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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从藩地北上的逆军已逼近京城郊县。这原是孙裴的计策,若是不放涿郡的逆军越过博曲水,京城的形势便不够危急,也就不能坚定齐王逆天逼宫的决心。而孙绍带领北上的六万人,表面上是护卫齐王入京,以待举事,实则是为今夜反向夹击逆军而备。眼下正布防于京城关隘,六万兵马蓄势待发、抿弓备箭,欲给各地涌来的八万逆军以迎头痛击。
孙绍自幼深得将门家传调教,虽然才过而立之年,但已经领兵为将十余载,平素寡言少笑、治军严苛,手下都是一班精钢铁打的彪悍人马。众兵士早就跃跃欲试,旁边副将一脸兴奋之色,“将军,咱们这些人在锯州苦守数年,一直都没赶上大场面,今夜可是立功成名的好时候啊!”
“已经能听到马蹄震音,即刻摆开阵型!”孙绍面无表情,紧紧盯着夜幕中的细微动静,在极远的官道尽头,似有点点黑斑驾着妖风游曳而来。
少时,官道对面的人马渐渐逼近。正如孙绍预先猜测的那样,为首将官乃是闽东赫赫有名的大将----何锟。此人曾经追随闽东王多年,闽东王因病亡故后,他便一直称病卧床家中,外间风传已是半死不活。此刻目光炯炯、生龙活虎的坐骑马上,哪还有半分身体不适的症状?
孙绍难得笑了一笑,仰面道:“何将军,精神很不错呐。”
何锟蹙眉打量着他,问道:“孙将军站在这里做什么?眼下的京城,恐怕早已乱成一锅粥,孙将军不进去帮忙护卫着,难道不担心齐王殿下?”
孙绍厌恶道:“休要提他!”
何锟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沉吟片刻道:“孙将军,别人怎么样都还好说,不过你可是不同,齐王殿下总归是你妹夫……”
“呸!孙某没有那样的妹夫!”孙绍怒斥,提手上关节握得光亮发白,“整天就会花言巧语、空许承诺,不过欺我妹子年幼无知!我妹子花朵一般的人物,在家中多少人疼着,谁又舍得嫁给他了?!”
何锟轻笑道:“你不稀罕,你妹子或许心疼呢。”
“不必啰嗦!”孙绍皱了皱眉,有些不耐,“自大燕朝开国以来,孙家的人就世代驻守于锯州,代代忠于朝廷,岂能为他做那叛乱之人?莫说齐王是孙某的妹夫,便是亲姐夫也不行!”此话说得甚是有趣,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笑得出来。
“哦?好个世代忠烈之门。”何锟并无太大惊讶,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得罪了!”他将手中红缨枪一挥,身后数万兵士齐声呼应,声如千雷暴破、万涛怒喝,像是要把人心都震裂破碎开来。
此次国中动乱,只有涿郡逆军是孙裴有意放走,然而诸如垗西、丰阳等地,逆军不肯与当地囤兵正面交锋,暗自从小路突围,所以也有不少人马四面北上。虽说这些人不足以成大事,但一路上不断扰民,弄得奉孝、潼关等州皆是不宁,国内竟无几处安宁太平之地。好在青州战事已平定,如今两国交好无战,再加上韩密领着重兵驻守,才没让边境更添乱事。
本朝有云、慕、文、朱四大家族,以及郭勋和、孙裴等武将世家,还有旧时五大封地的各位藩王,他们的先祖都是开国功臣,为创立大燕江山立下不灭功绩。为了平和皇室与功臣家的利益,历代均有联姻,其中各家关系盘根错节、难以理清,几朝皇帝的妃嫔中均有姑表姻亲。
到了景帝一朝,权臣主要集中在文、慕两家,尤以景帝生母文氏,历经嫔、妃、太后,最后一路做到太皇太后。经过两、三朝的积累,文家子弟遍布朝堂外省,府上门客数百,几乎可以说是权倾天下。光帝能够少年登基,便是仰仗太皇太后的强势态度,以及云、慕两家支持,甚至久不早朝也有国中太平。由于太皇太后忌讳英亲王,而英亲王妃正是出自朱家,随着时间流逝,朱氏便渐渐被挤出朝中核心集团。
然而,权势是瞬息万变的东西。倘使太皇太后没有早早病逝,悉心教会光帝如何理政,使得新朝根基稳固,再等到后宫妃嫔诞下皇子,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帝位变故。光帝少年亡故,身后又没有嫔妃诞育皇子,尽管文、慕两家权盛朝野,但也没到改朝换代的份上。当时的皇室之中,只有景帝长子英亲王成年已久、堪承大统,再加上以朱家为首的新党全力支持,最终以贤王之名登上大宝。
自此以后,便开始了新、旧两派之争。早些年董崇德因病故去,熹妃色衰失宠,身后一干人等也跟着败势,只得转向投靠朱家。虽然皇后去的早了一些,可是凭着与皇帝少年结发的恩情,并没有影响到朱氏势力。随着朱贵妃诞育皇子、位分渐高,朱家的圣眷更是水涨船高,连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妃娘娘,平时也要谦让容忍几分。
后来朱贵妃因巫蛊案发赐死,朱锡华也被牵连处决,令新党始料不及,盛人气焰也跟着消减了不少。而皇贵妃的地位依旧不动,更令新党人心惶惶,好在杜氏一门渐渐风生水起,丞相爱女被封为宝妃娘娘,朝中风向又是一轮新的变化。尽管宝妃还没有诞下皇子,但毕竟年轻日长,加上近年杜守谦与齐王走得近,也就摆明与皇贵妃、文慕旧党划清界线。
