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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高台之上,黄纸符箓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环顾四周,眉眼灵动,顾盼传神,她哪里是什么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才对。
站在高台边缘的老神仙,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粉彩小瓷瓶,打开瓶塞,随手丢向高台中央,滚落在彩衣女子脚边,片刻寂静过后,便有琴声从瓷瓶当中悠扬传出,简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场抚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听出琴声以慢角调开指,而彩衣女子随着琴声,缓缓舒展身姿,长袖如七彩流云。
琴声微顿,彩衣女子随之停下身形,保持一个翘脚的俏皮姿势。
那只粉色绣鞋轻轻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后琴声由慢转快,美人的舞姿就随之加速,腰肢拧转如风,一个回眸,风情万种。
当琴声变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倾倒在玉盘之中,
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两袖,每只大袖分别飘出四张黄纸符箓,落地之后青烟弥漫,将那位彩衣女子笼罩其中,众人只闻琴声愈发急促,却不见美人身影,便有些着急,愈发期待。
刹那之间,琴声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
就在那一瞬间,只见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有八位白衣飘飘的妙龄女子,毫无征兆地迅猛现身,以彩衣女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跃而出,手持长剑,与此同时,那些身形轻灵的白衣持剑女子,齐齐发出一声呼喝,类似古老蛮夷祭祀神灵时的怪声,但是非但没有折损她们的风采,反而生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独到气势。
临湖水榭内,领兵驻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将,眼前一亮,大为意外,他原本受邀来此,只是碍于情面而已,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后,情不自禁地拍掌赞赏道:“好一个铁骑突出!尤其是几个女子持剑前冲,便有此气势,殊为不易。”
郡守刘大人抚须而笑,点头附和道:“确实不俗。”
之后琴声愈发直入云霄,如春雷在云海翻滚,而八位持剑白衣少女始终围绕着居中的彩衣女子,飞快旋转,出剑如虹,彩衣女子则故意放缓辗转腾挪的速度,与快若奔雷的持剑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很多次持剑少女的后仰出剑,剑尖距离彩衣女子不过寸余而已,真是险之又险,彩衣女子始终笑颜如花。
湖心高台这幅画面,既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又有惊心动魄的魅力。
老神仙微微一笑,轻声道:“收!”
在高台少女身姿堪称快若惊鸿的时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剑光,纷纷向四方溅射出去,时不时映照在湖边看客们的脸上,许多人吓得赶紧捂住脸庞。然后就在此时,当老神仙说出那个“收”字后,
八位白衣少女骤然停歇,变成了一张张黄纸符箓,悬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黄纸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归巢。
彩衣女子弯腰拾起那只瓷瓶,姗姗而行,当面递给老神仙后,朝水榭主位那边嫣然一笑,这才与白衣少女如出一辙,重新变作一张符文粗糙的黄纸,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远道而来的老神仙这一手,技惊四座,当场震慑住了胭脂郡所有赶来凑热闹的有钱人,让一些个先前心存挑衅的本土“仙师”,实在是没那脸皮喝倒彩。
年轻道士绕过中间的郡守嫡子,轻声问道:“徐大哥,看出底细没?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听妖铃铛是没有动静。”
大髯汉子置若罔闻,揉着下巴嘀咕道:“其中一个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逊色。”
刘高华在沉浸在心神震撼当中,自言自语道:“真是神通广大,难怪读书笔札上总有人要入山访仙,我要是学会了这个神仙术法,以后哪里需要去青楼喝花酒。”
大髯汉子回过神,对年轻道士问道:“陈平安还没回来?不会掉茅坑里吧?”
