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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魔……这就没了?”
许曳被这通猛如虎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也太——”
其实非要说的话, 宁宁的策略称不上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甚至简洁明了得过了头。
谁能想到足足有元婴修为的邪魔,居然会败在冰面上?
可她不仅能想到这个法子, 还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做了, 最简单, 却也最有用。
不愧是曾经把霓光岛耍得团团转的人, 还是一如既往不走寻常路。
许曳吸了口冷冰冰的气, 暗自庆幸自己没站在她的对立面。
“下面的悬崖深不见底, 它就这样滑下去,估计是没了。”
这个宁宁超强却过分谨慎, 即便骨魔大概率在自由落体后归了西,也还是死死盯着河道尽头,似是不太放心:“我去崖边看一看。”
许曳呆呆点头。
眼看宁宁越走越远, 他正兀自发愣,忽然听见身旁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循声望去, 才发现贺知洲背上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那人的面貌逐渐狰狞, 五官一点点拧成麻花, 从喉咙深处挤出沙哑的三个字:“许——曳——呃——”
许曳被吓得花枝乱颤:“周师兄饶命!”
“好样的!周照终于醒了!”
玄镜之外,在玄虚剑派驻扎地的不远处, 一名万剑宗长老用力拍向大腿,言语间似有所指。
“这孩子从小心性坚韧,如今即将突破金丹期, 实力自是不凡。摆弄小聪明算什么?是时候让某些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剑修!”
天羡子磕着瓜子, 发出哟呵一声干笑:“竹管哥醒了哈,和许曳一起用那根管子,应该没被憋坏吧?”
与他遥相对峙的万剑宗长老早就习惯了两大门派之间的暗自较劲, 闻言低哼道:“只会耍嘴皮子可没用。天羡子长老不妨睁大眼睛——”
他说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凛闭了嘴,还没等天羡子瞪眼,自个儿的眼球就差点从眶里挤出来。
玄镜中的周照毫不迟疑从贺知洲背上下来,强忍着心头怒气对许曳道:“你说你,想出的那是个什么馊主意?若非被那根竹管扰了心绪,说不定我已与骨魔大战三百回合——嗯?骨魔呢?”
许曳把这位坑得够惨,事到如今只能委屈巴巴一言不发,瘪着嘴伸出右手,指了指河道尽头。
周照没见到骨魔影子,困惑望他一眼,没做多想地上前一步。
正好踏在河流的冰面上。
许曳:“等——!”
贺知洲:“不——!”
两道声音都被卡在喉咙里,不等二人说完,冰上气质出尘的白衣剑修便迈开了第一步。
在被贺知洲背起来之前,他的脚上沾了许许多多雪花。
而众所周知,雪是会融化变成水的。
就在周照闻声回眸的刹那,梅花,开了第二度。
也正在此时,悬崖边的宁宁探查完毕,如释重负地回过头。
然后笑容瞬间凝固。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突然躺在河道里,一边像保龄球那样转来转去,一边重复着……鲤鱼打挺?
周照的双手双脚都在打滑,手脚胡乱飞舞之际,竟生生跳出了街舞里的地板动作,两腿一伸,就是个七百二十度托马斯狂旋。
许曳被吓得不清,赶忙上前搀扶。没想到刚伸出右手,便被对方用力一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
于是两人手拉手滑来滑去,龇牙咧嘴摇摇摆摆,一同跳起了双人踢踏舞。
天羡子看得吭哧吭哧笑,像只快要喘不过气的小猪崽:“我的天哪,好一个舞林争霸。这就是剑修吗?”
万剑宗长老:……
万剑宗长老用力按住人中,拍拍身旁同僚肩头:“水……给我一杯水。”
“这位是周照师兄,金丹圆满。”
好不容易从冰面上离开,许曳一边委屈巴巴地低头往前走,一边依次介绍在场几人身份,撞见周照死灰一样毫无光泽的双眼时,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
“原来是宁宁道友。”
周照像是受了剧烈打击,保持着双眼无神的面瘫模样,跟青春偶像剧里演技稀烂的机器人男主角有得一拼:“我听说过不少关于宁道友的事迹,一直想与你较量一番。呵呵。”
这两个干巴巴的“呵呵”不带丝毫笑意,听得宁宁后背发麻,总觉得它们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若是某天周师兄参加死对头的葬礼,这种语气倒挺合适。
她从嘴角勾出一抹礼貌性的微笑,好奇道:“两位比我们来得早些,不知可曾有过什么发现?”
