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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郡,小镇谢家。
一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子,开心道:“老祖宗,今天我学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
天君谢实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书籍。
与人言语之时,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绝不会左看右晃,心不在焉。
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对于这类细枝末节,毕竟年少,反而没有太大感觉。
谢实接过那几本书,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轻轻坐下后,问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籍,笑道:“怎么会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会试资格都悬乎。”
谢实虽然相貌粗朴,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异,可事实上却是博览全书,通晓三教学问,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就是在小院看书,长眉儿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铸剑归来,都会捎带几本小镇新开书铺购买而来的书籍,谢实早就告诉长眉儿少年,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什么书都可以买。
谢实突然站起身,长眉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功夫。
少年才惊骇发现自己娘亲,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位“年轻道士”来到院子。
等到妇人离开后,谢实正要说话,就被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坐下。
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缓缓扇动清风,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与谢实吩咐道:“等到宝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芦洲的之后一甲子,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也不用如何帮她,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等她站稳脚跟,开宗立派,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人也好,钱也罢,法宝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谢实再次起身,拱手行礼道:“谨遵掌教法旨!”
“你这古板脾气,真是不讨喜啊。”
陆沉调侃一句,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长眉儿,来来来,给你一样临别赠礼。”
长眉少年战战兢兢,既有雀跃也有敬畏,赶紧望向老祖谢实。
谢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收下赏赐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给谁。
但是掌教陆沉,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早有定数,绝无差池。
当着谢实的面,送给长眉少年的东西,还能是坏事?
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
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
陆沉手腕翻转,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光彩流转,妙不可言。
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就多达三十六块。
谢实刚刚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对少年沉声道:“还不跪下谢恩!”
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陆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这座小塔,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记一点,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不见得是最坏的,人心微澜处,更有可能心魔横生。”
少年面红耳赤,朗声道:“晚辈一定铭记在心!”
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笑道:“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既然是剑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个说法,叫做自了汉,挺有意思。对了,谢实,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长是好事,可当长辈的,太过吝啬抠门,也不好。”
谢实又要起身领命。
陆沉气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还没完没了了!”
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陆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没有笑意,郑重其事道:“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如果出了问题,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座浩然天下,唯你谢实是问!”
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陆沉一拍额头,“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
陆沉抬起头,抬起手臂,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面带笑意,轻声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话,麻烦你开门送客啦!”
谢实脸色微变,赶紧顺着掌教老爷的视线,抬头望去。
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尽目力,仍是只能透过重重云海,最终在一处天幕穹顶,看到些许波澜涟漪。
陆沉一闪而逝。
瞬间那处天幕穹顶开启的“小门”,就随之关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陆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浩然天下,重返青冥天下。
陆沉离开浩然天下,几乎没有半点动静,但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掌教老爷在青冥天下那边,闹出的动静,那是真大。
同样是天幕穹顶,只不过换成了道教坐镇天下的青冥天下,破开一个大如山岳的金色云海洞窟,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轰然砸下,笔直落在了一座高达万丈的高楼之巅。
一位手持竹杖、背负书箱的年迈文士,行走于青冥天下的绵延山脉之中,身边跟着一位刚收的少年书童,这位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额头,仰头望去,笑了笑,“看来给齐静春气得不轻啊。”
少年好奇问道:“先生,齐静春是谁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位读书人,年纪不大,学问很高。”
