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签

天蚕土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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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膝盖。

    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对于少年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装有柴刀、锄头在内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老人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过了规矩后,并不繁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中年儒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让先两棋,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宋集薪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下棋,才华横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捻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弟子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需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需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更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这位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他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

    少年欢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

    天真无邪。

    中年读书人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种!”

    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

    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

    两者之间,互视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儒士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息,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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