许曳蔫得像一朵娇花:“我与周师兄一路前行,除了那几株兰花,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见到。”
据许曳所说,他们俩有幸在一座山脚下发现了珍惜灵植饮血兰,本打算将其打包带走,却不料与骨魔转角遇到爱,一番打斗之后自知不敌、节节败退,只得撒丫子仓皇逃窜。
而现在,正是许曳带领着众人前往饮血兰的所在地。
“宁道友、贺道友。”
周照道:“我不会参与饮血兰的瓜分,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忘掉方才冰面上发生的事。若能保守秘密,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母亲。”
宁宁噎了一下。
你这父亲母亲认得好轻易,好没骨气哦。
“饮血兰。”
贺知洲摸了把下巴:“我听说这种花非常罕见,只会生长在怨气深重的地方,以成千上百人的血液作为养料——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竟会长出如此邪性的玩意?”
“单单看这里的环境,好像也不太对劲。”
宁宁抬头仰望须臾,被四处凝聚的死气扰得皱了眉。
越往深处走,天空就越是昏暗。
起初乌云只是浅色的棉絮,重重压在天幕上,微弱阳光从缝隙里无声降落,像是毫不起眼的金屑,在坠地时碎成极其清浅的光晕。
随即黑墨一点点浸染云朵,放眼望去尽是沉闷深灰,云的轮廓模糊交织在一起,与层层叠叠、分不清界限的山峦如出一辙,沉甸甸低垂在天幕下。
四周枯败的老树形态各异,乍一看去,颇像是无数只等待着攫取魂灵的利爪。在四周越来越暗的环境里,映衬着黑雾般的死气,显得更叫人不舒服。
许曳提到的山脚距离河道并不远,一行人很快就赶到了目的地。
饮血兰通体暗红,如同凝固在花瓣与根茎上的层层血渍。宁宁摘下一朵细细闻来,萦绕在鼻尖的却并非沉闷腥气,而是淡雅清甜的兰香。
“奇怪。”
周照蹙眉道:“先是出现由死气汇成的骨魔,又有这簇食人鲜血的兰花……按理说,有它们在的地方必定尸骨累累、九死一生,可我们为何只见到无边大雪?”
“既然炼妖塔里的邪魔都真实存在,能杀死这么多人的怪物,好像并不多见吧?”
许曳打了个哆嗦:“单是一个骨魔就已经够呛,那酿成这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得有多可怕啊?这里当真只是五十层吗?”
宁宁把饮血兰放入储物袋里:“我们已经探索到的区域很小,再往前一些,定然能有更多发现。你们有没有察觉?死气和魔气越来越强了。”
她说得不错。
除了愈发昏暗阴沉的天空,周围漆黑色的雾气也越来越浓。空气里充斥着腐烂的味道,黑烟随着寒风聚拢又散开,恍若飘浮在半空的魑魅魍魉,有时甚至像是拥有了实体,沉甸甸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喘息。
“再往前,危险程度很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贺知洲轻轻拂去鼻尖的一片雪花,正色道:“我建议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万一觉得实在难以招架,再离开这层塔也不迟。”
周照一听有架打,黯淡如破布娃娃的双眼立马蹭蹭发亮,握紧剑柄回应:“我同意!跑是不可能跑的,小小邪魔也敢在此放肆,必须打它个七进七出落花流水!”
——他挽回面子的机会终于到了!
周照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的许曳大叫一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宁宁也发现了异样,下意识做出防守姿态。
他们置身于茫茫雪海,日光隐匿、山岳潜形,拔地而起的座座高峰投下片片暗影。在雪花、黑雾与阴影之间,视野可见度极低的混沌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番人影。
那些“人”行走时佝偻着身子,浑身像是没什么力气,拖行着双腿缓缓向前时,颇有几分恐怖电影里行尸的风姿。
等它们逐渐靠近,她也终于看清了来者模样。
那是几个身着腐烂盔甲的士兵,衣物尽数染了触目惊心的血,布满刀伤与灼烧的痕迹。而它们的身体竟然全无血肉,只余下一具具森然白骨,在察觉到生人气息时猛地抬头。
杀气骤现。
宁宁握紧手里的剑。
“是骨傀!”
