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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介很不自在。
任谁在他娘合离后又二婚的家庭里, 都会很不自在的。
虽然, 他娘二婚的对象对他比对亲儿子都亲,她娘的继子对他也挺客气。
但越是如此, 他就越是不自在。
他倒宁愿这一家子都像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一样,把对他的不满和不屑放在明面上。
是的, 沈介很清楚, 他娘的二婚对象, 也就是暨阳侯张敷之所以对他亲切和蔼,绝对不是真的喜欢他,甚至连爱屋及乌的情绪都没有。
张敷对他好, 就只是因为母亲心里更惦记他而已。
而母亲的继子, 也就是暨阳侯世子张阳之所以对他客气, 则纯粹是觉得和他这样身份的人计较, 太掉价。
大概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相比之下, 反而是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的同母弟弟张恒, 才是最在意他的那一个。
但因为母亲对他的偏袒,张恒妒忌他,甚至是仇视他。这种在意,反而不如不在意。
综上所述,他实在是不喜欢来暨阳侯府。
可是,每到休沐日,母亲便会早早地派人到沈家去接他。
暨阳侯拿他娘当心肝肉,他爹又不敢得罪暨阳侯, 每次都是提前帮他收拾好东西。
沈介没办法,就只能来了。
沈愿的小厮沈全来的时候,沈介正穿着一身暨阳侯夫人亲手缝制的衣裳,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任母亲拿着绳子在他身上比划。
“介儿又长高了,下次的衣摆得再放长两寸。”
暨阳侯夫人说着,旁边自然有识字的丫鬟拿笔记下来。
沈介试图说服母亲,“娘,不用了,儿子有衣服穿。”
“那怎么能行?”暨阳侯夫人反驳道,“你爹让人裁的是你爹的,我做的是我的。”
于是,沈介就不好再劝阻了。
他已经从以往的经历中吸取了教训。
暨阳侯平日里很正常,但一旦牵扯到了他娘的事,就会变成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疯子。
如果他再劝阻下去,娘肯定会哭。
然后,在他走的时候,暨阳侯就会亲自去送他,并和颜悦色地说几句让他汗毛直竖的话。
他还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给家里招祸。
所以,他每次都只能任由母亲给他量体裁衣。
但这些衣服,他往往也就是从暨阳侯府穿到家里,然后就先去自己的房间换下来,再去拜见父亲和二娘。
虽然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很不孝,但在沈介心里,的确是二娘更像自己的母亲。
二娘关心他,爱护他,在他犯错的时候,也会教训他。
他知道二娘因着不能生育,一直把他看得很重,生怕母亲哪天就把他抢走了。
所以,他尽量不把从暨阳侯府带回来的东西拿到二娘面前。
对于沈全的到来,暨阳侯夫人有多不满,沈介就有多庆幸。
“全叔,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这句话,他问的很是迫切,迫切地希望沈全说出一个“是”字,他正好借此脱身。
“哼。”不等沈全开口,暨阳侯夫人就满是讥讽地说,“那家里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不想我们母子团聚吧了。”
沈介张了张嘴,想说:您口中的“那家里”就是我家。
但暨阳侯的身影已经走到门口了,沈介很果断地闭嘴,当成什么都没有听见,只等着沈全的说法。
沈全有些畏惧地看了暨阳侯夫人一眼,焦急又小声地对沈介道:“大少爷,六皇子来咱们家里了。”
这话一说出来,包括站在门口的暨阳侯在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什么?”沈介也顾不得高兴有个离开的借口了,急忙朝暨阳侯夫人行礼告退,“母亲,儿子得先回去了。等下次休沐,再来给母亲请安。”
暨阳侯夫人虽然对前夫有怨,但却更怕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忙不迭地催促他:“快,你快去吧,别让六皇子等久了。”
见沈介要走,她又想起了什么,“等一下。”
“母亲?”沈介只好又转回了身,露出不解的神色。
暨阳侯夫人道:“昨庄子上送来了好些鲜果,你带回去一些。不是什么好东西,给六皇子尝个鲜罢了。”
她是怕沈家没什么好东西,怠慢了六皇子,让儿子跟着吃了挂落。
沈介心头一梗,“不要”二字差点儿就冲口而出了。
但看着母亲担忧又不舍的脸,他到底又忍住了,低下头说:“但凭母亲吩咐。”
在暨阳侯府,夫人云氏就是权威。
侯夫人一声令下,果子很快就收拾出来,给他装在了捧盒里。
沈介再次对母亲行礼,走到门口,又对暨阳侯拱了拱手,头也不抬就走了。
暨阳侯神色不明地目送沈介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头来,慢慢走到双手并用,拆解头面的云氏身边。
云氏自然是美貌的,可却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美。
曾经,暨阳侯因她不够亮眼而不喜欢她。如今,他对她不可自拔了,她却已对他死心了。
“你若是想他,就让他来家里住几日好了。”
暨阳侯要帮她取簪子,却被她闪身躲过了。
“不用了,怪不自在的。”
云氏脸上早已没了半点儿笑模样,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套的黄金红宝头面都拆了下来,换上了两个素银簪子。
暨阳侯心头一涩,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都拆下来了?不喜欢这套?是不是金子太重了?改明儿再叫人打一套黄玉的,那个又轻便又好看。”
云氏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不用了,黄玉这东西贵重,不是谁都能用的。”
自本朝起,黄玉就是皇室的贡品,一般人家若是没有“御赐”这个招牌,私自用了,便是大不敬。
暨阳侯知晓,云氏之所以这样说,是不将自己当成侯夫人的缘故。
要不然,暨阳侯本是当今天子的心腹,几件黄玉而已,又有什么用不得的?
