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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巫后的占卜
离农历四月十五日的蝴蝶会还有三天,但点苍山云弄峰下的蝴蝶泉边早已聚集了成群结队的各色彩蝶,蝶与蝶首尾相联,倒垂于镜面潭水边,如凝花序,蝶影迷乱,与那棵开着蝴蝶花的合欢树争相夺艳,尽开尽研。
每年的这几日,总会有一对对的青年男女来到这蝴蝶泉边,玩赏着千蝶翩舞,诉说着雯姑与霞郎的爱情传说,憧憬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故事,为此,美丽的姑娘们会小心翼翼的拿出刻了她们多年心愿的五彩石,投向泉水中许愿。
对着蝴蝶泉许愿,那是所有少女对于爱情的幻想所付出的一份真诚,因为传说蝴蝶泉就是爱情的象征,凡是所有在此许了愿的女孩都能得到她想要的爱情与幸福。
与她们一样,我也曾在一次黄昏之夜,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的去过蝴蝶泉边,我将自己精雕细琢刻了两年的许愿石投入泉水之中,说出了自己十八年来的第一个梦想。
一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我心中的李白。
我盼望着能早日与他相见。
为了我愿望的实现,我在蝴蝶泉边一个人跳起了舞,因为快乐和祈祷而跳的舞,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竟会引来数千蝴蝶在我身周翩跹。
与蝶共舞,让我成为蝴蝶泉边最夺目的画面,我还记得那时,几个偷偷躲在合欢树后的男孩们忍不住跳出来惊呼:“好美,好香呀!”
好香,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自己身上会偶尔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体香,香气袭人,甚至能让百花合苞,百草低垂,人陷沉昏,深睡不醒。
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我跳那一支舞,因为所有见过我与蝶共舞的人都不幸去世了,包括那一日偷看我的几个男孩。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也许,我,就是一个不祥的诅咒,我恨透了自己的出生,恨透了自己无缘无固沾染上的鲜血,虽然那并非我所愿,但我的心也会寂静中一点点的冰冷至毫无知觉。于是,我不再相信那些美丽的传说,我不再相信自己手中的彩石,我只能相信我自己,我心中的一份执念,我笔下的书卷。
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悉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的《长相思》,每一日,我都要写上一百篇,我并没有看手中的笔,也没有看笔下的书卷,我只是任由着自己心中的执念贯于指端,笔起风云,在书卷上如形云流水般的行至卷边。而最后的一笔,我始终不忍落下,因为我要将那一笔永远留存在心间,等待着他的出现。
这便是我的生活,我对于光阴的挥霍与渺芒的渴望,我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
“蝶衣——”
背后突然传来的是我母亲的叫唤,我知道她是带着王的旨意来此,又是为了一次血的祭祀,每及此,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一阵不可遏止的厌烦来。
“你有什么事,快说,我现在没空。”我睁开眼睛,依旧只看我笔下的书卷,背后那个艳丽的身影只会是我永远逃避的噩梦。
“我今天去见了我们的王,南诏国王。”我的母亲笑道,“自从王与中原大唐王朝会盟于苍山神祠之后,王一直没有忘记你。”
“所以呢?”我漫不经心的对答着她的话。
“没有所以,只是想说,我的女儿,你,永远是我的骄傲,但是,你也永远只是我的影子,因为你是我生的,你的容貌与智慧全都是因为我的赐予。”
我听得出她的话里全是尖锐的讽刺与自私的骄傲。不错,与她相依为命的生活,许久以来,她就只会为她自己的骄傲而骄傲,为她自己的所有而自豪。
我再也无法忍受,手中的笔变成了一把利剑,倏地飞出,擦过她的脸,夺在了神塔的玉壁之上。我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她,我知道此刻我的眸子里一定能冒出火焰来。
“对,就是这样,我的女儿,你需要愤怒。”她笑着,一张芙蓉面孔经过她太过于细心的保养,竟也显得跟我一样年轻,所以,有的时候,她甚至干脆装扮成我,以我之名,去骗那些好色的男人,骗取他们的心,骗取他们的魂,甚至骗取他们的生命。“你平时太过于冷静,所以有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多一点点的情绪,哪怕,这是愤怒。”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我冷笑,抓起桌上的书卷,背离她而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能离母亲而去。”她的声音依旧含笑,但那笑只会让人愤怒,让人心悸。
我冷笑:“你还要跟我说什么,我的母亲,你不就是想让我嫁给太子梦凑,成为南诏国将来的王后,而你,又可以高高在上了么?”
