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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走在乱石嶙峋的溪滩上,沿着被鲜血染红的溪流往山中深入。时不时能碰到几个散兵,有些是敌军,有些是友军。敌军被杀,友军则得到救助。叶臻沉默地跟在玄天承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讲这一战的战况。
她也这时才知道,原来梅若霜如今只在西南军区这边当团练使。团练使其实不能算特别小的官,位居指挥使之下,分管分军区的军事,手中是有极大的权力的,但对于曾是飞凤十二将之首的梅若霜来说,实在是埋没了。
叶臻不由对此感到十分可惜,但也知道西南这边军权派系复杂,利害关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听玄天承和梅若霜话里的意思,梅若霜是因故贬谪来此,但并不失实权,反倒隐隐有替女帝暗中行事的意思。叶臻听在耳里,暗自心惊。
又听他们讲到军火库的事,这才晓得玄天承已经主持暗中端掉了陈崇绪另外三个藏在山中的据点。他们交流声音变小,叶臻便问一旁的洛逸详况。
洛逸倒也没有隐瞒,说道:“邙山那边的据点和卧龙山一样,藏在墓里。另两个则是在山坳里,十里八乡都是给安宁侯做事的,村头不远处,就是这十几年里西川转运使做主新修的路。他们有好几条走私的线路,也都从那里过。”
“买卖军火和大烟?”叶臻皱眉,“只怕那些村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只是为了赚钱。”
洛逸苦笑道:“姑娘说对了。那几个村子原先穷苦得厉害,若不是修路和做这些买卖,年年都有饿死的。安宁侯和转运使这么做,人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咱们带兵去的时候,村民一个个都拿我们当仇人呢。”
叶臻叹了口气,“百姓生计艰难,才会被钻空子。”她见洛逸没有再说下去,便问道:“那些村民,怎么处置了?你们不会打着镇北侯的旗号去的吧?”
“那肯定不会!”洛逸抚掌笑道,“通济码头的事,姑娘知道吧?就跟那回码头一样,黑吃黑,让安宁侯吃哑巴亏,也不落把柄。”他余光看着叶臻严肃的神色,有些忐忑,“姑娘,你千万别觉得侯爷是心狠……”
“放心吧,不至于。”叶臻道,“这些村民固然无辜可怜,可赚着黑心钱诉着苦出身,不就是好吃懒做么?侯爷顺手帮他们除了祸患,够意思了。”她又说,“许多人吃不饱饭,这倒的确是个问题。可山中土地贫瘠,灌溉困难,农事本就不易,经商也没有东西可卖,也读不了书,无书可读,便这样一代代穷下去。”
洛逸闻言愣了愣,继而说:“或许姑娘和属下一样是农家出身,才会这样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微微亮了几分,“姑娘别看属下常帮侯爷做些大事,其实属下常常眼皮子浅……属下的意思是,侯爷他们常常聊的是军国大事。属下明白权位斗法不易,姑娘说那些村民昧着良心赚钱,倒也不错,只是,属下有时总不免站在下位者的角度想事情。”
洛逸说的农家出身,指的是叶臻柏乡周珍的假身份。叶臻明白,洛逸这是把她当自己人,说出心里话了。听他说出“下位者”,她不由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但你也应该知道,在这件事上,侯爷肯定更多看到与安宁侯和转运使的利害关系。至于村民的生计,我想他肯定也想到了,所以,等解决了眼前的叛军,就能腾出手来,吏治、田制、军权,全都好好整顿一番,这样才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她想起无极阁影卫对她说起的女帝的那部革新计划,不由扬起嘴角。
叶臻与洛逸相谈甚欢,不过,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洛将军,洛逸告了罪,便与那士兵一同往山中去了。
又走了一段,见玄天承和梅若霜他们在前头一片大的滩涂上停下来,围在一起,似是在讨论什么事,争论得面红耳赤。她想了想,没有贸然走过去,而是远远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晃荡着双腿。
不时有亲兵走过,不知道江越跟他们说了什么,一个个猴儿似的,专门跑到她面前,一下子绷直身体行了军礼,响雷一般齐刷刷地喊“嫂子好”,搞得周围谢家军都往这边张望。
叶臻气得牙痒痒,老娘还没答应嫁呢!一边却是放弃挣扎,挥挥手说:“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他们一溜烟跑散了,叶臻听到他们在悄悄议论自己,都是好听的话。她眉眼弯弯,一面想道,玄天承这厮到底在他下属面前怎么说她了?还是周济江越那几个孙子?反正不是洛逸,他老实到现在还叫她“姑娘”呢。啊,肯定是莫小五,他嘴碎的要死。话说回来,莫小五呢?他不是也跟着来渝川了么?