这一切,细溯根源实在错综复杂。
今时之乱,可以说是被皇帝强行提前的结果。如若不然,一旦皇帝身体有了什么变故,而寿王、齐王均已成年,谁又肯听谁的呢?比起齐王的那点一己逆心,皇帝倒是更担心藩王残部、朝中党派,这些人各有各的私心,打着两位成年王爷做幌子,不过是想在乱局中分到最大的一勺羹。到时候,朝中各党官员心思浮动,藩王旧部定会趁机举兵作乱,致使举国不安。而太子年幼,尚且无力主政,等待孤儿寡母的便是眼下局面,即便有云、慕两家重兵护卫,也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成竹在胸。
孙绍领兵阻止逆军,何锟却是要为旧主雪恨,双方人马相当,一时之间厮杀咬合的难解难分。孙绍的副将年轻骁勇、孔武有力,一人一枪接连掼杀数名逆军,鲜血顺着枪尖滴滴坠落,百忙之中,还回头大笑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兵来了!!”
自东西两面包抄而来的大队人马,的的确确是援兵,西路是凤翼带领的京营精兵六万人,东路是陆海青自庆都带来的八万人。其中陆海青的八万兵士,从前在青州历经过无数次战火,九死一生,将士间都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若是论浩然气势,比起京营兵士还要更加整肃几分,一律玄色精甲束身,恍若数万煌煌天河神兵踏云而来。
与此同时,中保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早年因为朱贵妃巫蛊一案,皇帝很是震怒,当即处决了朱氏、江氏,以及朱锡华在内的大批官员。江氏之父江尚隆也因此被免职,九门提督一职便空缺出来,由于没有合适人选,转而让京营大将军贺必元兼领,一直任命至今。如今云琅执掌京畿虎符,在齐王人马全数进入西华门后,便命贺必元等人领兵八万,分别分成六路,严守皇城六门各处的安危,禁止任何人再闯入内。
齐王等人迅速攻破重华门,不消片刻,就冲到今夜最难攻克的中保门前,双方都是拼命迎击厮杀。过了中保门便可遥望嘉正殿,乃是内廷最重要的防线,虽说没有左、右近卫廊人多,却有一道坚固的城墙横亘在广场当中。齐王情知顷刻千金,岂能放着八千人在门外干等?待到楼上弓弩手箭支用尽,便让数名王府近卫抬来桶粗圆木,底下架着滚轮重木车,众人齐声吆喝前进,已经将中保门撞的松动摇晃。
眼见中保门即将强行攻破,齐王欣喜赞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全,提早寻来这等结实坚固的木头,不然此时半天也攻城不下,岂不让人做难的很?”
“王爷太过奖了。”章弥淡然微笑,始终都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
即便有铁甲镶嵌门身,也一样经不起长时巨力的撞击,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中保门的门闩终于被粗木撞断!楼上的弓弩手已经箭尽,纷纷将弓箭扔砸下来,这等举动犹如螳臂当车,岂能阻止齐王的八千精锐人马?!领头侍卫队抢先冲入,齐王也跟着扬鞭催马过门,极目看去,金碧辉煌的嘉正殿就在自己眼前!那一刻,齐王恍然有种俯瞰天下的错觉。
“弓弩手,射箭!!”城楼上有人在高声大喝,惊醒了齐王的美梦。
“怎么回事?!”齐王惊骇不已,赶忙调转马头回望,墙头上突然出现近千名弓弩手,分成三拨批次,一批一批轮番搭弓射箭。
深蓝色的夜幕中,密如蝗雨的箭支迎面飞射而下,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之音,但很快被人堆里的惨叫声淹没。齐王的先头队伍刚刚冲进来,后面的人马还来不及入门,便突然遭到数千箭雨强力的强力射杀,逼不得已往后退了退。中保门前已是死尸遍地、血染如朱,原本斗志昂扬的队伍,被突来的箭雨拦腰断成大小两截。
墙楼上面很快有侍卫飞速奔下,一队人将尸体就近挪开,一队人赶紧去关大门,动作娴熟、井然有致,像是事先演习过多遍一般。在众人还是惊魂未定之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中保门,片刻功夫,便将齐王等人团团围合在广场当中。
大量的羽林卫从左、右翼门涌入,沿着墙根将齐王包抄,各自按列站定,双手握枪顿地等候主将下命。齐王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只觉全身从头凉到脚底,连脊梁都不自主的一阵阵发寒,结声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章弥沉默不语,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队赤色皇宫禁卫自嘉正殿出来,为首两员大将,一人手按腰间宽大佩剑,一人紧握六尺白羽精钢长枪,正是孙恪靖和云琅!