“不是。”她妩媚的笑道,“你并不了解你的母亲,但我却了解你。”
“哦,你了解我?”我揶揄的笑,如果你真了解我,就不会让我从小就接受你血腥的教育,因为你并不了解,那并不是我所愿,我的爱好,就只有中原的书,大唐的诗,李白的梦。
“太子梦凑并不适合做你的夫君,因为母亲刚刚为他占了卜,他会在登基为王的第二年死去。”
她的话还是会令我不得不相信,因为她的占卜从来就没有失灵过,据说,三十二年前,十五岁的她就为王的父亲凤迦异占过卜,她说凤迦异会在战争中为国英勇就义,她的占卜触怒到了先王阁逻凤的龙颜,以至于遭到了先王阁逻凤的处罚,先王阁逻凤将她囚禁在苍山神塔里作为对神的献祭,致使她在神塔之中遭受了二年的罪,而二年之后,失去了儿子的阁逻凤却忘掉了从前对她仿若诅咒之词的恨,再一次将她请出神塔,并赐予巫后的名分,让其为南诏国王族占卜,以求逢凶化吉。
而在王孙异牟寻继位不久,她又为王作了一次占卜,王之年糼,将受于吐番威逼而发兵攻唐,而那一场大战,有天佑大唐,南诏军必败,王不以为信,大举进军攻唐,不料全军覆没,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孤魂无寄,她以转生轮回之术度亡军去往彼岸,平息怨气而换来国之安宁。
她的每一次占卜都近乎于咒术,成为王心中的忧疾,但每一次大难之后,王总要肯求她为南诏百姓祈福,求国之安泰,民之安居。
而她的祈福也果如王之所愿,天降祥和之美,百姓得天庇佑,安居乐业。
但是,只有我知道她的占卜与她的咒术是如出一澈:“他为什么会死,那还不是因为你!”
“你真以为我给他下了诅咒?”她的脸色竟然也会变得有些凄伤,有些失望,“我的女儿,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从来就不肯相信我。”
我回头,讥笑:“要我相信你什么?”
“你从来就没有为你娘想过,你能了解你娘的苦衷吗?”她一时间泪眼盈盈,“说到底,你还是责怪我在你五岁的时候当着你的面杀了你叔叔伯伯他们,是不是?”
想起十五年前,那一段模糊的记忆如今只剩下一些残碎不堪的血的影子,我的内心总会犯起一阵痉挛,一阵恶心,不错,五岁时候的我享受到了许多叔叔伯伯的关爱,那时的我真如天之娇女,公主一般的骄傲与幸福。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的母亲将他们全都绑在了苍山神塔之中,宣读了他们触犯神的罪状,并施以炮刑,将他们一个个全都绑在烧得红通通的柱子上活生生的烤死。
母亲告诉我,蝶衣,你不要为他们哭,他们都是对神不敬的畜生,他们都该死。有娘一辈子照顾你,你一生不会觉得孤独,以后的你,娘会为你铺好路,娘会让你过上比南诏国公主更尊贵更美好的生活,蝶衣,你要记住,你就是娘的命,娘不许你哭,不许你有任何事。
她的话,总是极其温柔的表现出她慈爱的母性,但是我平静的心总会在那一幕幕血的记忆里惊起颤抖的波澜。面对她,我还是只有苦笑:“不光如此,这些年来,你所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总之一句话,你让我感到羞耻,感到恶心。”
“就因为那帮男人吗?”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扭曲,“娘早告诉过你,那些男人贪财好色,都是伪君子,他们都该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呵,我情愿我永远都不要明白。我可不想像你这样的变态。”
“你认为所有的错都是娘的错,那么你叔叔伯伯他们呢?他们是怎么对待你娘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他们的不仁,不忠,不义,你又去指责过吗?”
