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关励山

文怡章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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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倾之目送阿义离府之后的第五个月,一个即将秋季的夜晚,没等来承木莲的确切消息,便去了趟城西的车马刘。

    他的行动里,气候气温、小雨大风等等,都是决定因素。

    天太冷,对方穿的多,伏击的话自己也容易冻僵;天太热,小半天就臭了,苍蝇、气味可能暴露自己。

    直到寅时初刻,上官倾之在自家院墙上查看了半天,方轻轻落入后院,他这一身的血污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裸身立在后院冲洗自己的时候,上官倾之面无表情,虽然他问到了确切消息。

    上官父子都明白——复仇,带不来任何愉悦。

    半夜听到后院有水声的,是一直在等他的小俐,她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颈、沉沉吸了口气之后,拿起上官倾之的一件大袍和鞋,在廊下查看了四周,然后轻快地走过后院的夹道,立在门洞边。上官倾之面向北立在井边,听到了小俐特有的脚步声,因为她的绣鞋上,有小珍珠碰撞声。

    他最后汲了井水,直接用吊桶冲洗可能残留在洗晒区石砖缝里的血色,问:“你怎么还没睡?”

    立在暗处、正看着月影下的小麦色的裸体出神,小俐一时间没想好说辞,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得当、更为了对方如此家常的语气感到意外,便随口扯了一个拙劣的谎。

    “正好起夜,听到这里有动静。”

    上官倾之一边撸了身上的水迹,一边走了过来,全无顾虑地展示着自己结实的身体,指着小俐手里的他的衣服,内心一乐。

    “起夜还穿戴了一番、还拿着我的东西?”他知道,她又在深夜里等他,只是现在的等待里,多了很多担忧吧?因为他发现她那双紧抓着衣服的手,可见方才她独自一个人,心里是多么紧张。

    他这次误解了,小俐是在为她自己,紧张。

    听得出,对方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生气和戒备,小俐俯身摆好鞋,口中低声道:“快点吧,一开门觉得不冷,可见是反着潮,要下雨了。”

    她将大袍展开,利落地在身后拢上,从上向下按压着袍子,让上官倾之身上的水滴,尽快被吸干——不能让清晨起床的人,发现一路落在夹道上的水渍。

    凑近的二人反而不言语了,黑暗里沉默着,小俐忙碌的手,被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拉住,随即整个人突然被压进湿漉漉里。游隼,在用小俐的柔软,让自己尽快恢复人的心性。

    小俐紧张地吞咽声,让此刻再次误解她的上官倾之,贴近了温柔低语,胡茬里的水渍弄得小俐的脖颈侧,一阵酥痒。

    “回去等着,我放了刀和绳索就来。”说完,上官倾之迅速穿好袍子,立在暗影里看着小俐走去卧房。

    并排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因为各自的缘故,反倒愣愣地什么也没做、连方才燃满全身的酥软,不知道怎么,躺倒的瞬间,就不见了。

    锦被之下,上官倾之只摸索过来,握着小俐的一只手,感受了她的柔软,不多时,呼吸均匀地先睡着了。

    .

    第二天,不到午饭时节,帝京城便传开了——车马刘在自己马车里,被人开膛破肚、活解了。不知为什么,马拉着车,在他家院子里转着圈走了好久,等官差冒着小雨进门的时候,全傻了——院子里圆形的血污里,散落着被马蹄踩踏到完全变形的人体各个部分,让几乎所有的官差衙役,当场扭脸冲着门外、呕吐不止。

    李立,听到这些,也是喝茶的手,抖了一下。

    他面有愠色的看向和他禀报此事的太监,刘福刘公公,为了缓和自己的不适感,调笑道:“哎,你也姓刘!怕吗?”

    刘福立刻面上僵硬起来,说道:“老奴虚长了六十有二,真没听过此等,说不怕是假的。不过我与这车马刘,叫刘争鸣的,并无牵扯。”他停了停,心内反复确认着,自己曾经赤贫的家,与刘争鸣不是一个谱。

    “说怕,那也是假的。陛下您说呢?”刘福面露讨好。

    李立看着说话始终这么前后不失分寸的刘福,紧缩着立在一旁,笑起来,“那你怎么看这此事?”

    刘公公躬身一拜,笑道:“陛下说笑了,我一个阉人,不可乱说话的。”

    “切!让你说,你就说嘛,这里没别人。”

    “陛下圣明,我还是不能毁了规矩的!”刘福听到李立将茶盏的盖子不高兴的一盖,继续说,“想来陛下圣明,此刻心中能有个方寸,不如叫来几个人问问,可好?”