叶臻四下里张望,入目却是一片血腥。他们正在昨晚战场的核心,到处都有己方士兵在收敛遗体,遗体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听玄天承刚才讲,他们中,有血影,有谢家军,有神策军,也有官兵、民兵、佣兵。有些已经在附近当作农民猎户潜伏了很久;有些则是扮作运粮的民工,随遂宁侯谢幼清一同运粮来支援渝川等地;还有一些从山上被一个个背下来的,是牺牲的哨兵。
至于敌军的尸体,看来有上千之多,己方士兵没有兴趣一具具处理,等把尸体上有用的东西都翻走,就拉到一起一把火烧了,或者直接天葬。
其实,又有什么己方和敌方呢,大家都是齐国人啊。叶臻觉得很难过,但又觉得这难过很是矫情,利益争夺,哪有同袍之情可言?
“不舒服?”玄天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带着几分歉意说:“抱歉,带你来,却把你晾在一边。”
“没有不舒服。”叶臻摇了摇头,抬手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是我自己要跟来,不用你照顾我。”她看向梅若霜那边,见其正在跟手下副将说话,便问:“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等遂宁侯和老林他们汇合就回。”玄天承看见叶臻的神色,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了,牵住她的手,说,“同袍兄弟,却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的确令人唏嘘。不过,这是难免的,伤亡已经尽量少了。”
叶臻看见他眼下乌青和眼底沉沉的墨色,心中搅成一团:“你说的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顿了顿,说:“这次,又是陈崇绪他们在幕后捣鬼么?王福山的案子,也是他们设计你?你拿到了卷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步怎么办?”
这一次奇袭金溪别业和南郊山,尽管没有现场抓到陈崇绪和代元熙,但玄天承拿到了代元熙亲笔书写的卷宗,一旦卷宗公之于众,陈崇绪是否会狗急跳墙直接造反?而陈崇绪又掌握了多少兵马?三清堂中经过训练的府兵、淮安王墓内广阔的演武场和消失的尸骨、今日南郊山中的兵马……又按梅若霜所言,西南军政大权本就常年由几个君侯世家把控,谁也无法确凿说出地形复杂的大山中究竟藏了多少兵马,他们又到底听谁指挥。
“你别担心。”玄天承解释道,“他设计我们,一步步试探而非直接开战,就说明他也忌惮我们。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兵力,正如他不清楚我们的兵力。陈崇绪多疑,我有时跳他的圈套,有时反其道行之,他摸不准我路数,不会轻举妄动。”
叶臻仰头看他,嘟嘴说:“你这人,真是八百个心眼子。”她叹了口气,“天天这样想,真是累人,倒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不过,要是能少死几个人,累也就累了。”
玄天承轻笑:“是累人,所以你少想。想多了,出刀就不快了。”
叶臻想起自己和楚离仇的事,不觉又叹了口气。
玄天承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了,唉声叹气的?都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想的,去跟踪陈崇绪?”他本想骂她几句,但到底还是没出口,若不是她去跟踪陈崇绪恰好出现在蟒县,自己挨了那一掌只怕不死也残,于是只道,“你碰到什么事了?需要我帮你解决么?”
“不用,我能处理。”叶臻说。陈崇绪的事,她确实莽撞了,但到底还是庆幸,多亏自己莽撞,才能救下他。想到这里心又提了起来,“话说回来,你好点没有?你可真能忍。要是痛得难受,你悄悄跟我说?”
玄天承侧头看她,只见她惯常冷静洞察的目光变得如水一般柔和清澈,瞳仁亮晶晶的,满满倒映出他的脸,便觉得心房塌下去一块,柔声说:“不怎么疼了。”
叶臻晓得他又嘴硬,撇嘴说:“好吧。那你还要在渝川待几天?接下来去哪?我本来都想带你去泗水看病了。”
“三五天吧。接下来去安宁,或者泗水,看情况吧。若是去泗水了,我就去百草堂找你。”玄天承说,“你呢?到底为什么要跟踪陈崇绪?等会儿便要回去了么?”