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心已经苦的麻木了。
可是,每每事到临头,他才猛然惊觉:原来,只要是她,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让自己从天堂跌入地狱,也能让自己从地狱飞升入天堂。
他只能继续装作没有听懂,才能勉强维持这夫妻和睦的表象。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夫人放心,这几块儿鸡油黄是陛下赏的,咱们自用,不犯忌讳。”
云氏猛然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扬声道:“来人,打水。”
不多时,就有两个婢女抬了一盆水进来,拧了手巾,帮她把脸上的水粉胭脂都洗去了。
“我要礼佛了,侯爷请回吧。”
看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暨阳侯嘴里发苦,假装没有听见,柔声道:“再过几日,咱们带着恒儿到庄子里住几日吧,恒儿一直闹着要去呢。”
听他提起小儿子张恒,云氏的神色柔和了一瞬间。
可是很快,她的脸色又冷了下来,隐忍着怒气问道:“恒儿呢?他为什么不来见他哥哥?”
暨阳侯目光闪了闪,笑着说:“昨儿阳儿不是说了吗,今日要带他出去玩儿,他们兄弟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他口中的“阳儿”,便是与前妻的长子张阳。
云氏与这个继子之间一向都是相互客气,她自认也管不着他。
因此,一听说是张阳带着张恒出去了,她纵然恼怒,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越过暨阳侯,自顾自地到佛堂去了。
离开了云氏住的院子,沈介就像是一只被放飞的鸟儿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欢快。
见他高兴,沈全也高兴,一边小跑着追他,一边笑着说:“大少爷,您慢点儿,老奴追不上了。”
“诶呀全叔,你快点儿吧,家里还有贵客呢。”
沈介转身退着走了几步,看见沈全怀里抱着的捧盒,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又转过身,跑得更快了。
跑的快了,难免就看不好路,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和一个人撞上了。
“哎呀!”沈介被撞得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和他撞到一起的那个人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倒是另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这跋扈的语气他更熟悉。
果然,一抬头,便看见了和他撞到一起的张阳,还有对他横眉怒目的张恒。
沈介没有理会张恒的无礼,满脸歉意地对张阳拱手致歉,“世子,对不住,是我走的太急了。”
张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道:“无妨。”
然后,他就又退了一步,让开了路,“我看沈公子急得很,还是快去吧。”
张恒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沈全手中的捧盒。
霎时间,一股羞愤的情绪涌了上来,脱口而出:”我就知道,你来了就是打秋风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一个哥哥?沈家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吗,三天两头地来拿东西。
沈介一顿,本来是想忍弟弟的无理取闹的。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恰好就瞥见了张阳眼中明晃晃的鄙夷和嘲讽。
他当时就脑子一热,一把夺过捧盒,“啪”地一下就摔在了张恒面前。
“你们侯府的东西金贵,我们这些穷酸也不配享用。”
说完,他拉着沈全就走了。
沈家的马车就在门口等着,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就催促车夫赶紧走。
等在车里的书童见他怒气冲冲的,不禁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回家。”
而张恒已经吓傻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说过这种话,可是沈介都忍了,没有一次和他计较的。
于是,他也就越来越肆无忌惮。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一旦今日的事传到了母亲耳中,母亲肯定是要罚他的。
“大哥,怎么办?”他惶恐无措地看向张阳。
张阳蹙着眉头,不赞同地说:“恒儿,他是你的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和他说话?”
“我……我……”张恒满脸懊恼,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张阳叹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已经有人去母亲院子里了。恒儿,你还是想想,怎么与母亲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