年轻道士无奈道:“陈平安对这些没啥兴趣,说不定就偷偷跑去练习拳桩了。”
大髯汉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这种大煞风景的事情,陈平安绝对做得出来。其实回头让刘大公子请咱们去趟胭脂水粉窝,保管陈平安下次再遇到这种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边上。”
刘高华为难道:“徐大侠,我可穷得家徒四壁了,我家府上的光景,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以往偶有风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着去,说句难听的,一开始姑娘们还念着我是什么郡守之子,愿意说上几句奉承话,主动投怀送抱,后来人人背后骂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差没给我脸色看了。”
大髯汉子调侃道:“好好一个官宦子弟,竟然当成你这个鸟样,也算你刘高华的本事了。咋的,读书没出息,无法继承父业,又拉不下面子生财有道,到最后两头不靠,就这么成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
刘高华脸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里就我这么一根独苗,爹还想着我传承香火,不然我死在古宅里头,他最多也就是写出一篇名动士林的祭子稿吧,文字一定写得血泪锥心,实则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大髯汉子剥了颗柑橘,递给刘高华一半,也未说什么安慰之语。
衣食无忧的太平岁月里,年轻人才会觉得事事不如意。
等到真正的事情临头,才会知道之前的种种不幸,亦是万幸。
年轻道士有些不放心陈平安,就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原来早已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只得作罢。
————
到了僻静地方,陈平安站在墙根下,离着宅子外墙还有七八步距离,就不再往前走。
黑衣少年蹲在墙头上,眼神玩味,打量着陈平安,用地地道道的龙泉方言说道:“以前在溪边,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浅,现在回头再看,神仙坟那一架,我确实是打得大意了,输得不算太冤枉。”
他乡闻乡音。
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高兴。
这个家伙,正是杏花巷的马苦玄,被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收为弟子。
当时在神仙坟,马苦玄一心想要通杀两人,故意蓄力,希望一口气把他和宁姚都解决掉,才被陈平安抓住机会,差点以宁姚暂借的压裙刀宰掉这个家伙。只是真武山高人当时出手阻拦,陈平安没能成功。
马苦玄手里端着一捧盐水黄豆,一颗颗丢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
他原本在真武山,还担心这个泥瓶巷的家伙,会死翘翘,或是沦为不值一提的凡俗夫子,那么神仙坟的仇,将来就会报得很没劲了。这一年多来,他马苦玄,跟随第二任师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后出尽风头,不敢说名动一洲,真武山周边大小数十国,谁不知道真武山有个百年不遇的天才,横空出世?山上那些个兵家老祖老怪物,谁敢仗着境界高辈分高就斜眼看他?
短短一年破三境,势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筑庐境巅峰,吓死个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战,大大小小十六场架,他马苦玄无一败绩。
只可惜这趟下山寻仇,快意恩仇,勉强能算,但是仍然没能破开五境瓶颈,一举跻身中五境,所以马苦玄的心情不太好,让那位陪同自己下山的师父先行回山,他说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几个炼气三境的江湖宗师练练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奖励、赏赐、赌赢而来的诸多法宝,马苦玄独自走遍五六小国的山下江湖,愣是没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宗师,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钓誉,根本受不住他几拳。
马苦玄吃着那把盐水黄豆,笑呵呵道:“陈平安,看你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走纯粹武夫的路数?其实也无所谓,运气好的话,六境武夫就能够让咱们大骊看上眼了,到时候捞个有点实权的沙场武将当当,你陈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你来找我?还是路过?”
马苦玄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后,将仅剩黄豆一把丢入嘴中,讥笑道:“路过而已,你陈平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呢,是因为之前听说彩衣国有一位不世出的剑神,归隐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说他剑术通神,比山上神仙还要厉害,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吹捧得很厉害,我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找到他,结果他不愿出手,说是已经退出江湖了,把我给气死了,找了他大半个月,哪有一句话把我打发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战,一味远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个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孙,提着两颗头颅去找这位剑神,总算愿意跟我打了一架。只不过一名用剑的五境武夫,如何当得起‘剑神’二字,你说是不是,陈平安?”
