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九章 心灰

薄慕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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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被云、凤二人言中,贺必元只是稍作修整,便推说需要面圣复命而返京,东王残部改由凤翼统领,与京畿士兵混编成一支新的大军。一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待贺必元跪在西华门接到晋升圣旨时,中原将士踏平於戎大胜霍连的消息,早已如柳风送絮般传遍整个京畿,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至于东王部下伤亡惨重,主将叶成勉战死沙场,百姓们不甚清楚,那也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下,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追封叶成勉为一等忠毅公,专修陵园使之厚葬,御笔亲题墓铭以彰其英勇,另有胞妹叶氏再度荣升妃位,甚至连东王的叔伯子弟,也是人人皆有封赏。全天下都知东王世家的忠勇,更知皇帝的额外器重,兼之后宫中还有位高位妃子,一时间颇有些叶氏权倾的流言。

    比起百姓们的盲目欢欣,明帝的愉悦畅快来的更真切一些,而前日收到的两道加急密折,更是将这种畅快推到顶峰。韩密率领的十万部众,一路悍然杀向西,广宁二子并无真刀真枪的战策,很快就整部溃不成军。举国欢庆胜利的时候,明帝自然不愿意下旨降罪,对外只称广宁王剿寇战亡,将西十二州分由朝廷官员辖治。另一道折子却是丧报,三日前东王接到嘉奖圣旨,谁知大喜之下突然旧疾发作,还来不及请医诊治,便猝死在自己的王椅上。

    “朕原本以为,还要再忍耐东王几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了。”明帝将丧报折子翻来翻去,揉搓的不成个样子,最后像是有些厌烦了,终于停了下来。

    杜守谦淡淡扫了一眼,微笑道:“天佑皇上,如此减去多少烦忧。”

    明帝轻轻牵动起嘴角,抬眼看见多禄在门口探头,淡声问道:“进来罢,是不是萱妃那边有事?”----兄死父亡,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想到此处,于是补了一句,“你去告诉萱妃,朕忙完这边就过去瞧她。”

    “皇上,不是萱妃娘娘。”多禄猫着腰身,捧着一个尺宽的朱漆盘子,上头盖着一方亮色黄绫,其下隐隐掩盖着什么,“孙恪靖让人送东西进来,要奴才赶紧呈与皇上亲自察看,说是外省的东西到了。”

    “外省的东西?”明帝稍稍迷惑,吩咐多禄将黄绫掀开。

    原来是两方工工整整的王印,形状一致、大小无二,乃是□□武帝亲旨铸造,其上皆盘踞着一头昂首瞪目的瑞兽,想是历代藩王使用良久,整个赤金兽身已经摩得精光锃亮。明帝让人将另外三枚也拿出来,夏烈王和辽王一死,王印自然被收回朝廷皇库,已经保存了好几年。原本汉安王的并未收缴,然而他却自请上折,说是近年多有病疾、体虚不耐,未免耽误朝廷正事,恳请皇帝恩准他去职调养几年。到如今,加上闽东王和广宁王的两枚,五枚藩王王印终于齐数收回。

    ----如今国中,再也没有外姓藩王。明帝看着整整齐齐的王印,五只祥瑞麒兽正在仰视着自己,随手掀起一枚来,印面阴文篆刻着“闽东王印”四字,字体刚劲有力、古朴浑厚,正如闽东王盛年时的傲气。只听“啪”的一声,王印被重重扔在御案端头,明帝忆起被藩王压制的往昔,冷声笑道:“不错,的确是一枚好印。”

    杜守谦让多禄领着人出去,很是时宜的回道:“如今闽东王一死,其地已经是群龙无首,剩下的几个儿子都是碌碌,皆是感念谢皇上恩赐。原本让孙裴预备应变,现在只需要稍微调解便好,闽东的盐政、课税再无人干扰,朝廷官员终于可以施展拳脚,微臣先给皇上道喜了!”

    明帝并不为之动容,只是吩咐道:“孙裴仍旧驻守锯州,以确保闽东一地百姓的安危,待到平稳以后,朕自然会有赏赐与他。至于韩密----”低头沉吟了一会,“韩密平定西有功,只是如今西不安,还得留在当地,也等大局定下来再封赏。另外,东王那边库银查的如何?”