她的这一番话说得深恶痛绝,却又是那样的真真切切,不错,我的确看到过,我的叔叔伯伯看着我娘的眼神是那样猥亵,他们都是我娘的表兄弟呀,为什么只是将我娘当作青楼女子一样看待?可是他们对我是真的好呀!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那样的惨死而去。
“娘,不要说了。”我不愿再去回想那些事,更不愿去感受我的家族竟是这样的混乱不清。
“蝶衣,你现在也长大了,很多事情你不是不明白事理,而是你不愿去承受,但是,娘要告诉你,这些,你必须要学会承受。”她的眼中闪出一丝邪异,“因为,你将来要承受得更多,所有的一切,你都要代娘去承受,因为你是娘所有的美与善。”
望着她的眼睛,我有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仿佛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而她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将会成为我人生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蝶衣,祭祀快要开始了,你要随娘去苍山神祠,你将是我们南诏国最伟大的女祭祠。”
她的眼神里又透出骄傲的妩媚与深不见底的诡异,仿佛这一切都是她所操纵的命运的安排,这一切都不过为了验证她的占卜而继续。
“我不去!”血的声音还在招唤,我的心只有冰冷的回音,“你知道,我见不得血!”
“你不去?将会后悔。因为娘今天也为你作了一次占卜。”
“你的占卜,只是咒术!”
“呵……不错,我以往的占卜的确只是咒术,但你要相信娘,为女儿占的卜,绝对是吉!”
“吉?”我揶揄的笑,“娘所谓的吉又是什么?”
她微微一笑,走到我面前,长长的香袖之中,露出银光闪闪的指尖,那指尖温柔的抚过我的脸,我扭过头去,拒绝她少有的爱抚与触摸,她依然笑道:“我的女儿,你多年的心愿,娘又怎么会不知?”
“在这一次祭祀大奠上,你还会见到那个人,你画过无数次的那个人,就如同上一次祭奠之上,你们偶然的相遇一样,这便是你的愿。”她详细道。
第二章苍山祭祀
苍山中和峰麓,象征着王族根基的神庙坐北朝南,前临中溪,沐浴着苍山的银妆素裹之光,竟也显得神圣不可方物。
我换了一身祭祀用的白袍,轻轻踏足在这一片被王封为南诏中岳的神圣土地,我的母亲一直颔首静静的跟在我身后,她的安静与收敛也会让此刻的我感觉到自己就是这苍山的女神,我将如同每一次祭祀一样得到所有人的敬畏,哪怕是她,我的母亲,也不过是我最卑微的随从者,当我抬起头远远的望向那一殿二庑的神庙,我便能看到神庙前站了整整齐齐的二排白衣人,他们也像我母亲一样低着头,用手按着眉心,默诵着一些听不清的祭语,以他们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着他们对神的足够虔诚,也表达着对我的敬畏。
我走近神庙之前,目光淡淡的扫过在这里献祭的每一个人,最后,我的目光落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因为我不得不忽视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面对高耸云宵的祭台,他的威严也依然能折服众生,君临天下,单看他的背影我就能知道,他,便是我们南诏国的王。
“诏——”走近他身后,我敛袍,欠身,以对“王”的称呼表达着对他最无上的敬意。
“昶,请平身!”王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凉凉的叹息,良久他才转过身来,道,“昶,你看自元登基以来,这南诏的天下在元的治理下如何?”他顿了一声,“元准你直言不讳。”
我抬起头,望着他,微微一笑:“诏,请您看看这江山美景如画,诏自登基,废旧立新,于政权,设清平官,坦绰、布燮、久赞,改六曹为九爽,又立大、中、下、小四府,司管军事之务,于行政,增六睑为十睑,设六节度兼二都督,其部属分明,各司其职,为王分忧,诏擅用才,关乎社稷,亦乃百姓之福。”
“昶之所言,避元之过失呀!难道连你也不愿对元吐出真言么?”王的声音越显疲惫。
我低下头,继续道:“诏自责,是因与大唐一战之过,我军战士葬身杀场,便有无数妇无夫,子无父,母无子,举国哀悼,实乃苍生之祸,但战乱已平,元应欣慰,我国义军已度至了生之彼岸,获得新生。”
“你母亲也这么说呀!”王依旧叹道,“但战乱毕竟是祸,是元的无能而造成的祸。”
我大惊,伏首:“请诏千万不要这么说,诏是南诏国的王,将赐予南诏国无尚的光荣与伟绩,如果连诏都放弃自己的话,百姓将寄予何望?”
