有一点缺憾。从前胡林翼不得志的时候,常借妇人醇酒,糟蹋身子,可以速死。陶夫人便常常地打起精神劝他,说是一个人的才不才,遇不遇,本来不可同日而语。尝观有才而埋没于世的人物,不过十之一二,有才而见用于世的人物,总是十之八九。倘若少年时候不检,糟蹋坏了身子,等得日后发达之时,做起事来,精神不济,那就悔之晚矣。胡林翼当时听说,自然毫不在意。及至做到湖北巡抚果感精力衰弱,方知他的这位夫人,才学识见,事事胜过于他。因此凡遇大事,无不商诸夫人。
太夫人也常对胡林翼说着,我儿昔日恃才傲物,自己弄坏身体。现在还算祖上有德,为娘替你拣了这位贤德内助,否则更加忙不过来了的。那些说话,胡林翼虽是敬谨受教,于事可是无补。
这天太夫人当场称赞了陶夫人一会,方才率领儿媳两个,去祭祖先。祭毕之后,复去拿出一千银子的私房,命胡林翼发出去,抚恤贫民。贫民得着好处,无不祝贺太夫人早早抱孙。
又过几天,这天胡林翼正和陶夫人两个,又在谈及官文对于他的公事,十件之中倒有九件驳过来的。陶夫人正待劝慰几句,忽见一个丫环来报,说是府县有事禀见。胡林翼一面接口答声请,一面就让陶夫人亲自替他冠带,出去会客。
府县二人回完公事,忽又禀说道:“听说本月十五,就是制军夫人的生日。”首府说到此处,又稍稍放低了喉咙接说道:“卑府,和制军手下的那位李锦堂,带着一点亲戚。据他对卑府说,制军早已预备化上一二万两银子,那天要替夫人大乐一天。大帅这边,倘要采办甚么礼物,卑府好去办理。”
胡林翼听了微笑一笑道:“这件事情,兄弟须与家慈斟酌一下。果要采办甚么?那时再行奉托贵府就是。”
首府听说,忙将背脊一挺,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才同首县退去。
胡林翼送走府县,回进上房,便将此事禀知太夫人听了。
太夫人道:“国家现至如此田地,何必为做生日,闹这排场。依为娘的主意,到了那天正日,你亲自去走一趟,也算礼节到了,送礼之事,殊可不必。”
胡林翼听说,当然没甚说话。府县出了抚台衙门,又去禀知藩臬两司以及首道。大家听说,都也主张不必送礼,免得言官知道,彼此都有不是。
等到十五那日,天刚亮了未久,制台衙门所有的几座官厅,早已挤得满坑满谷。藩台到得最后,也在八点钟以前。当时李续宜在那司道官厅之中,等上一会,饬人打听,说是制军夫人尚未升帐。
李续宜听了,心里已经有些不甚耐烦。恰巧内中有个名叫王硕平的候补道,头几天刚刚拿到以军机大臣肃顺的一封八行,正想拜恳李续宜替他转呈官制台,帮讨要差,此时见有机会,便去敷衍李续宜道:“方伯本来极忙,今天到得很早。”
李续宜蹙额道:“兄弟衙门里很有几件紧要的公事要办。原想早些过来,拜过制军夫人之寿,便好先走,谁知尚未升帐,只好在此等候。”
王硕平道:“此刻还不到八点半钟,这位寿星婆婆,大概也要升帐快了。”
王硕平说到此处,又笑上一笑道:“这位寿星婆婆,今天还只二十岁的整生日,福气真好。”
李续宜听了一惊道:“怎么,这位寿星婆婆,难道是制军的填房不成?”
王硕平微微地摇了一摇头,低声的说道:“方伯难道还不知道这位阚夫人,不是制军的元配么?”
李续宜更吃一惊道:“莫非这位阚夫人,乃是偏房不成?”