    杜守谦走近几步,回道:“回皇上的话,因着皇上才赏赐了东王家,所以只是肃清了闽东藩地银两,并未检抄王府宅院。不过,单是官库中的赤金和白银,以及其他器皿总折下来,也有六百三十七万两余。”

    “有这么多?”明帝倒是吓了一跳,闽东乃是藩地最富足之处,原本知道闽东积蓄银两肯定不少,却不料多得有些超出想像。再想到当初东王整日哭穷,心底的怒火不免升腾起来,怒极反笑道:“怪不得底下那些混账,个个都跟朕说东王好!”

    杜守谦似有感慨,接着说道:“当初平藩之时,东王心意左右摇摆,若不是叶成勉妻儿被扣,只怕就是另一个辽王。况且东王富可敌国,若是叶成勉立下战功,将来再要撤他可就艰难,如今总算是两全了。”

    明帝眯起眼睛回想往日,每次颁发给藩地的旨意,总是被敷衍了事,如今终于可以舒一口气。本应该朗声大笑的,却只淡声道:“不用再说,人都已经死了。”

    “是。”杜守谦赶忙应下,请示道:“东王那边的银子只是做了账,要运到京城只怕还得半个月,依皇上的意思,这宗银子该归到哪一处?”

    “不用入库,直接送到兵部调配。”明帝没有丝毫犹豫,展目看向北方道:“眼下战事大开,兵马、武器、粮草,哪一处不用银子来铺?国中节俭些没什么,前方战场上一定要跟上,让兵部用东王的这些银子,先撑上两、三年再说。”

    杜守谦道:“是,皇上打算的长远。”

    “朕倒是想一个月就打完,只是战事太难说。”明帝觉得有些疲乏,低头看着五枚兽印更觉厌烦,刚想叫多禄拿下去,却听外面一阵“咚咚”脚步声传来。

    七皇子笑嘻嘻跑进来,启元殿的宫人皆不敢拦,除却他再无皇子这般随意,上前行礼道:“父皇,儿臣来给你请安。”

    明帝将他拉进怀里,含笑问道:“今儿学了些什么?看把你高兴的,是不是又得表扬了?来,说给父皇听听。”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杜守谦见插不上嘴,也不敢出声打断,只好悄悄退了出去。

    “父皇,这么多的金印?”七皇子看见王印,很是好奇。

    “是啊,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明帝淡淡笑着,觉得王印上的金光分外刺眼,由得七皇子去拨弄玩,想了想问道:“祉儿,父皇记得你属兔是么?”

    “是,儿臣属兔。”

    “那好。”明帝将王印拿起来,毕竟是十分足金制成,手里份量很是沉甸甸,扬声唤来多禄,吩咐道:“把这几枚金印送到制器库,全都熔了。”

    “熔了?”多禄有些怀疑,重复问道。

    “嗯,给七皇子打一只金兔子。”明帝的声音如水平静,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起身将七皇子抱起来,笑道:“祉儿长大了,父皇都快抱不动你。”

    七皇子搂着明帝的脖子,歪着头笑道:“儿臣听父皇的话,每天好生读书,等儿臣长得跟哥哥们一样高,就可以给父皇跑腿啦。”

    “好,父皇等着。”明帝很是高兴,将七皇子放下拉在手里,替他扶正头上的小金冠,笑吟吟说道:“走,跟父皇看你母妃去。”

    多禄命人收起王印,依旧用黄绫盖在上头,自侧门朝近路赶往制器库,到门口正好撞见司仪监的人,原来是给萱妃送金册过去。萱妃原本就册过妃位,金册并未销毁,如今只消重新取出来,因此也很便宜省事。那管事抬头看见多禄,忙不迭的请安道:“见过多总管。”一面躬身陪着笑,小心问道:“什么要紧事,还劳你老人家亲自走动?”