也许真是我的这一句话触动了王心中的波澜,我见到王的眼神逐渐由悲凉转得锐利,那芒是紫微星的光芒,那神是俯视芸芸众生的君王才有的睿智。
“那么昶是否支持元的一切决定?”他突地话峰一转,问道。
“请诏下旨,蝶衣定当从命!”我颔首以礼。
“你可知,你母亲为南诏太子梦凑占卜,以他未来的命运算了一卦。”王忧叹。
我从王的眼眸中看到了到不安之色,道:“此事,母亲已告知蝶衣。诏提及,有何异?”
“你母亲的占卜向来都是百算百灵,而这一次占卜,又无疑于一个不祥的预兆,元想改变元儿梦凑的命运。”
我看到他眼里冰冷的神情,便知母亲是必又要以活人祭祀,来洗清一切尘世的孽,换来被祝福的人一生安宁,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这一次又要以谁来作为对神的献祭:“我母亲有何妙法?”
“太子梦凑并非寻常之人,你母亲说,唯有王室贵族人的血才能换来他长久的寿命。”
我看到王的眼神近于悲凉,但除了那层悲凉,竟是绝决的冷意,我忍不住震惊,微微颔首道:“诏要以哪位公主的血来祭祀?”
王接着又叹了口气,道:“本想以无忧公主流影来为她哥哥牺牲,但流影自小就身负着妖孽的罪名,却无资格为我这个父王洗清罪孽,为她哥哥延长寿命。所以,元选择了梦凑带回来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已被查证是摩梭一族的公主,也有着最纯正的贵族血统。”
“太子带回来的女子?”我已能猜到,这个女子,也许是太子所选的未来的王后,我顿时明白了,我的母亲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一个人来献祭。
“怎么,是不是连昶也认为元这样做很残忍?”
王似乎看到了我的内心,但我仍然只是笑了笑:“能换来太子的长寿,又能换来南诏国的太平,这名女子想必死而无憾了。”
“你也认为如此?”王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期许,一丝忐忑,但我知道王此刻最希望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因为我的话将会承受着所有源自于孽的罪,只有我承受了神所降下来的罪,王族才会真正的得到神的庇佑。
但是,我被封为南诏国的祭祠,我有祭献给神所有一切的责任,所以我唯有平静的笑道:“是,请诏下旨将神的祭品送上祭台来吧!”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王脸上满意之足的笑容,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神庙之中渐渐走出三个人影。在两白衣卫士的押送下,那个将被献祭给神的女子渐渐走到了我面前。
当她的一身凌乱华衣印入我眼帘之时,我就在想,这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有着怎样的经历,或者此刻她又有着怎样的感悟,她,是否会有恨?
