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心事

雁于飞87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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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景帝明显松快了很多,尽管还是忙,但总算能在日落前回宫了。

    只是他的脸明显阴沉着,很不高兴;汪舜华心里埋怨这孩子真是富贵丛中长大的闲人,一点帝王的深沉都没有,这么藏不住事,难怪历史上下场那么惨!

    为了避免孙太后和周氏母子认为他现在就想抢皇位加强防范,汪舜华故意嗔他:“怎么下了朝还闷闷不乐的?”

    看到汪舜华使劲使眼色,景帝到底反应过来:“前些日子也先进犯,侵犯了长陵,杀死守陵官吏,虏去人口不计其数,惊扰了先祖,实在不孝,已经让人前往招抚,赈济粮食,并免了徭役三年。”

    这话一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

    孙太后闭了眼睛,说了声“罪过”,又说了声“难为你费心。”

    汪舜华看着一直抹泪的钱皇后,又问:“太上皇的车驾到了哪里,可是有消息?”

    景帝叹了口气:“已经过了阳和,估计快到猫儿庄了。”

    ???

    猫儿庄是在哪里?没听过,好歹阳和是知道的,在山西吧?

    汪舜华松了口气:“这就是说北京的围彻底解了?”

    景帝点头:“今早已经让提督守备九门文职官回任理事,解严了。”

    瘟神彻底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气。

    景帝没有说,对也先的追剿还没有结束,各地间谍以及无赖乘机劫掠扰害良民,正在派人日夜搜捕;还有个叫朱忠的旗手卫百户,奏成国公朱勇、镇远侯顾兴祖、修武伯沈荣都是王振党羽,应该像淇国公丘福丧师塞外一样,族诛,他赶紧拒绝了。

    在太上皇被裹挟着离大明越来越远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景帝也开始正常理事,毕竟等着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好消息很多,比如杨洪在霸州境内与也先残部交战,生擒五人,夺回被虏人口万余,马牛羊无数。

    当然问题更多,都得面对,重点是将帅将士、增补缺口;此外,临阵脱逃的、造谣生事的、趁火打劫的该杀就杀、该贬就贬;当然也忘不了派驸马都尉石璟往泗州祭祖陵、中都祭皇陵,遣魏国公徐显宗往南京祭孝陵;同时,命人修缮献陵、景陵内为瓦剌军队损毁的供器;还要严厉制止广通王徽煠等想擅自离城的宗室,如果平时倒也罢了,现在特殊时候,万一都打着勤王的口号往外跑,这个皇帝也没办法做了!

    瓦剌军马已经彻底走了,所调朝鲜及野人女直各卫军马就必须原路返回;居庸关以西一带山口也要堵塞,防止敌人有机可乘。

    十月的最后一天,于谦终于回朝了。

    景帝得到消息,亲自下阶迎接于谦,在他下跪之前握住他的手:“于先生,辛苦你了。”

    他发了一句感慨:“朕得先生,乃托天之幸。”

    于谦怔了一下,他自然看到皇帝眼里的期待和嘉许,但还是要推辞,景帝摆手:“国家重务委托于卿,故授以少保。卿既累辞,足见谦退;但今正用人之际,不允所辞。”

    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汪妃没有看错你,朕没有看错你。”

    于谦愣了一下。

    翰林院侍讲刘定之已经跳了出来,引经据典、抽丝剥茧、滔滔不绝说了半个时辰,从各方面分析土木堡战败的原因,又从战阵、守备、练兵、选将至官吏的铨选、迁降、考察、赏罚等是各方面来提意见。景帝见他说的颇有道理,也频频点头,以示鼓励,哪知道刘定之说的实在太高兴,冒了一句:“有兵将而无赏罚,犹无兵将也将。非赏罚无以将其兵,君非赏罚无以将其将。昨者遣石亨、于谦等将兵御虏,未闻其搉陷腥膻,迎回銮辂,但迭为胜负,互相杀伤而已。虽不足罚,亦不足赏也。今亨自伯爵升为侯爵,谦由二品升为一品。天下之人,未闻其功,而但见其赏,岂不怠忠臣义士之心乎?”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