王硕平连连点头道:“制军的大夫人,还在奉天。”
李续宜不待王硕平说完,他就气得把坑几一拍,对着臬司、运台、首道几个发话道:“我们这位制军,未免太把我们这些监司大员瞧轻了。一个房里的姨太太,也犯不着闹得这般大惊小怪。”
大众都含笑的答道:“方伯何必如此认真,我们总之是敷衍制台的。”
李续宜扑的一声站了起来,对着大众一拱手道:“诸位尽管在此敷衍制台。我姓李的只知抱着一部大清会典行事,不敢随声附和。”
李续宜说着,他就大踏步的出了司道官厅,正待一个人回他衙门,忽听头门外面一连三声炮响,就见他的管家飞奔进来说是抚台到了。李续宜听见抚台到了,只好同了大家照例前去站胡林翼的班。
原来满清的官制,制台是从一品,抚台是正二品,藩台是从二品。抚台比较制台虽差一级,官阶小得有限。藩台比较抚台也差一级,官阶却小得多了。所以藩台要替抚台站班,这是守他司里的仪注。但是抚台对于藩台的站班,总是不敢当的。每逢藩台替他站班,都是极客气的和他讲话。
那时的胡林翼,他与李续宜更有私人交情。见李续宜同了司道前去替他站班,慌忙连连拱手道:“何必拘此形迹。”
胡林翼的迹字刚刚出口,早见那两扇麒麟门大开,一个制台的管家,手上高高举起他递进去的那个侍生帖子,1嘴上高声喊着一个拖长声音的请字,已在相请。
胡林翼即将他的腰向着大众一呵,先在头里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李续宜一见胡林翼,身居抚台,居然比他圆通,也只得忍了气的跟着胡林翼走入,去到寿堂拜寿。拜完之后,自然不好先走。
原来官制台起先已经得着李续宜发话之信,因为此是私事,不好去和李续宜打官话的。正在急得没人转圆之际,忽见胡林翼已将侍生帖子送入,这一喜还当了得,赶忙亲至寿堂门口迎接。及见李续宜也在后面跟着,心里更加感激胡林翼不置。于是殷殷勤勤的回礼之后,即同大家去到花厅入席。席上已在向着胡林翼大事敷衍,不过未提此话罢了。
席散之后,又亲自送出大众。回到上房内,忽见他的那位阚氏姨太太,一个人独坐房中,正在那儿流泪,心知自然为了李续宜扫她面子之事。忙去立在阚姨太太的身旁,一面替她拭着眼泪,一面陪了笑脸的说道:“你快不必生气。方才的那李浑蛋,自然大大的不是,好在有了胡抚台替你抓回面子。我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谢谢人家才好。”
阚姨太太听说,方才一壁去让官制台替她拭去泪痕,一壁又怨苦连天的说道;“我说胡抚台真是好人。今天若没他来赏我面子,我早被那个姓李的小子,气得一索子吊死的了。”阚姨太太说到这句,又把她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珠子,死命的盯上官制台几眼道:“亏你还是一位湖广总督,一位皇亲国戚。你若不把那个姓李的小子参他妈的,我就前去告他御状。”
官制台皱眉道:“事有缓急,你不可混在一起。要参那个李浑蛋,尽管慢慢的儿参了。现在先得想出一个法了,怎么前去谢谢胡抚台呢?”
阚姨太太想了半天道:“要不让我去认胡抚台的太夫人做个干娘。”
官制台忙接口道:“这样也好。不过不好自己就去,总得有人出来拉拢,不然没有面子。”
阚姨太太听了不禁大怒起来,马上啐了官制台一口道:“你还是在讲梦话呢,还是在讲酒话?那个姓李的小子,这般糟蹋他的祖奶奶,你倒不说没有面子。我要去认胡抚台的太夫人做干娘,倒反说没有面子!”
官制台连连地把他身子一让,忙告饶道:“算我说错,算我说错。这末你明天就去,好不好呢?”
阚姨太太听见官制台这样答她,方始没话。
第二天一早官制台尚未醒来,阚姨太太早已打扮得像个花旦似的,由着一班丫头,将她簇拥着,坐上官制台那个八抬八扳的绿呢大轿,一直来到抚台衙门,递进名帖进去,太夫人和陶夫人两个,传谕升炮迎接。及至入内,这位阚姨太太,先以侄媳之礼,拜见了太夫人,又以弟媳之礼,见了陶夫人。刚才坐定,就将头一天受了李续宜之气,幸亏胡林翼给她面子的事情,告知太夫人和陶夫人两个听了。
太夫人含笑的先答道:“官太太,老身倒要奉劝你,不必去记李方伯之恨,因为他是一位军功出身,多少总未免有些武气。”
阚姨太太刚待答话,忽见胡抚台不由通报,自己走了进来。正是:
国事萦怀轻小节
军情顺手赖多娇
不知胡林翼进来有何要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