然而,当她抬起头来,目光正对我的眼睛时,我不由得一愕,也许这一刻之前,我还自恃着美貌天下无双,但这一刻之后,我的信心却全因这个女子的出现而渐渐化为飞雪散去。
她的美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仿佛让你感受到了大自然最深层的呼唤,灵魂不由自主的飞跃到了远古寂静的天地之间,合着和风的吹煦,与流云一起分享着天穹广茫,与山川一起分享着明媚阳光,与草木一起分享着鸟语花香,与流溪一起分享着鱼戈游唱,与大自然的万物生灵相惜相融,谱写着生命最灿烂的乐章。
她的美让我震惊,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奇异的魅力,而且还因为她的一双眼睛,看到她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过多感情淡如水的自己。
一双绝美的眼睛,却仿佛被压制住了灿烂的光芒,只余下幽潭一样的沉寂。
“你也是偶人吗?”她开口对我说话,静静的带着笑,那笑如水边的幽昙,悄然开放。
“偶人?”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翕动着眼睛,掩饰住自己的疑惑。
“原来姐姐你也一样跟我有着相似的命运呢!”她再一次笑,眸光里却多了一丝忧伤,“如果这一次,我不死的话,姐姐,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再一次因为她的话陷入深思,而全然不觉,押着她的两个白衣信徒已将她推上了祭台,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就像着衣一样,任由那两个白衣信徒将一层一层的网绳罩在了她身上。
“如果我的血真的能让梦凑长命百岁的话,那么你们点火吧!”
她的声音由空而降,清脆而空灵,仿佛一曲乐章,引起我心理的共鸣。我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困惑,一种由她身上所引发出来的奇怪的困惑。
“诏——”我再次面对着王,请求,“诏,她不适合做这一次祭祀的祭品,请您宽恕!”
“这是你母亲占卜所得出来的结果,她必须是这一次祭祀的祭品。”
我没想到我的这一次真诚的谏言却令他龙言大怒,我不再言语,唯有听他道:“如果元这一次宽恕她的话,只怕梦凑将来的王位会送给他人,而整个南诏国将因为她而面临一次大难。”
我抬头,从王火焰般的眸光里看出了他真正的忧郁,原来他也相信自古红颜多祸水,所以才会在三十年前冷落了我母亲,才会将我封为苍山祭祠而永不会嫁人,才会在今天要将这个可能成为太子妃的女子作为祭祀的祭品,才会让我在荣耀的光环下永远浸染着血的罪恶。
我沉默,然后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来:“那么,诏,如你所愿!”
来到祭台前,我望着被绑在祭天柱上的女子,忽然只想苦笑,然后,我闭上了眼睛,举起了法杖,念起了咒语“我们伟大的神灵,请接受我最忠诚的祈祷,天佑我南诏。我们最纯洁无瑕的使者,将向您传达我们最虔诚的敬意……”
我诵读着那念过无数遍的咒语,沉寂的心里有了一丝不安宁,我闭着眼睛甚至都能感觉到,那无情的火焰正如千万条灵蛇般的舔舐着那女子脆弱的生命,突然,我手中的法杖竟脱手而去,我舞起的白袍如昙花般的凋谢。
这是第一次,我竟在祭祀天神的时候丢失了向神传达意愿的法杖,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包括王都将恐惧而愤怒的目光聚到了我身上,若是触怒了天神,这将是我用血和魂都无法洗净的罪过,我,必须给大家一个解释,一个足够安抚大家的解释。
但是,我没有解释,我甚至无话可说,我依旧抬头望着那个被束缚在祭天柱上的女子,看着浓烟已将她熏得晕迷,看着火焰一点一点的爬上她的华衣,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我竟觉得天边的白云竟变化出了一道人的身影,那身影伟岸挺拔,仙风道骨,云秀风清,那身影御剑而来,竟摧倒了祭天柱,一袭白衣卷了华衣的绝色女子飘然飞去。
“飞仙呀!那是飞仙呀!”我身后响起了一片欢呼,但我的心却渐渐冷却下来,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一直存在我记忆里却从不曾现过身的人,而如今,他却抱着别的女人逃离而去。我许久未湿润过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
李白?你到底是不是我心中的李白?