贺知洲没有辜负他买的满屋子杂书,第一时间低呼出声:“听说人类的尸体遭受强烈魔气侵染,就会堕化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魔,怎么也是化神期修为啊!”
化神。
与各大宗门长老持平、甚至更高的级别。
骨傀感知到活人气息,迟缓慢行的动作顿时停下,在极度短暂的怔愣后,眼眶中浮现起单薄黑雾。
随即如同提线傀儡般,关节猛地一动。
许曳拔剑出鞘:“它们来了!”
骨傀比骨魔迅捷许多,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便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欺身向前。
宁宁躲得及时,身旁的贺知洲则不太走运,发尾只不过与森白利爪轻轻擦过,就被瞬间斩断在疾风中。
它们的力道强得超乎想象,但无论如何,骨傀前身毕竟只是灵气微薄的凡人,哪怕身染魔气,也绝不可能到达骨魔那般地步,拥有压制金丹修士的力量。
宁宁出剑很快,长剑击中惨白骨架时,汹涌剑气扩散如雷霆,迸发出锃然巨响。白骨应声碎裂,于刹那间化作齑粉,融入雪中。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贺知洲摸着被斩断的发尾心有余悸:“好险好险,这玩意怎么跟疯狗一样乱咬人?”
“不妙啊。”
许曳苦着一张脸,蹲在地上死死盯着骨架看:“这层塔里究竟关押了什么怪物?只是凭借它散发的魔气,都能培养出如此强大的骨傀……这里真是五十层?”
他顿了顿,又好奇问道:“宁宁,你在做什么?”
“被关进这里的邪魔,都曾受到过各大门派的镇压,这位应该是深受重创、修为大损,所以才会在五十层。”
宁宁俯身低着头,在各个骨傀的衣物中小心摸索,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露出有些苦难的神色:“我想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和时间的东西,用来确定那魔物身份。”
她甫一说完,忽然手臂微僵,眼底浮现起些许亮色:“啊。”
许曳好奇心更强:“找到什么了?”
他说着向下看去,在小姑娘白玉般的手上,见到一块令牌。
那令牌染了血,很难辨别出雕刻的字样,许曳皱了眉凝神望去,缓慢念出那两个模糊小字:“剑——刹?”
这回贺知洲坐不住了:“剑刹?!”
周照亦是眼角一抽:“不是吧,剑刹?那这塔里的岂不是——”
宁宁对修真界的前尘旧事所知甚少,闻言困惑道:“剑刹是什么?”
“剑刹,是当年仙魔大战之时的一支军队。”
贺知洲知晓她身份,当即耐心做了一番解释,开口时难掩目光里的复杂情绪:“之所以组建它,是为了对付魔君之一的影魔。”
宁宁点头,听他继续讲:“影魔修为高深、性喜杀伐,座下魔兵众多,最为棘手的是,它本身并无实体,只是一道怨念极深的魔息,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将其打败。”
贺知洲说着挠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那时大战将近尾声,仙门和魔界都伤亡惨重,由于修士稀缺,为了抵抗魔兵,由凡人百姓组成了一支军队,名为‘剑刹’。”
许曳在一旁小声补充:“其实就跟送死差不多。”
“幸有剑刹拖住魔兵,才为长老们争取了时间,于琼山之巅设下千光归元阵法——影魔惧光。”
贺知洲并未反驳,继续沉声道:“凡人之力何其微小,大战之后,剑刹也的确……全军覆没了。”
所以这些魔化的骨傀,其实都是当年与魔族战斗的士兵。
“影魔居然被关押在五十层,这也太、太——”
周照是个有话直说的急性子,用力踢飞地上的一滩雪:“这不是坑人吗!”