少年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之后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乡不是有句谚语嘛,大水漫不过鸭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来不太高。”
老人爽朗笑道:“读书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学问求高求远,一身所学所得,还得能够带着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读书人除了要让自己有安心之地,也要让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则一个人的学问再高,文章写得再漂亮,于己有益,却于事无补啊。”
少年无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说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脑袋一个板栗,然后自顾自叹息起来。
少年百无聊赖,反正无所事事,就干脆也跟着老先生叹息起来。
老人是想着自己故乡如今的时节,应该是大地处处黄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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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实在掌教陆沉离开这座天下后,不得不承认,虽然十分失落,但是整个人的心境,明显轻松了许多。
之前有陆沉身在小镇,谢实其实很忐忑,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位掌教老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谢实轻轻呼出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站在院子里,遥望西边大山里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边就会出现一艘冠绝北俱芦洲的巨大渡船,上边会有数位名动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鲲船在宝瓶洲中部被人击毁,除了打醮山的数位祖师倾巢出动,还有几大势力一起南下,名义上是联手调查此地沉船事件,至于真相如何,除了势力最小的打醮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谢实知道,大骊国师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两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剑瓮先生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是死士。
哪怕是北俱芦洲,也只有极少数,清楚这名散修的那顶貂帽,其实正是法宝“剑瓮”,在帮人温养飞剑的同时,也孕育出无数缕剑气,数百年积攒下来,剑瓮里边的剑气,早已攒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剑瓮先生的倾力一击,以彻底毁掉法器“剑瓮”作为代价,几乎等于是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全力一击。
足够击沉那艘打醮山鲲船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谢实顺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让这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亲自去往观湖书院以北地带,坐镇其中,彻底掐断宝瓶洲南北双方的联系,不让大骊吞并整个宝瓶洲北方的“大势”,出现任何意外。
谢实拍了拍少年肩头,“陪我去一个地方。”
长眉少年跟随自家老祖宗走到了杨家铺子,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谓的“咫尺物”,以及那个杨老头的一个承诺。
付出的,同样是天君谢实一个承诺。
回到家中小院,谢实便跟少年说了关于鲲船失事的大致脉络。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问道:“老祖宗,既然咱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芦洲这么一个大洲的道主,还需要担心什么吗?”
谢实摇头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以后注定会有无数人叫嚣着‘这是俱芦洲欺负我宝瓶洲无人吗?!’这些人物当中,大半只会摇旗呐喊,隔岸观火,小半会蠢蠢欲动,小半人数之中,又会有一拨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初衷,从四面八方赶过去,这拨人中会隐藏着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个类似风雪庙魏晋的人物,而且这类人,到最后会越来越多。不过你暂时只需要拭目以待,总之这件事,无论以后发展到何种态势,你在成为上五境练气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随阮邛修行剑道。”
长眉少年心事重重,谢实哑然失笑,“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出现的,你操心什么?”
少年闷闷不乐,转身走向院门,“老祖宗,我去练习剑术了。”
谢实独自坐在石桌旁,闭目养神,默默计算推演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在谢实和少年前脚走出杨家铺子没多久,曹曦后脚就找到了药铺子,店里边的伙计都没当回事,如今小镇繁华,有钱人见多了,不差这个胖子。
曹曦笑着询问杨老前辈可是住在后院,一位年轻伙计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瞥了眼身材臃肿的富家翁,朝悬挂竹帘子的大堂后门,扬了扬下巴,懒得多说什么。曹曦道了声谢,往那边缓缓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条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气派一些。
后院正房对面的廊道里头,放着条长凳,仿佛专门为曹曦这种访客准备。
对面正房外,杨老头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烟,青竹烟杆早已摩挲得泛黄古旧,透过烟雾,老人看着那位从南婆娑洲跨海而来的剑仙,双方当然认识,曹曦离开小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只是曹曦对这个躲在药铺后边,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杨老头,记忆极为淡薄,不过相信杨老头对他曹曦绝不陌生,说不定当年成功走出骊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后安排。
曹曦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报恩,他从来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就算杨老头找上门,曹曦都未必愿意搭理,杨老头在骊珠洞天或者说龙泉郡,谁都要卖几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这次的一锤子买卖,就要返回婆娑洲,厚着脸皮跟颍阴陈氏老祖讨要报酬,杨老头的身份再神秘,未来在东宝瓶洲再牛气,管他曹曦屁事。
至于那支留在大骊王朝的上柱国曹氏,将来是福是祸,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离开之前,象征性帮衬一二,至于大骊宋氏皇帝领不领情,无所谓。曹曦膝下子孙无数,更何况修道修道,从来不是为了修什么子孙满堂,鸡犬升天,只是额外的彩头罢了。
曹曦第一个问题是:“杨老前辈,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这座天下洞天之中,占地面积最小的骊珠洞天,从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谁的成就最高?”