“殿下,你果然来了。”云琅含笑看了一小会儿,侧身点头。
孙恪靖领命上前,朗声道:“齐王擅自无诏入宫、违逆圣命,更带兵数千意图对上不轨,是为谋逆!皇上有旨,命尔等放下枪甲以待宽释,倘使再执迷不悟,必以重罪诛灭九族!”
放眼偌大的广场当中,少说也有万余人的羽林卫,而在左、右翼门之后,想来更是埋伏不少精兵。而被困在广场的齐王人马,是只有仅仅百余人的先头队伍,双发力量悬殊,无论如何拼命,也决计敌不过云、孙二人的队伍。更何况,周围还有一圈弓弩手引弓待发,早就让齐王身边的人士气尽失,最终纷纷丢枪卸甲。
云琅看着场中情势,侧首道:“孙大人,你先去安顿重华门、开耀门两边,贺将军会在朝圣门接应,务必太太平平将那几千人移出去!”
孙恪靖抱拳道:“是,下官领命!”
云琅向前踏了一大步,将白羽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杀气扑面升腾,震得场中众人跟着颤了一下。他迎着夜风浩然正气立定,月华笼罩,恍似一尊刚刚披上龙腾宝甲的战神,声色清越破空,“来人,速将齐王拿下!”
“拿下!”禁卫们似乎受到某种特别的感染,吼声格外洪亮。
“哼,凭你们也想拿住本王?!”齐王轻声冷笑,朝周围环顾了一圈。
此刻,想要逃走绝无可能。别的不说,云琅的武功何等厉害,倘使飞身过来,自己肯定会被他随手生擒。面对眼前状况,齐王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可是宫中显然早有预备,败局已定!
今夜不光违抗旨意进宫,而且还带着兵马杀到内廷,别人是何下场且不管,自己谋逆的罪名早已坐实。即便皇帝还念父子之情,皇贵妃也是决计不会放过的,再说,皇帝又怎么可能偏心自己?所谓三堂六审,也不过是走走样子而已,最后还不是一碗毒酒打发了事,完全没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横竖都是一死,何必受尽委屈葬于他人之手?齐王心念一横,用力自腰间拔出随身佩剑,咬紧牙关,闭眼朝着脖子上横抹过去。
“王爷,万万不可!”
齐王手腕被人握住,睁眼瞪道:“章弥,你拦着本王做什么?!今夜大事已败,你我都没有生还的机会,与其受辱,还不如自行了断!”
“王爷,如何不爱惜自家性命?”章弥朝他手上重力一拍,震得利剑哐当落地,“再说,王爷做下这等大事情,也该轰轰烈烈的去,怎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
“原来是你!”齐王反应极快,很快有些惊心动魄的顿悟,忍着欲要破出胸膛的愤怒,恶声质问道:“章弥,本王自问待你不薄!平时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爷,是说当初章某落难之事?”
“难为你还记得!”齐王阴冷一笑,“当初你落魄无助流于街头,本王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收你入府,素日都是好吃好喝供着!究竟,有哪一点亏待了你?”
章弥也笑了笑,“若非如此,章某又怎么进的了王府呢?”
“你!!难道你……”
即便到了此时,章弥说话仍是不疾不徐,“诚如王爷所说,王爷素日待章某的确不薄。只是,王爷也并非怜贫扶弱之人,不过是看在章某能办事的份上,能为王爷大业有助而已。”
禁卫们已经冲了上来,既然有云琅的将令在先,便无顾及,直接将齐王从马上拖了下来。齐王不断的奋力挣扎,不甘心喝道:“你说,为什么要背叛本王?!!”
章弥也翻身下马,轻轻巧巧走到齐王身边,眼中似乎有着一缕怜悯惋惜,附耳细声道:“章某深受主上大恩数十年,能为主上做成此事,便是粉身碎骨也没有关系,何言背叛?王爷若是责怪,就怪自己年轻不识人罢。”
“是谁?到底是谁……”齐王来不及喊完,已经被人强行塞上嘴拖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