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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话他不能公开说,否则汪舜华固然千夫所指,他自己也难逃同党嫌疑;于是只好强打起精神继续处理政务。
昨天打死了王振的余党,王振的家产也在紧张查抄,众人心中的浊气一扫而空,开始聚精会神的思考如何御敌的问题。
陈镒首先汇报昨天会同督察院、户部、锦衣卫查抄王振及其余党家产的情况,几百号人折腾了一晚上,总算弄清楚了,得金银六十库,玉盘数以百计,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株,其他各种珍玩无数;其他王山等人家产也不少。
郕王呆了,他拿着清单,眼前的文字一直飞。
真的没想到,王振居然这样有钱,他这个亲王简直不够看,他才当国多少年?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郕王下令:“这些不义之财,全部充作军费,用以抚恤伤亡将士,筹办粮饷。”众人叩谢。
按照兵部尚书于谦的推荐,升都督杨洪为昌平伯、朱谦为右都督,遣右都御史陈镒往顺天府通州等处抚安军民,升闸官罗通为兵部员外郎,往居庸关;遣四川按察使曹泰往紫荆关,广东左参议杨信民往白羊口,会同军职守备关隘、抚恤军民。
户部又说:“今岁运粮旗军已留操备,然各军初起程时不意久居,于此及至沿途遇浅盘剥,俱自陪办;况今官觅车辆,车价高贵,既无从出,亦无军装号衣。乞令每军原运三十石以上者,内除五石;不及石者,除四石五斗,与作车钱,仍各除二石,与置衣装,庶得粮储易完,操备不误。”
郕王点头同意了,马上就要九月了,北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确实这是个大问题。
就在这时,天上月亮居然出现了,大白天的,太阳月亮一起出现,大家都呆了。
这不是什么好天象。
郕王也动了一下。
这一天,也先裹挟英宗到了威宁海子。
郕王没有回王府,专心留在宫里料理政事。
第二天,接到伊王系沁源王妃黄氏的讣告,要遣官致祭营葬;升都督石亨为武清伯,充总兵官,管军操练;召前大理寺少卿薛瑄、监察御史程富乘传诣京,这两人都是曾经和王振硬抗过得,薛瑄还是当代名儒;同时令各路官军来居庸关外驻劄,为京师声援。
言官们继续上表弹劾,这次对象换成了随扈的公侯驸马伯:“镇远侯顾兴祖等无谋无勇、不义不忠,受制奸臣,但求阿附,贻忧圣主,遂致蒙尘,流血成河,暴尸遍野,磔其尸不足以舒列圣在天之愤,食其肉不足以慰四海切齿之心。乞将各官明正典刑,籍没家产;武臣太师英国公张辅等,文臣尚书侍郎都御史学士等官王佐等,同时扈从,并无协济之功,未审存亡,难逃悖弃之罪。亦应挨究,以警其余。”
郕王叹了口气,没有和历史上一样,申讨这些人的责任,然后大度表示先这样吧,又在廷臣坚持下将顾兴祖下狱;那天英宗发怒的场景,一直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挤出一个苦笑:“王振擅权独立,蒙蔽圣君,连孤也不得不口称翁父,王妃汪氏为社稷计,恳请车驾不要轻出,圣上根本听不进去;等她直陈王振罪恶,几乎被处死,我儿也被其毒害。连我都不能保全妻子,更何况他人?算了吧。”
眼泪掉了下来。
身为亲王,不得不对一个太监礼敬三分,却还是不能保全妻子。
屈辱、不甘、痛心。
百官闻言,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礼部尚书胡濙问:“王妃还好吗?世子的后事是否也该办了?”