“看来,神是真的喜欢这个祭品,所以他才将她带去了天庭。”我的母亲向众人解释着,安抚着众人心中的惶恐,也安抚着王心中的畏惧。
王亦望着天际那般变幻莫测的云,长叹:“但愿,这不是梦凑所为。”
众人带着与神相会的传说而散去,这一场祭祀的结束,却是我一场梦幻破灭的开始。
这一日,王授予我将功补过的重任,命我在全南诏国搜索那个剑仙与那绝色女子。
第三章邂逅蝴蝶泉
受王之命,我已经在全南诏国布属了眼线,暗中查探他与那少女的下落。
夜色垂幕下来,我派出去的人却一个也没能回来。
我不禁苦笑,想不到还未开始的初识,便已在我们之间划出了一条不友好的分隔线。
月色在珠翠窗帘上蒙了一层淡然的光辉,我忍不住好奇,想要撩起窗帘,看看外面的夜空,已经多少年了,自从那个噩梦的缠绕,我不敢再看天上的圆月,甚至不敢抬头望天。
更不敢独自一人在苍山野林中行走。
“还没有找到吗?”我微微沉呤,心中竟泛起了一阵苦涩,也许我并不是真正的想要抓他吧!
“祭祠大人,请用茶。”耳畔传来婢女清脆的声音,我漫不经心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祭祠大人,好喝吗?”婢女的声音非常的动听,这不由得让我微微一怔,这声音是我从前没有听过的,但却在今日的祭奠之上,让我特别难忘。
我回过头去,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青衣人,那道青影若近若远,竟似如同鬼魅般的渐渐飘去,而我想要去追时,却发现自己再也移不开脚步,突如其来的黑暗瞬间盖到了我的头顶,我便感觉到沉沉的睡意袭来。
无论我用多么强大的意念控制自己的睡意,却仍阻止不了脑海里的那些梦境:坠落千丈的幽潭、扑翼高飞的蝴蝶、暗沉光滑的祭台、锋税闪烁的刀光、高举云宵的法杖还有呱呱落地的婴孩,甚至那个赤身泡在清水之中的紫眸女子。每一幅画面都如同被血泼过般的腥红诡异且狼藉不堪。而每一片腥红闪过我的脑海时,我的头颅总如血液沸腾了般的疼痛。
“这是什么毒药?”我默诵着一些术语以求心静,想要压制住脑海里的这些幻象,然而一切努力皆是白费,耳畔又传来少女的声音:“不是毒药。姐姐,我给你喝的是记川的水,那应该是属于你的记忆呀!”
“记忆?”我不禁恼怒,想要去捕捉那若隐若现的青影,不觉那青影又是飘远,轻轻的传来了一声:“姐姐,有人来找你,我先走了!”
“蝶衣——”母亲的声音传来,我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冷静的问:“夜深了,你来干什么?”
“蝶衣,我见有人进了你的房间,怕是有人行刺你……”她的话还未说完,我已忍受不了脑海里如蚁咬般的剧痛,抓起珠帘向她挥了过去,“出去!这个时候我不想看见你!”
“你是不是中毒了,蝶衣?”母亲向我走近,“是不是有人给你喝了记川的水?”
“记川?”我打量着她,脑海里不住的响起那少女说过的话,“你也知道记川?”
“那不过是让你脑海里产生幻象的毒药罢了。”母亲忽然抓住了我的手,目光里殷殷怜怜,“蝶衣,娘知道你这些年总做噩梦,娘给你做了一次法,并求得了苍山雪神赐予的仙水,它可以去灾消痛,治好你的病。”她捧起我的双手,妖媚的眸子里满是慈爱的诱惑,又是一盏茶端到了我的面前,“喝吧!蝶衣,喝完了它,你就不会再痛了!”
“呵,毒药。”我抱着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的头颅,指甲几乎要刨开头骨插进自己的脑髓之中,我一步步的往后退去,远离着她的身影,也远离着她声音的诱惑,“到底是毒药还是记忆?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真相,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她惊骇的望着我:“你是我的女儿,当然是我生的。”
“那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我的父亲到底是谁?”我冷笑,“我知道你喜欢用鲜血去研究你的那一套术法,也许……也许,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你是杀了我父母将我抢夺来的吧?”“你说什么?”她眸子闪出愤怒的光芒,“你竟然这样对你母亲说话?”
