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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将近年关,严冬寒冷不宜出兵大战。比起皇宫里沉静无澜的假象,青州仍是一片战火纷飞、杀声通天的景象,除却平日的小型冲突,双方都在暗暗调集兵马,以待岁末用尽全力大拼一场。
云琅胸口的伤势已近痊愈,加上叶成勉亡故,军营里少了一员大将,更是没法在后方安心调养守备。近几个月里,亲自领兵出战过霍连数次,因与凤翼配合默契,五、六仗打下来,斩获不少霍连部族的人。不过,上次与霍连老将端木琚正面相遇,却遭到大股强势兵力厮杀,双方皆是杀红了眼,一场激战下来都是伤亡不小。
今日双方休战,各自整理兵马稍作休息。云琅去军营里检视一通,与凤翼商议了几句,仍旧没有出奇制胜的主意,因此心绪不展回来。正打算进帐篷休息会,只听不远处一阵喧哗吵闹,几名兵丁嘴里大声喝斥,押着一个霍连装束的青年人过来。乐楹公主从里掀起帘子,朝四处打量一圈,问道:“云琅,外面出了什么事么?”
云琅朝她摆摆手,“没事,大概是抓着霍连的探子。”
“启禀云将军!”为首的小尉上前行礼,指着那人道:“方才末将在附近巡逻,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赶紧领着人包抄过去,结果就抓着了这个霍连奸细。将军,你看怎么处置此人?”
“还用问么?对这些霍连蛮子,不用心软!”大约战事血光见得太多,乐楹公主眉目间也沾上不少戾气,冷冷盯着那个霍连人,仿佛恨不得亲手刀刃了事。
云琅心下有些较量,吩咐道:“先押下去关起来,晚些我来处置。”
“是。”小尉朝旁边挥了挥手,那霍连青年不断奋力挣扎,反被底下兵丁轮番狠揍了一通,到底力气悬殊,最后还是被强行拖了下去。
“外面太冷,进去吧。”
乐楹公主却站着不动,半日才道:“你不是说过,霍连那边派出来打探的人,多半都是受过严命的死士,用刑也问不出东西。往常都是直接杀掉了事,今日怎么又心软起来?”
“心软?”云琅失声笑了笑,因心头被战事烦扰,没空多做纠缠,一边笑一边掀起帘子,“不过是一名霍连探子,你又感慨些什么?”久不闻身后有脚步声,不由回头,“不是说有些伤风么,大雪天的,还不快进来暖一会。”
乐楹公主冷声一笑,“不会是想起什么故人,所以才下不了手罢。”
云琅愣了一会,方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待要发作点什么,乐楹公主却已经丢开走远去。心头一阵莫名火起,忍不住快步追上去拦道:“你要是在青州不耐烦,不如趁早返京休养,不用说这种不冷不热的话!”
“不过白说一句,你着什么急。”
“不可理喻!”云琅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女子复杂忿恨的眼神,回忆起当初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不由微微疑惑着,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你俩在做什么?”凤翼自远处走过来,玄色的锦缎袍角在雪风中翻飞,身姿一如从前那般淡若自然,只是被岁月刻上一痕淡淡沧桑。看着彼此怒目对视的二人,半开玩笑道:“有什么火热的话,非得在雪地里凉透了说?走罢,都先进去。”
“没什么好说的!”二人异口同声,各自气转离开。
乐楹公主快步回到住处,再想方才之事,不禁要埋怨自己太过急躁,然而转念想到云琅生气的样子,心头怒气便又浮了上来。那个亲手行刺的女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数年过去,如今都已经是霍连王后,难道还不能够忘怀?自己这么多年的等候,生死边缘数次挣扎,最后又换来了什么?如此想着,不免越加灰心一些。
后面几日,乐楹公主都只是赖在帐篷里,也不再去探望云琅,偶尔迦罗过来,二人便随意说说闲话。因为休战的缘故,军营里反而呈现出异常安宁。阿璃踏着声声作响的积雪进来,拍着头上雪花道:“公主,都已经闷着一整天了。迦罗姑娘也没过来,这会晌午日头好,不如到外面走走?”
乐楹公主坐在火炉边烤手,懒洋洋道:“不想去,外头冷死人了。”
阿璃张了张嘴还欲再劝,只听外面一阵人声沸腾,赶忙掀起帘子张望,看了半日回头道:“公主,仿佛是出什么大事了。”
“别大惊小怪,军营里面能出什么事?”
“公主,还是出去瞧瞧罢。”阿璃见她坐着不动,不由着急道:“奴婢怎么瞧着,来来去去的人,像是都在往云将军的帐篷赶,莫非是今日出战受伤不成?”