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实沉默寡言,绝不是这般滔滔不绝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门找人捉对厮杀,其余时间一直都在闭关苦修,除去名义上的那个师父不提,真武山上仅是给他喂拳和传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两个,一位是真武山的宗门安排,一位是对马苦玄青眼相加,主动现身,将马苦玄视为自家的衣钵继承之人。
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在这个泥瓶巷同龄人面前,就挺想说话的,当然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再打一场!
马苦玄自登山之后,就立下誓言,同境之争,无论是跟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务必全胜,毫无悬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将到来的中五境也该如此,以后上五境更要如此!
所以家乡少年陈平安,就是一个小小的心结所在,兵家修行,这点心结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是恶心人啊,马苦玄心里当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杀四方,当初竟然输给了一个会点武夫烂把式的小泥腿子?
陈平安问道:“见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没事,哪怕是以三境对三境,不欺负你陈平安,可念在同乡之情的份上,我还是会尽量收住手,争取别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伤了残了,以后的岁月里头,等我一步步登顶上五境,神仙坟一战,就足够让你引以为傲了,只不过我在这里先劝你一句,你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马苦玄低头看着下边那个神色自若的同龄人,心中隐隐不悦,呦呵,还学会了故作镇定,看来这次出门远游,一路走到这彩衣国,还是有所历练的,马苦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告诉自己稍后几拳将其打趴下,这小子也就晓得天高地厚了。
马苦玄刚要起身跳下墙头,陈平安已经说道:“去外边打。”
蹲在墙头的马苦玄一个后仰,就那么消失身影,像是摔落在墙外街道上。
陈平安环顾四周,然后脚尖一点,掠上墙头,看到马苦玄缓缓行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当陈平安双脚踩在街面上,马苦玄一手负后,一手挠头,瞥了眼陈平安身后剑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随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陈平安二话不说,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桩“缓缓”前行。
水深必然无声。
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气内敛,返璞归真,拳理即道理。
马苦玄虽然看似言语轻佻,一直把陈平安当做一只井底之蛙,但是真当他潜下心来,正式迎敌之时,黑衣少年气势浑然一变,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手摊开手掌负于身后,握拳之手,习惯性指尖轻轻戳在手心。
双方十数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
马苦玄骤然间一步踏出,鞋底板的街面处,微微震动,劲道往下渗透极深,却没有半点向周边流散的迹象,黑衣少年转瞬就来到陈平安身前,右手当头一拳。
陈平安却是双手同时递出,脑袋倾斜,左手拍掉马苦玄右手拳头,一手握住对方刁钻的斜撩勾拳,同时身体前倾,以左手肘部撞向马苦玄的面门。
不曾想马苦玄抬起膝盖,猛然弹出一腿,挡住了陈平安前冲势头,并且身体后仰,顺势拉开双方距离,躲过肘击,但是就在马苦玄即将爆发寸劲的那一刻,这一脚结结实实给他踢出力道,恐怕就真是肝肠尽断了,行走江湖这段时日,挑战四方宗师,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淬体犹胜纯粹武夫的兵家修士马苦玄打中,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几乎都要呕出好几两鲜血。
但是马苦玄却没能得逞,发现陈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将他横摔了出去。
马苦玄整个人在空中迅速更换姿态,最终双脚踩在墙壁上,甚至就那么身躯与街面持平,保持一个诡谲的姿势,向前行走,如履平地。
陈平安与他“并肩而行”,并未追击,以双拳捶向马苦玄的那颗头颅。
更没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楼传授的几招拳法。
初次试探,双方都不知道真正的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还是蓄力,更多还是掂量对手的斤两,而不是倾尽全力,一上来就打得大开大合,陈平安如此小心谨慎,并不奇怪,可马苦玄在真武山见过了山上风光,也在江湖领教过武道宗师的实力,还是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马苦玄对待唯一一个赢过自己的陈平安,内心深处,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来了!