郕王闭了眼睛,不说话。
百官都是唏嘘感叹。
胡濙于是奏道:“世子乃是王妃嫡出,又值冲龄,如今已近十日,该准备后事了。”
吏部尚书王直等人也这样说,郕王这才点头:“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如今大敌当前,一切丧仪从简。”
胡濙领旨。
这一天,也先裹挟英宗到了九十九个海子。
第二天,封靖江王府辅国将军替偕第二庶子法澄为奉国将军。
重点还是应敌。首先是人事,升吏部右侍郎赵新为本部尚书,仍于山东等处抚安军民;升山东左布政使洪英、河南左布政使王来俱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仍食二品俸;山西布政使朱鉴为右副都御史,俱仍于本处巡抚。
然后是坚持立场,谕昌平伯杨洪等,今得尔等差人送原来黄纸文书一张,众辨此文委系诈伪,或复有文书与人来到,不问真伪,一切拒之,毋堕奸计。
接下来是车马、运输等各方面的安排。
第二天,升礼部尚书胡濙为太子太傅、吏部尚书王直为太子太保,仍兼尚书。直再上启恳辞,郕王说:“国家多难,正当委任老成,不必固让。”
接下来又是人事调整,并发布杀敌宣言,安排后勤保障,顺便下令罢各处收车船钞。
这一天,英宗到了黑河。
第二天,安排完地方人事,就是令成安侯郭晟掌中军都督府事,建平伯高远掌左军都督府事,驸马都尉薛桓掌右军都督府事。
接着,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上书,汇报了当天出城面见英宗的情况。
英宗对他说:“也先想将妹妹嫁给我,送我回京,仍然做皇帝。”
又让他面见皇太后:“朕虽虏中,身体无恙,若再遣使臣,多赍表里物货前来给赏,可得早回,如来迟,恐深入虏地。”
妈的智障!
连郕王都想叫骂了,这样的血海深仇,你还想着娶仇敌之妹?还想被也先送回来当皇帝,当他的傀儡皇帝吗?还多给赏赐?不就是赎金吗?你怎么不想想这次损兵折将,朝廷损失多少,还有多少钱粮?再说,这些东西怎么送出去?人家万一趁机攻城怎么办?
郕王第一次觉得,他这哥哥,简直脑子里都是浆糊,这样拎不清,为了活命连祖宗社稷、帝王脸面都不顾了,还不如死了好!
他想到汪舜华的那句话,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强行收住思想,下旨:“虏围拥一人,称是至尊,尔等俱出朝见,及与银两叚匹赏众。此盖虏寇设计诈诱尔等!尔等无知无谋,至于如此,朝廷用尔镇守何为?中国惟知社稷为重,今后但有此等,不分真伪,尔等决不可听信,以误国家!近者虏寇诈诱杨洪三次,洪皆不听。如尔等日后再听诈诱,罪不容诛!”
然后下令将此意遍谕沿边诸将。
郕王不想废话,下令取南京内库所贮军器三分之二,来备急用;同时下令籍没王振党羽太监郭敬、内官陈玙、内使唐童、钦天监正彭德清等家产,命当然也一起收割了。
他现在恨透了王振,只可惜这孙子死了,那就把跟他有牵连的全部处死。
群臣同仇敌忾,自然是很赞成。
第二天,八月二十九日,郕王难得回府,今天长子入殓,无论如何,他也要回来看看。
也就是这一天,文武百官联名向孙太后上表:“圣驾北狩,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请定大计,以奠宗社。”
昨天,左都御史王文已经上表提过,今天是群臣联名。
王文字千之,号简斋,原名王强,京师束鹿人,永乐十九年进士,授监察御史。历史上,深得景帝宠信。英宗复位,把他和于谦一起处斩,儿子充军。王文虽然含冤而死,但因为他一向刻薄固执,并在奉迎英宗还朝及景泰帝复储等事上有违众人,所以众人并不同情。直到成化五年其子王宗彝伏阙替父陈冤,予以平反,特进太保,谥毅愍。
事到如今,孙太后也没有办法,儿子被俘了,孙子还小,她不懂军务,儿媳妇更是整天只知道哭,哭到让她心慌;也只有郕王能主持大事了,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于是下旨:“命郕王即皇帝位,礼部具仪,择日以闻。”
群臣到郕王府的时候,他正和王妃汪舜华一起安排儿子后事。
虽然上次不欢而散,但经过这么些天没日没夜的折腾,郕王其实对兄长已经有了很大意见,尤其想到儿子的死,觉得这个哥哥简直混账之极;又看到汪舜华一副身无可恋的表情,实在感同身受。
因此,脸色好了很多。
汪舜华没有注意丈夫的表情。她生性淡漠,没想过结婚,也没有期待什么地老天荒,也没有想一定要把基因传下去的意思。但对这个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第一个孩子,她不可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尤其这孩子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又因为自己惨遭横死。
丧子之痛,无以言表。