“怎么会,你少胡说!”乐楹公主嘴上不信,心里到底放不下,随手抓了一件石榴红缂金丝羽缎披风,边走边系急步走出去。
云琅的主将帐篷相隔不远,此时帐篷内外都是人头攒动,一个个面色甚急,似乎都在焦虑的等候着消息。乐楹公主见状吓得不轻,赶忙推开围观众人,正要进去探望,只听凤翼沉声问道:“这么说,云琅现在下落不明?”
“是!”说话声音颇为熟悉,正是云琅手下的副将陆海青,“末将与云将军各自带着两万人,分左右两翼突袭,在苦水关外六十里遇见霍连大部,立时就是一番厮杀激战。后来双方人马杀得混乱,末将厮杀数人才突出重围,正想请示云将军决断,谁知道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凤翼似乎在沉思琢磨,过了片刻道:“大家不必太担心,云琅武功甚好,自己定然能够周全回来,多半是受伤藏在什么地方。另外,让人去关口接应着,我先知会慕将军一声,再带人去附近搜寻一下。”
“公主?”阿璃声音焦急,轻轻推了推。
“怎么办,怎么办啊?”乐楹公主瞬间乱了方寸,看着一脸茫然的阿璃,心底更是慌张失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凤翼快步走出来,忙一把抓住道:“凤师兄,云琅他不会有事吧?快多带一些人,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
凤翼轻轻拿下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别太担心。”
时间陡然凝滞似的,乐楹公主度日如年的煎熬着,一直等到次日天黑,仍然没有半分云琅的消息。腊月的鹅毛大雪,那冰冷犹如刀锋般的让人生疼,如此天气之下,纵使云琅受伤躲藏起来,只怕也难耐一天一夜。军营里渐渐生出哀戚氛围,大伙虽然没有明言,但也都心知肚明,此次之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凤翼带着人找遍附近雪地,仍是一无所获,天黑之时终于放出话来,说是等到明日再搜寻最后一次。乐楹公主明白那话的意思,却不敢哭出来,只怕这一哭就让猜想变成事实,连想一想都是无限惶恐。阿璃端着热粥进来,小声劝道:“公主,从昨儿晚上就没吃东西,这样饿下去怎么行?刚熬了珍珠碎米粥,稍微用一点吧。”
“砰”的一声,乐楹公主将热粥打翻在地,冷冰冰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先前杀了云琅一次还不够,如今还要让人赶尽杀绝!云琅若是……,若是……,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乐趣,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公主,公主……”阿璃正在低头拣拾碎片,见乐楹公主独自冲出去,慌忙提裙去追,却在门口跟一个兵士撞了对怀,不由气急败坏道:“让开,别挡着路!”
“哎……”那兵士摔在地上吃痛呻吟,在后面高声喊道:“快回来,刚才走脱了一名霍连俘虏,这会还没找着人……”
阿璃没时间去理会,眼瞅乐楹公主的身影没入黑暗,正往军营后面的小路而去,赶忙快步追上,“公主,公主你等一等。”一面急急跟上步伐,气喘吁吁道:“眼下天色太黑了,公主这是要去哪儿?若是想找云将军,也等明儿天亮再说……”
“你闭嘴!”乐楹公主冷声喝斥,此时军营里火光紊乱,好几队人正在四处搜寻走失的俘虏,趁乱避开众人,绕到平日演习操练的校场后头。那里有几匹退役的老马,历经多年战火亦有战功,加上性情温和、容易驾乘,故而都不忍心斩杀丢弃,特别留下来给军中女眷骑玩。
果然老马识途,二人顶着风雪在黑夜飞奔,不过个把时辰,已经赶到两军分割的苦水关前,面前一片白茫茫的缟素之色。乐楹公主看着极远处的小小斑点,那是霍连人扎在前方的哨探据点,只要再近一些就是霍连境内。可若是贸然冲过去,只怕连那女子的面都不见到,自己就已经身首异处,更不用作杀掉她之想。纵使真的不怕死,却也不能是这样的死法,如此不免踌躇起来。
自万丈高空落下片片鹅毛,被凛冽寒风卷动,在半空之中无须的飘飞着,呼啦啦扑散坠于地面,地上的足印也被一层层掩盖。乐楹公主只稍稍停了一会,身上已经冻得僵硬,颤抖嘴唇道:“阿璃,你看前面的的那片树林,咱们只要一直穿过去,就能够到霍连人的后方吧。”
阿璃在雪中缩成一团,哆嗦道:“可,可能……”
“咻……”忽然一声刺耳的尖锐声传来,紧接着突然冒出数十骑人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马上的人吹着口哨,像是看待猎物般的打量着二人。领头的人正是前几日抓到的俘虏,慢慢悠着马儿走过来,笑嘻嘻道:“你们的主将已经战死,现在已经乱成一团粥了吧?想不到我能侥幸逃脱,还能在这里遇到中原公主,只消把你抓回去,也就可以抵消我前日犯的过失啦。”
边上的同伴很是激动,小声问道:“这个女人,真的是中原公主?”
