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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就这么将陈平安一个人晾在了大坑边缘,既没有跟陈平安说如何离开这座藕花福地,也没有说这场观道到底何时结束,至于什么飞升福缘,天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没提。
不过老道人毫无征兆地离开,虽然给陈平安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但是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松开了那根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踉踉跄跄,晃荡了几下,最后实在撑不住,干脆就那么后仰倒地。
没了一口纯粹真气死死撑着,先前被丁婴阴神一剑打入地底下的伤势,彻底爆发出来,陈平安就像躺在血泊当中,不断有鲜血流溢而出。
可陈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护在身边,丁婴已死,四下无人,陈平安很奢侈挥霍地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摘下养剑葫,颤颤抖抖放在嘴边,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债多不压身,这点疼痛简直就是挠痒痒,陈平安只是觉得这会儿不喝酒,可惜了。
陈平安并无察觉,身上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条金色团龙的双爪之间,那颗原本雪白的硕大珠子,装满了浓郁的雷电浆液,还有肩头两条较小金龙的爪下、颌下,两颗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几缕闪电萦绕。
只不过金醴的变化,比起陈平安这副身躯翻天覆地的异象,不值一提。
最彻底的脱胎换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陈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几分金玉光泽,这是修行之人所谓“金枝玉叶”的征兆。
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陈平安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
小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浩然天下,你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道:“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
没有任何天地异象,就是轻轻咚了一声。
这就算是第二声敲天鼓?
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对着小道童打了一个稽首,“拜别仙师。”
小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同龄人”,态度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正经,老气横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爷对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御剑远去,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大肆汲取天地灵气。
有望出关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对敌陈平安,兴许都有一战之力。
种秋笑问道:“刘宗,你怎么说?”
磨刀人刘宗想了想,笑道:“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相信以种国师的手段,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
种秋点点头,“不难。那么就此别过?”
刘宗叹了口气。
种秋抱拳。
刘宗赶紧抱拳还礼,忍不住问道:“种国师,你不一起离开?走了之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可要是这次不走,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
种秋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刘宗始终抱拳,一直没有放下。
种秋笑容和煦,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转身就此离去,走下城头。
小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摇摇头。
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
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飘落于城外,怀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头之上,已经所剩不多。
周肥对陆舫说道:“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离开南苑国,越远越好。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
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就此掠下城头,绕过牯牛山,去往南苑国边境线。
到最后,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太平山黄庭,玉圭宗“周肥”,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他充满了讥讽,打了个哈欠,随意摇晃拨浪鼓,第三声鼓响。
不出现在这座城头,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飞升,也无额外的机缘。
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将刘宗笼罩其中,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点天机,轻声道:“那个陈平安,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呵,他还有苦头吃呢。”
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那黄庭挥手作别。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肉身飞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天幕游去……
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这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
南苑国京城内,有个枯瘦小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其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就是吃了大亏,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踮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一个名叫曹晴朗的孩子,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与她说一说这桩惨剧,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小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
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
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
又会如何看待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