    景帝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来想拂袖而去,好歹记着要树立自己兼听兼信的明君形象,勉强等他说完了,这才转过脸:“他说的也不全是废话,你们琢磨下,看哪些能用吧。”

    刘定之愣了一下,景帝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定之。

    景帝是怒气冲冲回到清宁宫的,汪舜华正抱着女儿和杭玉凤等人说话,叮嘱她好好养胎。这话倒是真的,就算儿子是杭玉凤生的,也该尊她一声母亲,只要她不太过分,或者杭妃母子太没有体统,面子上总能过得去,比不靠谱的大伯太上皇强很多。

    她暗笑自己,真是越发适应这里了。

    然而不适应又能如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专宠如孙太后,当年不还得和许多女人一起共享丈夫;何况她无论品貌还是性格,都不足以让帝王专心一意。

    她想到了《聊斋》里的《段氏》。大富翁段某的老婆连氏,嫉妒成性,偏偏没有儿子;丈夫去世后,一贯作威作福的她被族人欺凌,好在当年她丈夫和侍妾偷情生下来的儿子回来认祖归宗,才抢回了家产。临死前对女儿媳妇感叹:“如果三十岁还不生育,就要典当家产,给丈夫娶妾。没有儿子的滋味不好受啊!”

    ——虽然说劝化妇女不要嫉妒的,但文中体现的,也是当时的现实。而且景帝如果没有儿子,自己肯定会比连氏更糟糕:连氏是民间妇女,这种事情还可以求助官府,还可以找娘家;但景帝没儿子,让他那不争气的哥哥复辟,谁能给自己娘俩做主?

    ——如果景帝有儿子,哪怕是庶子,自己可以凭借嫡母的身份抱养过来。马皇后到底有没有生儿子?可太宗皇帝自己打下的天下,都要拼了命的认她!

    所以别说什么牙刷和男人不与别人共用,不现实。

    ——你心里想着鱼香肉丝可以,但要不许人家吃合法的红烧肉,那就是自己作死。

    她安慰自己,后代多少接受多年党国教育的直男癌们,还千方百计的妄图红旗不倒、彩旗飘飘,何况在万恶的封建社会,一个深受封建伦理纲常荼毒的地主阶级的大头子?

    所以,动什么都不要动情。

    你现在是汪舜华,不是汪顺华,是郕王妃,是未来的皇后,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如此而已。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然享受了封建社会生杀予夺的特权,就要遵守这里三从四德后宫三千的规矩。

    听说圣上怒气冲冲的回来,杭玉凤等人赶紧告退,汪舜华还想说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能强打着精神出迎。

    景帝并不理睬她,气势汹汹的到上首坐下了,汪舜华猜不透是什么事,只能把女儿交给奶娘,吩咐夏玉莲等人上茶,一边看金英,他微微摇头,料想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这才壮着胆子上来:“天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景帝喝了一大口茶,这才摔到桌上,骂咧咧的:“怎么这么烫!”

    夏玉莲赶紧跪地上了。

    汪舜华赶紧扶起她:“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

    夏玉莲等人赶紧退下了。

    汪舜华赶紧赔笑:“下面粗手粗脚的,圣上罚了就是了,何必呕在心里。”

    景帝骂出声:“狂妄!无耻!目中无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

    这是怎么了?

    本来在后宫,不应该说这些,但关系于谦,景帝不吐不快:“就是那个翰林院侍讲刘定之,说于谦无功受赏,简直岂有此理!当朕是傻子吗?”

    刘定之是谁?

    汪舜华脑子一懵,想起来了,好像是现在顶有名的才子,他跟于谦有什么关系?