    李立迟疑了片刻,说:“他此刻一身煞气,不想见!”可见,李立已大概知道,做下如此恐怖的,多半是上官倾之的手笔。

    他说的,是实情。

    之前葛正的死,西汀府上报的时候,李立就心里“咯噔”一声。因为当时,上官倾之正好刚从西汀府办差回来。

    说真的,李立也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不过,派去的周芳,也没查出个确切,便也就此作罢。毕竟,如果葛正真的是在游隼的复仇计划里,那他这么死了,也是他罪有应得。

    李立虽身在宫廷,外面只要是一些热烈的传闻,他都特别喜欢知道。不过像葛正这样,与他的朝政无干的人,他便也是听过便了了的。

    正因为他有这个爱好,传到他耳边的消息,更是五花八门、无不诡异另类。所以,头天半夜里的事情,此时早朝刚过,刘福便飞跑来,一脸慌张地汇报着。

    李立听闻,一点不好奇,上官倾之因何会对刘争鸣下手,如果此事确系他所为的话。

    两年来,他大概听到了些奏报,有不喜内臣制度的大臣,说上官倾之在做些不正经的图谋,借着为家人报仇的由头,可能有对朝堂不利的企图;也有力挺内臣制度的,让李立借机大力安抚、恩赏上官倾之。

    每次收到这样明里暗里的奏报,李立总是听之任之,面上点个头,他看惯了这些大臣们的心思——没有哪个说完全错了,但也没有哪个说到了他的心里。

    内臣制度在朝臣面前,是个分水岭——有私利的惧怕这些皇帝秘密直辖的内臣,老觉得身边的人突然死亡都是这些内臣们的手段、无私的巴不得上官倾之之流,能在关键时刻,给他们来一次以证清白的内外调查,这样无形中更得皇帝的认可和信任,相对自己的官位也更稳固些。

    李立设立之初,是为了暗访、或者说白了就是为了暗杀父亲李允留下来的一些反对势力,所以他目前、包括日后的皇子即位,都不可能废弃内臣制度,更不会对他精挑细选的内臣们,有什么弃子手段。

    .

    李立,不傻。

    方才听说的市井人物,刘争鸣,听到“车马“二字,李立机敏地心里一转,立刻想到当面东街惨案里,上官家那个飞上二楼的车马盖,据说要不是因为下雨担心滑落伤人,上官倾之决定永远就这么挂着。所以李立听了刘争鸣的事情,虽吃惊了一下,不过也就是戏文里最普通的闲杂白话那样,“耳旁风”飘过,只对着刘福突兀地说了句,真如那句“游隼过处,寸草不生”啊!

    看到刘福老脸上一动不动的神色,他便就此事,已经失了开始的好奇和猜测的兴致。只是刘福并未、也不敢细察,李立说完之后的脸色一变,浮上来皇权里最可怕的杀意。

    .

    偏殿里,年数久远的房梁上蒙着尘土,搅和着檐下气孔里透进来的殿外雨后的潮湿,散发着独特的朽味道,然后朽味道太多了,便缓缓下坠到地面附近,和地砖上新刷的蜡水冲撞着,又逃避似的腾到半空中,呆在一个互不干扰的位置里,正好在关励山的鼻孔下方。

    听刘福说着,刚听到消息老奴这心里有些慌慌的,愣坐着不动的李立,突然厉声叫着,让当时的帝京城主管治安的关励山、一个唯唯诺诺的老臣,即可觐见。

    李立心里推着年份,想着这都四年了,上官倾之还在继续复仇吗?

    他此刻先不管是不是游隼的手笔,只说眼下敢在帝京城内用这样的方式杀人,分明是在告诉世人,这种真实而残忍的手段,就是为了让帝京城里,战战兢兢好一段时间。这才是李立此时,压着气恼来面对关励山的原因。

    从清早得到奏报,便一直冒雨忙到夕食前后的关励山,七尺半的标准身材,近年略有些发福,但遮蔽在官服里的还是看不出腰间的肥厚,一张长脸显示着北方人特有的耿直,眼角下垂让他带着官场里特有的严谨。

    扔下雨水泥泞和血腥的全副,在家沐浴更衣的他,听到宫廷里的传唤,不经再次哆嗦起来,方才热水泡透的身体,跑出了丝丝凉意。

    当年的东街惨案,经办人也是他。

    当时也是这样,隔天便被李立叫到宫中,毫无情面地破口大骂了一番,让当时的他哆嗦着以为,自己当场就要给上官家做了陪葬。

    好歹官场混迹多年,这时闻着朽味道的关励山,早就明白当年李立发火大骂他“蠢材、废物”的原因。乍看之下,是为了游隼大人的心情,其实那时的李立,更多是为了他自己的皇家颜面。

    关励山面对李立审视的眼神,镇定自若了,他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应对,毕竟不是当年,面圣时的拘谨和刚被提拔之后生涩的年纪。

    李立,面无笑意地问他,可是忙车马刘的事情,耽搁了?