    “你在正好,先跟我进去再说。”多禄朝身后招了招手,小太监赶忙将朱漆盘子奉上,边走边道:“皇上有旨,用盘子里这些黄金,给七皇子殿下打一只金兔子,等会我亲自丢进去熔了。你们只管赶紧铸出来,别的一概不许多问。”

    “是,奴才懂得。”那管事亲自赶上来接过盘子,却不防份量甚重,险些失手摔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多禄,赶忙将张开的嘴紧紧闭上。

    “弄好了,早点送到泛秀宫去。”多禄亲自将金印丢进熔炉,耐着性子等到金印化成一摊稀泥,留下一名心腹小太监看着,方才起身回去。

    皇贵妃待人素来宽厚,平时也很大方,等会送金兔子过去,肯定少不了一份不错的赏银,更是风风光光的讨了个好。那管事自然是心花怒放,再想着给萱妃送金册,那更是难得的大喜事,只差没有偷偷的笑出声来。谁知兴冲冲赶到玉粹宫,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满殿宫人皆摒声凝气,因此小心翼翼禀道:“萱妃娘娘金安,奴才奉皇上之命送金册过来,恭贺娘娘荣升大喜。”

    “出去!”萱妃面无表情,语气更是冰凉无味。

    那管事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微愣了一下,只见萱妃抓起金册就扔过来,立时被金册棱角划破了头,慌得连连叩头道:“是,是是……,奴才告退……”

    “娘娘……,你怎么了?”贴身侍女兰雅也是惊慌,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也出去,都出去!”萱妃合上双目颤抖,任凭泪水沿着脸颊一行行滑落,大颗大颗落在手中的信笺上,只是哭不出声来。那是在前一刻长嫂转交的家书,比起父兄亡故的伤痛,信上的字更似一把尖锐利刃,每一个字都戳在自己心窝上。

    ----汝兄亡,非天命!

    闽东王急痛攻心病发,来不及分遣安排更多的事,临死前对王妃说了这六个字,让之务必书信于京中女儿,使其别被幻像蒙蔽双眼。

    “呵……”萱妃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却是痛得一笑。

    那年藩王入京时,自己还只是一名及笄少女。仰仗着父王素日宠爱,软磨硬泡要跟着进京游玩,最后换了男装扮成小子,混在王府的近侍队伍里面。藩王在京不得随意四处走动,再者还要进宫面圣,其余人等都只能留在住处,自然没有机会出去游玩。如此过了半个月,闽东王见爱女整日闷闷不乐,不由软下心肠来,许诺可以跟去西林猎场看狩猎,但必须呆在侍卫队里,不得多走半步更不许出声。

    西林猎场的天空格外晴朗,云朵白得好似簇簇绵雪,东一堆、西一堆,那无穷无尽的碧空愈发澄蓝,让人心臆之间全是无限畅快。二十八岁的年青帝王,正当烁烁盛年之时,带着些许年轻人的负气,朗声笑道:“来人,拿朕的弓来!”并不见得如何华丽,却看得出打造很是精固,兼之良弓展长,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咻!……”一声急促的箭鸣划破空气,箭支闪电般飞逝出去,正中一只青色松子苍鹰,在落地的一瞬还拼命扑翅,惊起半空雪花般落下的片片羽毛。皇子们大多自幼跟着狩猎,成年后射箭之术都是不错。内臣们虽见惯此景,仍将叫好声吼得震天价响,藩王们自然也跟着喝彩,一时间颇有些地动山摇。

    皇帝却只是淡淡一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火红赤兔马无比矫健,马上的帝王更是朗然傲气,龙袍上的四爪金龙双目欲呲,随着风生跃活动起来,那是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年轻懵懂的少女幻想着,若是能站在帝王身侧,与他一同俯视普天下的子民,将是何等骄傲飞扬的心情?

    凡是公侯家的未婚女子,都必须参加每隔三年的秀女选试,不过以当时闽东王之势力,其实是完全可以搪塞过去的。之所以后来进宫入选,成为后宫的一名嫔妃,不过是因为自己那一点固执。几年时间很快过去,终于再见到一面之缘的帝王,然而站在他身侧的女子,却是那位出身迷离、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

    ----不对,是如今的皇贵妃娘娘。

    萱妃丢魂落魄的步出大殿,看着熔金一般的天色,夕阳红得好似渗出血来,将周遭的景物都笼上一层红色光晕。现在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在泛秀宫的,与皇贵妃说笑闲谈着,或许跟前还有三个孩子,正等着一起用晚膳呢。

    皇上待皇贵妃娘娘,终究还是与别人不同。可惜从前的自己不懂,以为世上女子百媚千红,她不能样样占的齐全,自己在皇帝心里总有一席之地。还奢望着去争什么,结果从一开始就错了。皇帝没有给过自己机会,或许普天下的女子都有,但是藩王的女儿却是没有,----也永远都不会有。

