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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等到这句话。”大先生叹了口气。“廖使君,朝廷想要我们做什么?这一次,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陛下有诏,命颍镇七州简拔武力绝伦者,入鄜延、朔镇以为戍边勇士。此番募兵,总数不得低于一千一百,许州于七州之中户口最多,故分摊员额亦多,共计……二百二十名。”
廖升手倚饭桌,把天子诏书里面的内容娓娓道来。像他这样进士出身的大官,不说是文曲星下凡,至少记忆力远胜常人,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照理说应该一口气背下来,半点停顿都没有才是。然而,廖升却是越讲速度越慢,越讲声音越小,就连苏然这个局外人都能瞧得出来,他对皇帝交待的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兴趣。
“先生于诸县百姓之间,素有人望。倘先生能在文告署名,或是出面宣讲……”廖升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停顿了下来,上下眼皮几乎粘在了一起。他懒洋洋地以手搭额,就像晚上的蚊子一样哼哼咛咛,只差一点就要把哈欠给打出来:
“……必收奇效。若得先生助力,这募兵之事,应当可以早日了结。”
“卫国戍边,职责所在。”
“大先生,心恋故土,人之常情,只是此次天子点兵,恐难以推脱……咦?”
“昔年耿恭坚守疏勒,十三勇士令数万匈奴胆寒。又有班超经营西域,强如贵霜亦不敢明犯强汉。大丈夫当有四方志,为国驰骋边疆。廖使君,难道你对此抱有异议?”
“喔……这……咳咳,大先生,某也是这般想法。某着实惭愧,竟不知先生……热诚至斯。”
“廖使君。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这,这……”
“回答不出,那便算了。我不反对朝廷在许蔡募兵,我也支持各村的年轻人报名戍边。但是,官府必须保证他们的家人没有后顾之忧,朝廷给的补偿,决不能被硕鼠和蛀虫占为己有。廖使君,你能不能就此做出承诺?”
大先生话如刀锋,咄咄逼人,整个人仿佛凭空大上一圈,几乎要把州刺史廖升给压到地上。眼见上司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吴若为立即斜刺里冲上来忠心护主,“大胆狂徒”、“肆行妄议”之类的骂词一股脑地涌出来,吵吵嚷嚷,惹得校场上正吃饭的两群人纷纷侧目。
大先生肯定不会跟这个绿衣服混球一般见识。苏然就能把他给收拾了。对长社县的这位二百五县君,苏然已经不抱任何治疗希望,他抓起桑木盖子,在手里悠悠地转上两圈,琢磨着到底是扔到地上给村里的勇丁发警告,还是干脆拍到吴若为的脑瓜子上给大先生出口恶气。/左边,有官府差役往这边看。右边,倒是没有吃官饭的往这边瞅,那我就偷偷绕到姓吴的后面……该死,可恶,怎么有个虚胖子过来了?刚才不过来顶缺,非得等到现在,混账东西,你上司又没喊你过来伺候,这么殷勤作甚!/
苏然悻悻然地垂下肩膀,因为偷袭计划的失败,气得一肚子邪火。他把盖子夹到腋下,又恼又急地走回灶台对面,把脚下的小石子踢得哗哗乱飞、尘烟四起,但仍旧是不解气。“喂,你!”经过凉瓦盘时,他索性扭过头,指住那个又高又宽、笑容比纸偶都空洞的胖子官差,恶毒地骂道:
“还不快去拿曼陀罗!治治你家主人的狂……小心!快闪!!!”
他看到胖官差抖动窄袖,油腻多肉的右手猛然多出一抹闪亮。他不假思索地掷出木盖,让那片赭黄旋转着飞向圆领袍的敞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苏然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标准,他只知道对面的银亮金属对自己产生了威胁,而威胁就只能马上排除。
“噗通!”