杨老头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曹曦扬起手腕,露出一截白皙肥腻的手腕,上边系着一根碧绿绳子,笑哈哈道:“这里还真有‘一根葱’。”
杨老头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搓手谄媚道:“杨老前辈,晚辈听说你神通广大,不知你可知晓我那娘亲的魂魄去处?是消散于坟茔旁的天地间,还是投胎转世?还是……给老前辈你悄悄收拢了起来?以便待价而沽?!”
杨老头不理会那位陆地剑仙后边言语的暗藏杀机,直截了当道:“你曹曦是想出价买走?只要你给得起价格,别说你娘,就是你爹的,都没问题。”
曹曦放声大笑,一只手指向那边吞云吐雾的老人,凌空点了几下,“杨老前辈真是爽快人,好好好!这趟总算没白来!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辈的一条命,值多少钱?”
杨老头语气平淡道:“要做买卖,欢迎。登了门见了人,不愿意掏钱,趁早滚蛋。”
曹曦闻言后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起来,双手都是如此,姿势显得极为滑稽。
杀机毕露。
杨老头根本就无动于衷。
曹曦蓦然哈哈大笑起来,“买卖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欢跟人做买卖了,只是希望老前辈的价格千万别太高,那我是不会买的。我什么人,杨老前辈可能不太清楚,为了修行,亲儿子亲孙子,都能卖了换钱。只不过如今阔绰了,发达了,衣锦还乡,睹物思人,才有了一点点恋旧的念头。”
杨老头缓缓道:“有个丫头,叫李柳,跟随她爹娘一起去了北边的俱芦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愿意公平买卖,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证没有纰漏,到时候全须全尾儿交给你。当然,你要反悔,强取豪夺也可以,现在就可以转身走,那么以后发生什么,后果自负。”
曹曦苦着脸道:“全须全尾儿……杨老前辈你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好吧,你可以开价了。”
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曹曦的手腕。
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儿?要老子将这把本命飞剑送给那李柳?!杨老头,你失心疯了吧?”
杨老头斜眼瞥去,继续道:“你炼化这条大江之前的那把飞剑,一直留着吧,可以拿出来赠送给李柳,记得连你的剑诀一并传授给她。”
曹曦脸色阴晴不定。
杨老头冷笑道:“别觉得吃亏,你这辈子就没收到过好的徒弟,我等于无偿帮你找到一个,说不定将来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时候,就都会是这么一种说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师父’。”
曹曦有了点兴致,搓手啧啧道:“那闺女这么厉害?”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他,那么交出那把飞剑的时候,相信你会很心甘情愿。”
“这桩生意,老子做了!要赌就赌一桩大的,这才符合我曹大剑仙的身份!”
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声调,“除此之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买卖可做?”
杨老头语气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随即翻白眼道:“免谈免谈,送我都不要。”
杨老头开始吞云吐雾,“不要拉倒。那就换一个。你去找到真武山马苦玄,当他的护道人,最近二十年里,不用时时刻刻盯着,你曹曦只要凑够十年时间就够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位有望跻身十二境的剑仙,给一个孩子当护道人?!我曹曦是不太在乎颜面,在那婆娑洲确实是以厚颜无耻著称于世,可这点面子还是要的啊!”
杨老头沉声道:“让曹峻投军大骊,在沙场上砥砺破碎剑心,我可以让人暗中护着他二十年,直到剑心修补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来。
杨老头嗤笑道:“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曹曦的那点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位陆地剑仙,哪个更值钱?”