    这所有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可笑么?萱妃低头看着台阶轻笑,旁边的宫人们都有些惊慌,吴连贵从内殿赶出来,躬身道:“萱妃娘娘稍候,奴才这就进去回禀。”

    “不用了。”萱妃淡淡打断,一如少女时那般骄纵任性。

    吴连贵并不多加阻拦,只是朝里面宫人递了个眼色,立时有青灰身影攸没,自然是赶着进去通报。萱妃漫漫走到内殿,看见帝妃二人并肩走出来,慕毓芫轻轻抬手,示意吴连贵在边上等候。明帝上前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不是身子不好么,怎么自己出来了?皇贵妃刚才还提起你,很是担心,让朕去玉粹宫用晚膳呢。”

    “呵,是么?”萱妃忍泪笑了笑,纵使皇贵妃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自己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倒被皇帝处处维护她的态度所刺伤。看着那城府深不可测,没有一丝不悦挂在脸上的女子,轻屑笑道:“皇贵妃娘娘,果真是在担心着我?”

    明帝顿时沉下脸来,不悦道:“这是什么话,自然是真的。”

    慕毓芫挽着碎金流苏上来,脚步轻盈无声,微笑着看了明帝一眼,用几乎看不见的力度轻轻摇头,然后转眸说道:“萱妃妹妹,想来是有话要跟皇上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先到旁边坐下罢。”

    萱妃见她转身欲回,冷冷说道:“娘娘,何必躲起来呢?”

    慕毓芫闻声顿住脚步,面含微笑回转头来,看不出是否动气,用一贯平静无澜的声音说道:“妹妹说笑了,泛秀宫是本宫的寝宫,做什么要躲起来?既这么说,怎能不留下稍陪一会?”她侧首看向双痕,淡声说道:“你去,给萱妃奉茶来。”

    “有什么事,朕陪你回玉粹宫说。”

    “不用。”萱妃往后退了几步,情知皇帝是怕自己再冲撞皇贵妃,心里的温度不由更凉一层,冷冷看着皇帝问道:“臣妾只是想知道,臣妾的兄长是怎么死的?”

    明帝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静如常,“你的兄长英勇杀敌、誓死报国,与霍连人血战数时不幸战死,所以才追封为忠毅公……”

    “不,不是那样的!”萱妃盈满热泪大吼着,痛得浑身打颤,一步一步朝明帝走过去,双眼烫得似要燃出火来,“皇上……,是不是你……”

    “你要做什么?”慕毓芫挡在明帝身前,双眸灼灼照人。

    “做什么……”萱妃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心中的百痛交集,双臂却是猛地一紧,吴连贵身旁两个小太监冲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不放。在满殿宫人惊慌的一瞬间,看见帝妃二人正彼此相望,目光里有信任、温柔、关切、爱怜,却没有一样属于别人,刹那间将自己击个粉碎……

    “没事。”明帝握着慕毓芫的手,柔声说道。

    “哈,哈哈……”萱妃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泪水飞溅,却挣脱不开双臂束缚,于是仰起下巴问道:“皇贵妃娘娘,你如今这般护着皇上,就不怕有一天跟我一样,也是如此可怜下场?”

    “住口!”明帝勃然大怒,双目里尽是隐隐暗气,仅有的一丝愧疚也被淹没,朝多禄冷声喝道:“蠢材,还愣着做什么?!萱妃伤心过度、心智不清,还不赶快扶她回宫去!”

    早知今日结局,当初又何必委屈自己?萱妃被人拽着一点点后退,明白一切都即将结束,不禁悔恨莫及,唯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击。双手抓住门环将去势稍阻,泪眼朦胧直视殿内二人,泠泠笑道:“皇上从前恩宠臣妾时,总是柔情蜜意、温柔如水,怎么今日却这般狠心?皇上当初对臣妾,难道真的没有动过心?莫非,皇上说过的那些贴心的话,都是假的么?皇上,是么……”

    “……”明帝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看清了皇帝不能辩驳的恼色,再转眼看向皇贵妃,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一瞬间浮出黯淡,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阴云。萱妃忍不住再次大笑,不论当初真情假意,皇帝的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早已料定他不能回答。任凭他们再信任对方,再能替对方立场着想,刚才的那些话,也将是两个人间永久的芥蒂。

    ----这一次,总算是自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