    关励山,反而面容和蔼,颔首答道,正是,谢陛下体恤。

    李立见惯了大臣们在他面前的拘束,只问他,“你可有些眉目?”

    关励山想来,李立必定听过了大概的血腥,所以回复的时候刻意避开,免得让对方心生厌烦,再因此将自己,怎么地了。

    “回陛下,以下臣看来,做的此事的人,有三个特点。”

    不等李立问询,关励山提住一口气,说道:“第一,凶嫌很专注此事,想来非但是个老手,而且是谋划过一番的。”

    “第二,凶嫌肯定是个熟悉马的矮小男人。第三,凶嫌是帝京人。”

    “说来听听。”李立向后靠着,一副等着听热闹的神态,表明了他并不在乎车马刘。

    关励山根据自己的叙述,倒着说。

    “卑职到了刘家,看到现场那样,便立刻派人就近去了最近的城西,城防说,因为下雨,一早出城的人寥寥数人,并无可疑人口。然后,又赶去了其他三个城防,得到的回答也差不多。这说明凶嫌还在城里,但是直到方才,下属全城搜索,并未在客栈、沐浴查到任何可疑之人。毕竟,犯下这样罪行的,起码需要换下一身的血污。”不等李立问,关励山继续说,“也是卑职的无能,确实很难追寻踪迹。因为半夜开始下小雨,地上的痕迹,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他思虑接下来说的,是否要这么详尽,因为对面的李立,已经一脸放松地仿佛在听戏文。关励山在看到车马刘家的惨状,不知道是不是本能,第一个印象,和李立一样,便是上官倾之那张游隼般的脸!毕竟如果真是上官倾之所为,于公于私都不想将接下来的言语,指向他。

    “嗯,凶嫌很狡猾啊。”

    “正是,这也是我说的,凶嫌是个行为缜密的人。”关励山听到李立开口,不敢怠慢。

    “卑职看过了那车厢内部,从顶棚的血污被遮挡来看,凶嫌不是个壮汉。”关励山一边回避脑海中血腥的场面,一边在李立面前尽量简洁。“车厢是标准规制的,里面狭小,如果两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在里面打斗,是很难保全车厢的完整。”

    “那个车马刘,很高吗?”

    “身长七尺八寸。”

    “嗯。”李立和关励山同时想到,上官倾之的身高。

    看李立沉默,关励山不敢多等,继续说道:“刘家,只有门闩上留了一副血手印,卑职猜测,应该是凶嫌离开的时候,留下的,这也是卑职猜测,凶嫌必然满身满手血污的原因。而此人算准昨晚没有月亮,所以能趁着夜色抹黑回家清洗。因为刘家没有水井。”

    李立,拿起桌上的茶盏,低头不语。

    关励山知道,李立在听,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他详细说了自己的判断。

    “刘家的水井,在前院的门外,是几家合用的公用井。卑职以为,凶嫌肯定不会在那里清洗自己,虽然半夜,但是那里僻静异常,想来凶嫌自己也是顾虑到这点。果然,那里一滴血迹,也没有。”

    李立突然问,为何说凶嫌熟悉马匹?

    “因为,整个过程,马没有任何异常。卑职问过一墙之隔的报案人,刘四,此人一早听到马在院落里不停呼唤、烦躁异常,便起来查看。他自己说,扒着墙头一看,当时就大叫不好了,马也跟着,嘶叫起来。”关励山语速开始变快,“卑职猜测,了解马匹的刘争鸣,和他自己的马,应该是有着主仆感情的,马是个通灵性的,而且我朝一贯善待马匹。而凶嫌明显在作案之后,赶着马匹,在院落里走了很久,而,,,”他停了停,看到李立欠身,揣度他知道了多少,接下来的血腥说出来会否对自己不利。

    “而在院落里,走出了一个清晰的圆形。”他很机敏地避开了血腥场面的表述,并继续说着自己的大胆推测,“但是,整个行凶过程,不是瞬间的,卑职计算,起码是一个时辰的光景吧,那么,马,如何那么安静?”

    “想来,凶嫌是个非常熟悉马匹的人,他要么之前和这马相熟,要么就是有办法安抚、或者说骗过刘争鸣的马。”关励山此刻已经将后背挺立,因为他看得出李立目光中,没有了刚觐见之时的寒意。

    “卑职,为此考虑,也曾怀疑报案人的。但是,他家全无任何血迹,所以应该不是刘四所为。”因为关励山对上官倾之不甚了解,他不知道,上官家唯一接纳别家的礼物,就是上乘的马,而且他家马棚里的马,被调教的,只有上官家的人,能骑。

    但这些,李立知道。

    因为早年相识,便是因为上官倾之降伏了一匹李立“看上坐不上”的烈马,为此,李立对矮个子男人的看法,也开始改观。习武之人,未必个个都如卢文列、司马骋那样的身高八尺半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