曹曦一脸为难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让他成为了陆地剑仙,岂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气了,一门两剑仙嘛,搁在哪儿都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哦不对,应该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后算账……”
杨老头根本不接这一茬,直接说道:“曹峻成为陆地剑仙之后,必须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会要他去死,对那个时候的曹峻而言,不会太难。”
曹曦有些狐疑,问道:“杨老前辈,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曹峻?这期间该不会有什么算计吧?咱们哥俩怎么也算半个同乡吧,老乡见老乡的,不说两眼泪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乡啊,是不是?”
杨老头直截了当道:“曹峻现在没资格跟我谈买卖,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离开杨家铺子的时候,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药铺,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该不会也被陈淳安那个老家伙算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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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
深夜时分,一位满身富贵气的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发着呆。
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长镜捶杀之前,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他,有过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老人甚至坦言了自己对大骊现任皇帝的那桩天大阴谋,让皇帝陛下擅自修行,违反儒家圣人订立的规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跻身中五境不说,甚至一路势如破竹,达到了第十境。
皇帝是为了亲眼看到大骊王朝吞并一洲,而阴阳家大修士,是为了将大骊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亲,制成一只牵线木偶,因为大骊皇帝正式闭关冲刺上五境门槛的时候,就是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傀儡的时刻。
阿良的到来,打断了大骊皇帝的长生桥,让他在长生桥断裂破碎之际,极有可能看到蛛丝马迹,那些原本隐藏在桥身之中的种种机关和伏笔,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虽然大骊皇帝当时在白玉楼外的广场上,掩饰得极好,可是皇帝到底没有想到,他在宋集薪身上也动了手脚。
但是不管如何,阿良的那一拳,彻底打乱了他这一脉阴阳家,长达数十年处心积虑的深远布局。
只不过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此时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语,心情沉重至极。
婢女稚圭披衣而出,问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转头笑道:“就是睡不着而已。”
稚圭哦了一声,搬了根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边。
宋集薪突然提议道:“月明星稀,风光大好,不然咱们俩随便走走?”
稚圭懒洋洋道:“好啊。都听公子的。”
仍是主仆的二人,一起走过了小镇的街街巷巷,在齐先生教书的老旧学塾,后院下棋的石桌,宋集薪伸手抹过冰凉的桌面,次次坐在北边,赵繇坐在南边,当时不知道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是原来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赵繇过得如何了。”
到了这边,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后,两人继续散步,走得漫无目的,随心所欲。
铁锁井,铁链已经被一位外乡男子取走,这就是仙家机缘。
杏花巷的那只黑猫,好像跟着闷葫芦似的傻子马苦玄,一起离开了小镇。
拆掉廊桥、恢复原貌的石拱桥,桥底下的老剑条不见了踪迹。
听说圣人阮邛好像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开宗立派,到时候注定是一场盛事,大骊礼部衙门将此事当做今年春末的头等大事,精心操办。
骑龙巷相邻的压岁铺子,草头铺子,都姓了陈,这可是稀罕事,小镇姓陈的家伙,几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仆役婢女。
神仙坟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两庙,已经竣工,分别祭祀袁曹两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骊中兴双璧,如今也算叶落归根。
一幅幅楹联出自大家手笔。就连远在南涧国的文坛名宿,都寄来了亲笔手书的对联,铁画银钩,风骨铮铮。
宋集薪在祭祀圣人的庙外,扯了扯嘴角,“哈,风骨铮铮。”
最后这位出身大骊宋氏的天潢贵胄,转头望向遥远的西边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
那边有一座香火极差的山神庙。
遥望落魄山的少年,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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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这座“大庙”不说,西边大山里头还有寻常的山神庙,香火最旺的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山脚有一座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花鸟鱼虫,应有尽有,以至于小镇这边许多孩子,一听说爹娘要去那边烧香,就开心得很,不比过年差多少,因为那边有卖香喷喷新鲜出炉的肉饼,还有捏面人的老头儿,许多孩子新年收到了压岁钱,就偷偷结伴而行,去那边玩了个痛快,结果一回家,大多被爹娘狠狠拾掇了一顿。
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边摆摊子,只卖馄饨。