“不会错的,带走!”
“你们----”乐楹公主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人五花大绑捆在马上,嘴里不知塞上什么破布,一股子浓浓的羊膻味道,直让她恶心的连连作呕。
那伙人似乎不打算就近处置,并没在霍连军营停留,而是策马一路向北,辗转两、三日,才来到一座别样风味异族之城。比起中原的繁华盛景,此处风俗迥异,街上行人装束甚是粗豪,上面装饰纷杂,却都是些形状怪异的小物件。沿路对街卖的东西,大多是一些兽皮、猎器之类,偶有几个叫卖吃食的小贩,也不过是干饼之类,因此整条街都呈现出一片银白苍素。
乐楹公主早被颠得七晕八素,加上一路上都没有吃睡好,更是半分没有力气,只得任凭别人摆布拖下马。大约是因为中原衣衫不同,加上她身上佩坠甚是华丽,一路惹得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只差没有一拥而上围拢细看。在路人的指点议论中,行了大半日,总算进了一座圆顶尖头的赤色宫殿,虽然说不上巍峨雄伟,金珠鳞片装点着倒也相当富丽堂皇。
“恭迎大王,福泽绵长!”一阵稳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皆匍匐在地。
一名身着异族王服之人走出来,冠上插着三枚金羽,浓眉黑眼、身材魁梧,冷毅面庞被烛光照得发亮,让人不禁更加惶恐臣服。乐楹公主还残着些许记忆,此人正是当初被交换人质送回去,而后曲折登上王位的霍连王----赤木达!也就是那时,自己才知道在云琅的心里,装着的竟然是另外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此时身着一袭华贵水滑的紫貂裘衣,头佩珠环玎玲,正面含微笑朝自己缓缓走来。
霍连王与王后并列而坐,身侧另有两名面目姣好的女子,看二人身份气度,应该是霍连王的两名侧妃。霍连王微微眯起双眼,唇角含了一缕微笑打量着,忽而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见乐楹公主抿嘴不答,自个儿想了会,对身侧的端木以蓝说道:“对了,那次我去青州被埋伏,后来王后你领着人赶来相救,当时这个女人仿佛也在场,好像还问了几句话。”
“大约是吧,可惜已经不怎么记得。”
“呵,王后太过自谦了。”左边的侧妃掩面一笑,干净的鹅蛋脸面,因为唇齿带笑而愈加可人,声音亦是甜润,“我那会虽然没有服侍大王,也听说了一些。当时对方有位将军不肯放人,后来王后以身犯险亲自刺杀,以致敌军伤亡惨重,可是为我们霍连立下过赫赫大功啊。”
端木以蓝保持恬静微笑,淡淡回道:“桑吉王妃,塔哈尔已经安全回来,你们姐弟不赶着好生团聚一会,倒还有空在这里说笑。”
纵使乐楹公主初次来到霍连王宫,也能感受到座上两名女子的敌意,比起京城皇宫的那些女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但听端木以蓝说到什么塔哈尔,心内正在迷惑,便见身侧的青年抱拳道:“大王,要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她可是中原公主,再怎么也能换回不少东西吧。”
“嗯----”霍连王沉吟不答,似乎在思量着乐楹公主的价值,一时未做决断,倒是先朝塔哈尔说道:“前几日你被燕军抓住,桑吉她很是担心,下次再如此莽撞,一定不能轻饶了你!”
乐楹公主暗自好笑,心想此人只知道说别人,当年的自己还不是一样,然而转念想到云琅生死未卜,心情不由又渐渐低沉下去。
桑吉王妃却有些忿忿,涨红了脸争辩道:“大王,塔哈尔既然抓到这公主,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先头罚也罚过了,如今总该有些赏赐吧。”
霍连王微微皱眉,只道:“不急在这一会,回头再说。”
“大王,不如这样可好。”端木以蓝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含笑说道:“既然是塔哈尔抓到中原公主,不如交给他来看管,这位中原公主身份尊贵,换回几百个俘虏应该不成问题。等到那时,就让塔哈尔领着人前去交涉,等他为我们霍连立下功劳,大王再重重的赏赐也不迟。”
桑吉王妃终于闭了嘴,霍连王也颇以为然点了点头,笑着赞许道:“不错,还是王后想的周全,那就让塔哈尔带她下去吧。”
乐楹公主觉得自己就像那案板上鱼,在刀光中被人扔来扔去,不由又气又恨,忍不住恨恨咬牙朝上怒目。恍惚之间,仿佛看到端木以蓝在隐隐微笑,颇为意味深长,只是转瞬一闪便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