墙面被马苦玄踩出两个坑洼。
黑衣少年如一枝凌厉箭矢激射而至,陈平安一口真气下沉丹室,一脚划出弧度,向后轻盈滑去,然后猛然发力,砰然一声,脚边的街面尘土飞扬,草鞋触及的地面深处,更是砖石碎裂。
马苦玄出拳如暴雨,陈平安且战且退,硬碰硬,拳对拳,马苦玄出拳势大力沉,且连绵不绝,气息衔接,一路绵延仿佛没有尽头,哪怕身体悬空,双脚没有落足点,可是马苦玄一样打出了刚猛至极的浑厚气象。
两人之间的空中砰然作响。
就像有人在两人之间疯狂擂鼓。
陈平安被黑衣少年一鼓作气打退了十数步,打得陈平安几乎就要背靠那边的墙壁。
可是无形中占了地利的陈平安,能够不断从地面借力和卸力,点点滴滴,就积攒出了微妙的优势,此消彼长,正是此时,在这第二回合仍留有余力、以防不测的陈平安,一脚重踏大地,这还不够,又是一脚扎根地面,挡下马苦玄一拳后,加倍还以颜色,一拳轰然击中马苦玄脸颊,打得黑衣少年横飞出去。
但是就在陈平安准备换取一口新气的同时,横飞出去的马苦玄一腿横扫而至,一报还一报,也是重重鞭打在陈平安脖子上。
一个被陈平安打得横飞出去,身形颠倒方向,双脚触地,只是身形仍是向后倒滑出去。
一个被马苦玄踢得整个人旋转一圈,双膝微蹲,站稳身形后,立即向后退去,像是需要调整呼吸。
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陈平安拳法轻重、出拳速度和真气运转路程,一个前掠,快到了像是用上了道家符箓当中的神行符。
陈平安被迫摆出一个貌似防御的拳架,马苦玄瞳孔微缩,就在双方即将对撞的时候,马苦玄身形一转,脚步急促紧密地一点一点踩出,如陀螺一般围绕着陈平安转动,身体始终后倾,欲倒不倒,与陈平安拉开一臂半的距离。
陈平安并未轻易递出那一拳。
在绕出一个圆圈之后,马苦玄站直身体,再次围着陈平安飘然游走,好奇问道:“这一拳,很危险啊,有名头说法吗?”
陈平安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轻轻挪动脚步,始终跟马苦玄面对面,双手拳架依旧,拳意流淌全身,体内一股真气若火龙游走。
马苦玄没有等到答案,脚步不停,潇洒游荡在陈平安附近,突然自顾自笑起来,“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说来好笑,我这次行走江湖,见识到很多所谓的豪侠宗师,对战之时,打得你来我往,还有无数傻子在旁边拍手叫好,打得跟小鸡互啄似的,出手之前,还总喜欢嚷嚷吃我这一招,要么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称,恨不得对手不知道那一剑或者那一拳的根脚和精髓。”
马苦玄笑得眯起双眼,笑意慵懒。
可是说好了只分胜负的黑衣少年,此刻杀心之重,已经不输给神仙坟之战。
马苦玄站定,问道:“咱们总这么对峙不出手,也不是个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个平手,陈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点?”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马苦玄说过类似的话,现在陈平安这个闷葫芦,直接丢还给心高气傲的马苦玄,简直就比一拳捶中马苦玄脑袋还要可恨。
马苦玄呵呵笑着。
黑衣少年笑脸灿烂,心中怒极,一只手不断握拳又松开,五指之间,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呲呲作响。
原来之前的这场三境之战,马苦玄放弃了兵家练气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气,很不高明。
陈平安竟是没有丝毫怯意,反而拳意随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涨。
只不过这一次将那个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换做了锋芒毕露的铁骑凿阵式。
最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马苦玄铁了心要打死他的话。
“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别叨叨个没完。”
马苦玄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懒散神色,眼神寂静,即无倨傲,也无喜怒。
马苦玄脸色平静,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刚才走出的第二圈当中,分出胜负?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输。”
陈平安点了点头。
马苦玄毫不犹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个圆圈地界。
泥瓶巷陈平安,杏花巷马苦玄。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马苦玄不但要分胜负,更要分生死。
陈平安则是不愿意逃避,或者说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马苦玄这种境界越高、杀人越多的王八蛋,陈平安不亏心。
今夜在别国他乡的相逢,是偶然。
两人无形之中的大道之争,早在家乡就是必然。
更何况还有马苦玄知晓、陈平安尚未知道的一桩父辈仇怨。
宝瓶洲彩衣国,胭脂郡城内的这条寂静街道上。