“别急,它实力大减,定然不如当年。”
宁宁把令牌放进储物袋,抬眼望向远处的苍茫雪原。
原来这里叫琼山。
天上的雪花越下越大,仿佛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而远处的道路被黑气吞没,如同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不过究竟是不是自投罗网,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上来。
宁宁轻声道:“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这条漫漫长路,是由白昼到深夜的渐变。
每向前一步,周遭景物都会变得更加黯淡,等那股腐朽的死气越来越浓,宁宁忍不住服下龟息丹时,众人终于来到琼山尽头。
他们这边是积雪堆砌出的素裹银白。
而目光所及之处,是雾茫茫一片漆黑。
多不胜数的骨傀盘旋于雪地之上,密集之程度,犹如聚集成片的黑压压一群蚂蚁。
而在骨傀的层层包围之下、两座相邻高山中间的狭窄阴影里,赫然悬浮着一团不规则黑影。
比起扩散开来的死气,影魔周身的漆黑色泽要显得浓郁许多。
它比宁宁想象中更为巨大,几乎有整栋楼房那般高,浑身缠绕着无形亦有形的暗金锁链,不知从何处发出阵阵嘶吼,震得山头雪花倏然落下。
蠕动着的硕大黑影好似一个足以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洞,浑身散发着死亡与不详的气息。旁人哪怕只是遥遥看去,也能被强烈威压与魔气压得心口发闷。
忽然那道影子微微一动。
四人一齐缩回巨石之后,很有默契地往后狂退。
“不行不行不行!我的老天,你们有没有感受到那股威压?”
周照两股战战,猛拍胸脯:“还有围在它周围的那群骨傀——以那种数量,若是一哄而散袭击我们,咱就别想活着回门派了!”
剑修虽然好斗,但也不傻。面对很明显实力悬殊的对手,必然不可能鲁莽硬上。
许曳亦是脸色惨白:“我怎么觉得它还是很强?影魔现在是个什么实力,金丹还是元婴?”
贺知洲睨他一眼:“以那道威压来看,元婴中期。”
多么痛的领悟。
三人皆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欸,宁宁。”
他没听见宁宁的声音,说完向身旁一瞥,居然望见她低着头,正在细细看着张残损的纸片:“你在看什么?武功秘籍啊?”
宁宁摇头,把纸片递给他。
贺知洲将其接下,低低念出声。
“你是天边的月亮,房前的花香,春天落在我窗头的第一只燕子。
如果要问我有多爱你,就像鸟儿深爱蓝天,池鱼眷恋碧水,蝴蝶离不开花香,我愿栖息在你的枝旁——啊噫!这是什么肉麻东西!”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没看完便将它还给宁宁,一张脸皱成苦瓜:“是哪个小男生给你写的情书?怎么只剩下一半了?”
宁宁还是摇头,声音很轻:“是我在一位士兵身上发现的信,应该是写给他中意的姑娘。”
自从了解真相,她便舍了“骨傀”的称呼,将那些死去的怪物称为“士兵”。
贺知洲一个愣神,不说话了。
宁宁把信小心翼翼收进储物袋,心里划过一个浅浅的念头。
可惜他没有看完。
在那些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情话后,那个人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你总说我胆小,事实也的确如此。从未敢告诉你这些真心话,写完自己都脸红。
倘若无法凯旋,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邪魔临世,万民垂危,我辈唯有挺身而出,挽救世间于万一。
苍生之大,我们不过沧海一蜉蝣,或许能力微薄,却也总好过逃避躲藏。
我从不说谎话,你是我心里天边的月亮。]
贺知洲说,凡人的力量何其微小,所以剑刹的覆灭,是无法摆脱的必然。
可宁宁却不这么想。
当年的士兵们明知前路十死无生,却仍旧汇聚于战场之上,一心报效苍生,以血肉之躯为修士铺平道路。
他们虽是凡人,却也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
可到如今,自己却成了被遭人唾弃的魔物,徘徊在无尽雪海暗渊,永不见天光。
这算什么事儿啊。
在一片寂静里,宁宁忽然开口说:“你们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试着打一打影魔?”
周照双眼瞪得浑圆:“你疯了?那可是当年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大魔!”
宁宁面不改色:“但它如今只是元婴中期水平。”
周照倒吸一口冷气:“那也是元婴中期!”
他是真的不懂,她是哪里来的勇气,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元婴中期的魔,旁边还附带那样一群密密麻麻的骨傀,以他们如今的修为,别说将它击败,恐怕连靠近都难!
“你们想啊,五十层,恰好临界于金丹与元婴之间,而这一层的影魔,应该是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可以击杀的最强邪祟。”
宁宁悠声道:“不试白不试,你们不想在十方法会夺得好名次啦?更何况就算失败了,它被链子锁在原地,我们照样能趁机逃跑。”
这番话有理有据,还有点小小的诱惑力,许曳听罢吞了口唾沫:“可我们四个,真能打败它吗?”
宁宁笑了。
沉寂的雪原里光线寥寥,恰有一片雪花自她鼻尖落下,为少女的面庞映出浅浅莹白。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底浮起一抹亮色:“我有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