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花,加上少年自己制造的一小碟辣椒酱,那滋味,真是绝了。
少年原来在龙尾溪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需要花钱,少年还是退了学。他将在小镇的两栋老宅卖了一栋,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崭新的大宅子,离着风凉山不过十几里路。
馄饨摊从一大早开到黄昏,没个准时,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会等着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摊子,推车返回。郡城如今不设夜禁,处处是尘土飞扬的热闹场景,若是在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夜间眺望郡城,就像一盏大灯笼搁在大地上。
这天夜幕降临,身材高大的少年董水井,已经开始收拾馄饨摊子,准备打道回府。
不曾想从远方走来一位奇怪的男子,不挎剑不背剑,而是横剑在身后,走到摊子旁,笑问道:“店家,还卖馄饨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卖!怎么不卖!就是得烧水,客人要稍等会儿。”
男人笑着坐在桌旁,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腻污渍,桌上摆着自制竹筒,插满了修长的绿竹筷子,原来还是个手巧的小掌柜。
男人等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飘在红汤上的葱花,瞧着就很诱人,董水井问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说越辣越好,少年就递过去满满一碟辣椒酱,男人拿出一双筷子,不急着下筷子,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味,啧啧道:“这味儿,对头!”
男人随口问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远处的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以前先生说过,墨家曾经是四大显学之一,所推崇的学问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难,很考验学派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较容易钻牛角尖,先生说比较……可爱。”
说到这里,董水井挠挠头,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说的。”
男人嚼着一颗馄饨,使劲点头道:“说得真好。”
他又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墨家游侠当中的赊刀人?赊的赊欠,刀剑的刀。”
董水井一脸茫然,轻轻摇头。
这个齐先生真没有说过。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很是惬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当赊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摇头,“卖馄饨挺好的,能挣钱,还安稳。”
当初他,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个学塾弟子,一起把真实身份是大骊死士的车夫,骗得团团转,虽说出谋划策和查漏补缺的是李宝瓶和林守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只要露出丝毫马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最终正式成为齐静春嫡传弟子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像董水井,这么大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下大宅子,不是一座,而是一整条街!
天上掉下的大钱,有它的花钱法子,钱能生钱。
养家糊口的小钱,也该有它的挣钱法子,不花钱就等于是在挣钱了。两者并不冲突。
“不用着急回答我。”
男人摆摆手,微笑道:“至于为何选择你,董水井,我已经观察你挺长时间了,方方面面,都谈不上最好,但是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就足够了。”
董水井无奈道:“你是?”
男人没有藏掖,开门见山道:“我叫许弱,墨家子弟,来自中土神洲,我当然不是赊刀人。但是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死前要我答应他,帮他选一个合适的弟子继承衣钵,他是墨家上一代赊刀人的祖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曾经跟阿良喝过很多次酒,酒钱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历的时候,签下一屁股债,还是他帮着还清的。”
“阿良又是谁?”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对头的儿子。”
“啥?!”
董水井蒙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来,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会儿!”
男人微笑道:“这碗馄饨的钱先欠着,说不定以后你答应做赊刀人……”
董水井坚持道:“这哪里行,只要是做买卖,就要亲兄弟明算账。”
男人点了点头,掏出几颗铜钱,“哈哈,真像是赊刀人的风格。”
夕阳西下,许弱扬长而去。
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墨家游侠儿远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之所以壮着胆子要那几颗铜钱,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而是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试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发着呆,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狂喜情绪,反而有些茫然。
少年其实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的野心其实不大,就想着以后挣了钱,衣食无忧,在住人的那座宅子里,有一口能够汲水的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吐出嫩芽,风一吹,柳条儿就会晃悠起来,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