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对敌,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为真正的杀招,神人擂鼓式,来一场雪中送炭。
五境兵家修士的马苦玄,双手的掌心指间,俱是大有渊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间,方寸之地。
皆是两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惊人雷电。
这一场近身厮杀。
只论境界,一个三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个五境巅峰的练气士,如果用马苦玄的话说,其实也算是小鸡互啄。
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而出的兵家魂魄,别说是山下江湖,就是搁在山上仙家,都是骇人听闻。
马苦玄先打散了陈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铁骑凿阵式。
但是马苦玄很快就结结实实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黑衣少年满脸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术强行截断那古怪拳势的顺流直下,随后马苦玄就打得陈平安太阳穴渗出血丝,一张脸庞光是被电光雷球就砸了两次,那份滋味,如春雷响彻耳畔,如大锤砸中面门。只是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吃尽苦头,对此最是熟悉不过!
马苦玄愈战愈勇,疯魔一般。
两位同乡人同龄人,往往是互换拳腿,直来直往,只求一个快字,以及追求“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那两百“盈余”,以两个少年分别坚韧和狠辣都到了极点的心性,莫说是两百的赚头,就是二十,都不会放过。
以至于分明可以一拳挡下对方的拳头,仍是执意选择你打我一拳之前,我这一拳先打到你!
陈平安早已五脏六腑震荡不已,七窍流血。
马苦玄也是气机絮乱,痛如心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经所剩不多,
但是双方反而愈发心神沉稳。
各为磨石,砥砺大道。
两人最后一次以伤势互换伤势,是陈平安心有灵犀,以滋养神魂的立桩剑炉,临时变作攻势,双手拆分开来,但是一气相连,一手双指戳中马苦玄眉心,一手双指弯曲,叩在马苦玄心口。
陈平安自己则被马苦玄双拳一前一后捶在心口处。
两人完全同时踉跄后退,当马苦玄踩在圈外的时候,咽下一口鲜血,狞笑道:“陈平安,这次是你输了,咱俩一胜一负!”
陈平安默不作声,拧了拧脚尖,死死盯住马苦玄,抬起手背缓缓擦拭脸上鲜血,不敢有丝毫的遮掩视线。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马苦玄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转头伸手点了点陈平安,“下次,胜负生死会一起分出。”
转过身去,黑衣少年缓缓前行,满脸痛苦之色,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陈平安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真武山兵家修士,带着马苦玄离开神仙坟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强行打断之后,陈平安其实就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或者说是那个人故意让他知道。
所以陈平安没有使用两把本命飞剑。
那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不用担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对战即可,他会保证两人只分出胜负,不管是陈平安有机会杀死马苦玄,还是马苦玄即将杀死陈平安,那人都会拦阻。
那位当初代替真武山去往骊珠洞天的男人,一步踏出,与痛得满脸泪水的马苦玄并肩而行,男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为表歉意和谢意,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了一名躲在暗中的刺客,否则你心弦一松,短时间内再难绷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钻了空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
所谓的谢意。
是因为那个人看出了陈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脚,其实并未真正触及地面,而是悬停空中,只是当时马苦玄是强弩之末,没能看出真相。
至于为何如此谨慎。
因为陈平安根本信不过那个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话。
齐先生只有一个,阿良也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