    想起来了,《明事》里提过,于谦被加封为少保以后,很多人看他不顺眼,就有人骂他无功受禄。

    想来就是这位刘定之先生?

    汪舜华不知道,刘定之是如今天下有名的才子。刘定之字主静,号呆斋,年四十八,江西永新人,正统元年进士第三。他脾气很臭,目中无人;但这人才学渊博,文思敏捷,号称有八面受敌之才,为一代文宗。

    知不知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定之说于谦无功受禄,实在是信口雌黄,无非是眼热于谦深得皇帝信任,想踩在巨人肩上抬举自己而已,跟后代的营销号键盘侠一个德行。

    只是说这种话,不仅让景帝愤怒,也让汪舜华十分恼怒:敢踩我偶像,找死!

    但汪舜华毕竟不是脑残粉,而是一个在官场打拼多年,又在深宫苦熬多年的成年人,跟着申讨刘定之容易,但想要解决问题很难。

    汪舜华想解决的,当然不是于谦的官职问题,景帝已经解决了;而是景帝自己如何立足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伪命题,现在外部矛盾已经解决了,内部却闹腾起来,但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于谦高风亮节,不愿意接受朝廷的赏赐,那么其他功绩不如他的人,又怎么好意思接受朝廷的赏赐?——夺门之变中,有多少人是因为不满封赏所以想改换门庭?

    撇开这个不说,景帝也必须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

    也先很快就会送太上皇回来捣乱,景帝不过是群臣特殊时期不得已的选择,他们真正想着的,还是做了15年皇帝的太上皇,没办法,谁叫你名分上吃了亏呢?没有人会认为太上皇是个混账王八蛋,毕竟他在位的前几年都不错,混账的是王振,现在王振死了,他们那个好皇帝就会醒悟——至于太上皇幼年是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抱歉,我们不记得;景帝已经上位——已经让你做了皇帝,还想怎么样?你哥回来了,你就该麻溜的腾位子——兄友弟恭知不知道;至于想让自己儿子上位,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就算蝴蝶作用,太上皇回不来,他还有三个儿子呢!何况老大已经被立为太子,他们是拼死也要保住太子的位子——国本嘛,不能动摇!

    而以景帝关了老哥六七年却始终没有下死手,还有那天的表现来看,汪舜华实在不敢指望他哪天突然开窍,想学唐太宗或者他的曾祖明太宗。

    汪舜华也不可能劝他这么做,否则就算他听了,等他哥死了,说不定还会怪罪自己。

    活人争不过死人,尤其是皇帝,面临着太多的诱惑,她的任何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景帝厌弃她的借口。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不喜欢你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如果她直言不讳,说不定景帝会觉得她心存歹毒,转而喜欢天真无邪的白莲花,甚至担心有一天她影响到儿子,来个去母留子…

    这些年来,汪舜华把她所知道的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废后或者说宫廷悲剧都回顾了一次。

    求生欲真的很强了。

    如果她只是孑然一身,可以毫不留恋的抽身,毕竟她更怀念的是那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但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

    儿子已经没了,但还有女儿,她不能倒下。

    何况她不能对于谦的悲剧视若无睹。

    那样的英雄,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

    那能怎么办?

    就是要树立自己贤后的形象,占领道德制高点,这样影响景帝,让他心甘情愿的接受自己的建议。

    她应该庆幸,至少目前,她的名声还不错,当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且,已经享受到权力滋味的景帝其实和她一个心思,想永远的拽住权力,并且延续下去,而不是为人做嫁衣。如果太上皇回来,只要她不提出杀人,景帝应该会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景帝走的时候很年轻,他只会希望妻子强大,为年幼的儿子撑起一片天,而不是希望她孱弱无能,任人欺凌;就算景帝健康长寿,那时候她也已经站稳脚跟,想要废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汪舜华想到一个词,机关算尽。

    她不知道该为自己点赞,还是为自己悲哀。

    这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