见济才两岁,还没有立为世子,只是大家都这样称呼而已;郕王本来想如果打赢了官司,能让儿子以世子身份下葬,也就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是昨天进宫禀告孙太后,顺便说了左顺门的事情,她犹豫了很久:“见济是被王振加害的,算是为国而死,就以亲王之礼下葬吧。”
古代没有成年的孩子下葬,都是很简单的,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现在孙太后下旨:“郕王忧劳国事,郕王妃直言进谏,嫡长子又系奸臣加害,着以亲王礼下葬。”
这就和别的皇子公主丧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也正因为如此,礼仪相当繁琐,光是找地方挖坟就要准备好些日子。按照正统十三年的规定,亲王茔地五十亩,房十五间。
现在大军压境,各种事情又多,实在没有功夫安排,但也不能这样一直躺着,只能先入殓,然后请点和尚道士做法。
只是这些,都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而且以后如果就国,连到坟前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俩口子默默的看着下面忙来忙去,都不做声。
一切都收拾好,就准备盖棺,汪舜华忍不住跑上前,扶棺痛哭。
听说百官上门,郕王愣了一下,以为是来给儿子送别的,反正都这样了,也顾上避嫌,于是招呼他们进来。
见济还小,虽然偶尔跟父母进宫参加宫宴,但百官还真不熟悉。这会儿看着棺材里的小小人儿,因为冰块保鲜,还是最初的模样,五官精致,晶莹剔透,想来如果没有意外,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主儿,大家都忍不住落泪,同时请郕王、王妃节哀顺变。
郕王还了礼,道谢。
棺材盖上,汪舜华这才收住悲声,默默饮泣。
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太监金英宣布了孙太后的旨意,命郕王择日即皇帝位。
汪舜华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转过头,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郕王却惊呆了,他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双目圆睁,声音颤抖:“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有何才何德,敢当此重任!快退下,这事找别人去吧!”
王直、于谦等人上前,再三劝说,恳求郕王以社稷为重。
郕王还是摇头:“不行,不行!皇太子在,卿等怎敢乱法?”
群臣停顿了一下,面面相觑,但还是上前接着说:“皇太后有命,殿下岂可固违?”
兵部尚书于谦朗声开口:“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愿殿下弘济艰难,以安宗社,以慰人心。”
他声情悲壮,几乎下泪,郕王也受到感染,犹豫良久,群臣一起上言,郕王这才点头同意了。
百官伏地齐呼万岁,郕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在金英替他解围:“请郕王殿下立刻入宫觐见太后,商量大事。”
郕王点头,众臣簇拥着出来,走到门口,突然听见有人喊道“殿下!”
是汪舜华的声音。
郕王回过头,看她立在那里,身形消瘦,憔悴不堪,神情凄然,心头有点痛。
百官也看着她,只怕郕王妃不答应,毕竟现在把郕王扶上去容易,以后万一皇帝回来,可就难了;但是,于今只有先顾眼前了。
汪舜华冷眼看了很久,她注定无法改变历史,至少目前如此。
只是看着郕王慌慌张张的模样,尽管知道结果,还是有点不放心。
她看了郕王很久,终于说了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殿下保重。”
她的声音嘶哑,目光涣散,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已经没有生气的木偶,只是不知怎的,脸上一阵冰凉。
郕王怔了一下,百官也很意外,连于谦也愣了一下。
郕王点头:“贤妻之言,孤王记住了。贤妻也保重。”
他走到妻子身边,摸摸她的面颊,准备掉头就走。
汪舜华终究不放心,又拽住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她看着站在郕王身边的那个瘦弱的老人,应该就是男神于谦了。
于谦也看着汪舜华,有点不可置信。
郕王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眼于谦,点头,在百官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汪舜华终于跌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