桑木盆盖重重地砸上官差鼻梁,距离苏然瞄准的胸口可谓南辕北辙。但苏然这次的失手却是歪打正着,巨大的冲击将鼻梁骨登时粉碎,翻涌的剧痛几乎令胖子官差当场晕厥,他跌跌撞撞地连退两步,险些捅进廖升后脑的匕首“当嘟”一声掉在地上,因痛苦而扭曲的大圆脸上,鼻血就像暗红色泉水一样四处流淌。
平常人挨了这一下,差不多都会当场栽倒。然而,胖子官差摇晃了几下,却硬是扛住了这份伤害。“无生,老母!”他就像掉进陷阱的瘦狼那样咆哮,眉脊破碎肿胀,两排牙齿被鼻血泡的殷红,令破损的面相愈发狰狞。在两位朝廷父母官惊惧的注视下,胖子差役“刷拉”一声撕开圆领长袍,颤巍巍隆起的小腹之上,一只鼓鼓囊囊塞满粉末,最上端还凸出一块的绸布大包赫然在目。“狗官!轮回去吧!”
他把沾血的手指握成拳头,大笑着戳向布包。苏然见过勇丁们摆弄类似东西,先在木壳或者铁壳里面灌满火药,接着再压上一个内盛火炭的中空软木球,然后就可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随时用器具把这颗地雷打翻引爆了。
苏然仿佛看到了耀眼的火球,整个人被爆炸产生的滚烫气浪直接拍飞到墙上。要阻止这个疯子,要杀了他,要杀了他,要要要——
苏然几乎要把自己给砸过去,拼着性命不要,也得护住大先生的安全。但是一股强劲力道突然袭向肩膀,硬生生把他给摔了出去。倒地之前,苏然眼中最后看到的景象,便是瓦盘中的数升残汤被尽数泼出,抢在胖官差打翻引信之前把药包浇了个透心凉……
大先生的动作快如鬼魅,从起身推走徒弟到端盆泼出汤水,总共也就三个心跳的时间。他平静地看着那个满肚子流水、再也无法引爆火药的刺客,单手扬盆“哗啦”一声狠砸,让那颗虚肿的蛋形脑袋血肉四溅当场开瓢。胖大身躯倒地的声响,就像是叫醒熟睡孩童的清脆摇铃,当即就让两位睿智的“父母官”找回了神志:吴若为从嗔目结舌的呆傻恢复成了正常的狂躁,嗷嗷叫着骑上刺客后背,连抓带挠打的是不亦乐乎;廖升喃喃自语地手画十字,一面交待吴若为留活口以供日后审问,一面啰啰嗦嗦地向大先生道谢,“必剿灭白莲贼匪,还许州清宁天下。”
大先生懒得理他。听到动静的人群开始向这边围拢,官差与勇丁互相警惕地注视着,相互之间充满戒备,那位魁梧的执旗官甚至还按住了刀柄,但在吴若为厉声的训斥过后,类似这样带有敌意的行为,立即就像吹动树梢的那阵轻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们开始聚集。他们开始议论。官府来人成群结队地凑到胖刺客身前,一面聆听吴若为的吹嘘,一面杂七杂八地发表自己意见。轮休勇丁悄悄地聚在凉棚后面,因为没有命令不敢擅自发问,只得敬畏地仰望大先生,就连阳光投下的身影都不敢碰触。
今天下午,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就将开始传颂,五花八门的流言也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开始流传,可苏然不会在这些东西的传播上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站直身子,也不去拍打沾满左半边身子的灰土,就这么骄傲地挺立在大先生身边,向所有人宣示自己最忠实、最尽心的追随者身份。什么官府,什么白莲教,只管过来吧!
“刚才,你是不是摔到牙了?”
大先生从对面那群乱糟糟的官差身上移开视线,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小小徒弟:
“下嘴唇,左边。血还不少。”
“啊?我摸摸……哈,还真掉了!”苏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嘴巴里搅了一搅,果真给带下一颗牙来:
“没事,大先生,这牙早就松了,就算不摔跤,也就是两天掉。我收起来了啊~”
“收起来吧。藏在枕头底下,说不定会有漂亮山精夜里飞来,给你送礼物。”
“要有就好了~大先生,这是你老家那边的说法?俺们新堰口土的很,上面掉牙扔坑里,下边掉牙扔房顶,好没意思。”
“各地有各地的生活。各地有各地的做法。如果不去看看……”大先生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但他马上就摇摇头,望向苏然的目光,再一次非常罕见地变得温和:
“苏然。在你看来,邨里谁最适合应募戍边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