“跟踪陈崇绪,是因为上元县拿到的信件——叶鹤林跟陈家的信件,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大哥和四哥去追陈崇绪了,我让影卫跟着,他们得了消息,会来渝川回禀给我。我暂时不走。”叶臻声音轻了下去,有些不自在地说,“我担心你,怎么走得开嘛……反正也要等消息。”话音刚落,余光便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她垂下眼睫,嘟囔说:“真讨厌,明明是你求的婚,怎么像是我在追你。”又哼了一声,“肯定是我答应的太快了。”
玄天承噗嗤笑出声来,说:“你说的对,是我不对。”他声音微微低哑,“阿臻,你看似跟我一样情绪内敛,可我知道你其实是个真性情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烈得像火。我却习惯了不让别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对不起,我会慢慢改。”
“不用,我就随口一说。你不习惯说,就不说好了。”叶臻见他这样,倒是有点难过,握住他的手,笑着说,“这么一看,我们蛮配的嘛。”
玄天承也笑,凑近她耳朵,低声道:“嗯,夫人说得对。”
“我靠,你打哪学的什么玩意?”叶臻当即给了他一个肘击,当然,没舍得用力,回味一下又觉得甜丝丝的,脑海里“夫人”二字一直打旋,捂脸背过身去,听见他在后面轻笑,气得反手又捶了他一拳。
“好你个张延之,咱们兄弟劳心劳力的,你跟人姑娘在这儿谈情说爱?”一个声音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叶臻一下就收敛了笑意,手摸上了寒光刀的刀柄。
玄天承按住她的手,说:“是遂宁侯。他这个人脾气直,要是说话不中听,你多担待些,回头我教训他。”
“啊?”叶臻听他这么说,哭笑不得,“你这什么介绍方式?我跟他没仇没怨,他能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总之,你记着这话。”玄天承说,一面站起身来,迎上前去,不着痕迹将叶臻挡在身后。
叶臻看在眼里,觉得很是奇怪。她收到了来自遂宁侯夫人的请帖,知道玄天承早就把她介绍给遂宁侯夫妇了。那他现在又为什么好像不想让她和遂宁侯见面?
谢幼清刚才说那一句话不是真的生气,看见叶臻的侧影,也只匆匆扫了一眼,便不再对她感兴趣。等老林带着人从山上下来,众人汇合,便开始往外走。
待上了马,已是半下午时分了。玄天承过来说他们要去县衙,问叶臻要不要一起去。叶臻当然应下,但等策马出发时,却刻意落后几个马位,与江越他们在一处。
江越等人倒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几个常年在外跑的,早听莫云礼说过君家七姑娘的事,又晓得那是他们未来夫人,这会儿见到了真人,更是一个个都好奇得很,缠着她问留仙谷的事。
叶臻一一作答,众人策马奔腾间,正谈得开怀,就见前方有一匹马忽地慢了下来,逐渐与他们并驾。马上之人回过头,正是遂宁侯谢幼清。他远远道:“周姑娘,可否一叙?”
第一次有人叫她周姑娘,倒是新奇。叶臻一扯马缰,骏马一声长嘶,瞬间与江越等拉开距离,很快与谢幼清并肩。她歪了歪头:“遂宁侯有何见教?”
“听说你在蟒县救了延之,女中豪杰呀?”谢幼清说着,侧头看她,这一看却跟见了鬼似的,差点从马上栽下去。他勉强坐正了身子,龇牙咧嘴,“你,你……”
“我什么?”叶臻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脸,心里便对他没什么好感,“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没有。”谢幼清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收回目光,踌躇片刻,问道,“冒昧一问,姑娘是何年生人?”
“二十年生。怎么了?”
“噢,没什么。”谢幼清挠头说,“想起一位故人,与你长得很像,一时恍惚罢了。”
马速很快,耳边风声轰鸣。叶臻心念电转,问道:“哦?可否说说,哪位故人?”
“周姑娘年纪小,怕是没见过。”谢幼清说,“你可别怪我多嘴。你是要和镇北侯成亲吧?你那位未婚夫,之前差点就跟那位故人成婚了。”
叶臻眸色骤然冰冷,却还是故作惊疑不定,“什么?”
“镇国公主苏凌曦,你知道吧?你跟公主长得可真像!”谢幼清说,“大概十几年前吧,延之和公主一起在文华殿求学,我是他俩同窗,不过我可比不上他俩,他俩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才华横溢,可惜,天妒英才,公主走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点儿呢。”
比你现在还小点,啧,多么瘆人。叶臻沉默半晌,问他:“公主小名叫‘泱泱’?”
“不是小名,是字。”谢幼清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公主三岁上,陛下临洛水点兵讲武,故择‘泱泱’二字为公主表字,取自……”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叶臻随口接道。
谢幼清倒是有些惊讶,“留仙谷还教背诗?”
我三岁就能背诗经好不?真以为我是那啥周姑娘啊?而且农家出身就一定没文化?叶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就听谢幼清又说:“会背书好啊,想当年镇国公主可是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政论史论杂文诗赋样样出色,便是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全上京多少世家公子,都想得公主青眼。延之那时候就是个小白脸,我就想不通,镇国公主怎么看上他了。可后来延之做的每件事都证明,镇国公主眼光独到。可惜,公主已经不在了……”
“遂宁侯。”叶臻忽地打断他。
“嗯?”谢幼清一脸无辜,狐疑地看向她。
“你确实多嘴。”叶臻冷笑一声,一夹马腹,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