“不然,又是什么?”我猛推倒手边的桌台,以求缓解脑海里的剧痛,“你能告诉我么,能么?”“喝了这碗仙水,我就告诉你。”
“我不喝——”我用拳头死命的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如果这身体真是她给我的,那么我便恨透了这具躯壳,因为它给我带来的诅咒和痛苦远远不止这些。
“为什么不喝?”她突然将我抱住,掰开我的双手,将我按在了桌台之上,我勉强冷静下来,望向她充满泪水的眼睛,“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仙水,还是毒水?”
她的眼神微沉,不知是哭,还是笑:“原来在你心中,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娘是什么样的人?”我冷笑,“我只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下来,她静静的看着我,却还是什么也不肯说,无论我问上多少遍,她都不肯说,她的眼里除了那毫无用处的怜悯之外,就是那让我实在看不透的诡异。
屋子里一时寂静得直冒寒气,突闻“吱呀——”一声门响,门开了一条缝,接着就是一阵扣门声传来。“祭祠大人,在吗?”
“何事?”我强压住自己的头痛,平息着胸中的愤气,让我传出去的声音不显露丝毫的颤抖。
“公子殿下想要见祭祠大人。”
“梦凑?”我心中一疑,连忙问,“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公子殿下没说,奴婢不知。”
“好,知道了,你先去传话,说我马上就来。”这一句话说完,我立马奔至桌台边,端起那一碗“仙水”一饮而尽,等到疼痛渐渐从我脑海里消失后,我便向门外走去。
“慢——”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停住脚步,就听她说,“你要理一下妆,我的女儿,在任何时候,任何人的面前都要展现出你最美的容颜。”我没有理她,可她的声音还是继续从我背后传来“梦凑一定是为今日之事而来!”
这一句话不得不令我回过头来看向她,我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却不再说什么,只是将一把玉梳和一面青铜镜抛了过来,我接住这两物,大致理了一下妆,便前往了白塔大殿。
走到白塔正殿之中,太子梦凑的身影宛若一道明月之光印入了我的眼帘,只不过,这道光太过耀眼,而太耀眼的光芒总会刺伤我的眼睛,这是因为我自小对月光产生的恐惧。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二年前,王与中原大唐使者于苍山会盟的那一天,那一年他不过十六岁,未经风雨的轮廓显得清奇俊秀,我见忧怜。
而今天见到的他,不过因为二年时间的磨砺,竟已多了一份沉稳,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已不知不觉的透出了如他父王才有的渊渟岳峙与气度沉韵。
“蝶衣叩拜公子殿下!”我敛起衣襟,欲跪伏于地,却被他拦住,“祭祠大人请起!”虽贵为王族,但他的语气却非常谦逊,“深夜打挠,深感惭愧。我来是为求祭祠大人一件事。”
“公子言重,公子若有什么事,只要吩咐蝶衣一声就可以了。”虽是这样说,但我已大概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
“只怕祭祠大人有所顾虑。”梦凑道,“今日之事,祭祠大人已再清楚不过了。难道连您也认为,那个无辜的女子应该作为天神的祭品吗?”
果然不出我所料,从他略点了忧伤的星目中,我看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尽管他并非我所心仪的男子,但那种深情,依然让我感动,让我不禁羡慕起那个女孩来。
“可王命难违,公子,你应该比蝶衣更加明白王的旨意。”我微微颔首,坚决拒绝了他将要说出来的请求。
他久久的凝视着我不语,忽叹出一口气,道:“祭祠大人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想请祭祠大人在杀她之前,让我私下见她一面。”
沉默了片刻,我依然颔首道:“公子殿下,相见不如不见。”
也许是因为我太过于绝情,梦凑一张俊秀的脸变得铁青,变得愠怒,他冷哼了一声道:“这种以鲜血来作为供奉的祭祀是一种罪孽,它本不该存在!”
他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微微苦笑,这便是未来的王对我的试探么?也许,不久的将来,他真的能取消这样用活人献祭的祭祀,也可让我赎罪。
我转过身,望向了白塔北门的角落,那里正有一道青影忽闪而过。
我不禁一笑,好一个聪明的女孩,我举国追捕她的下落,却不料她竟然藏到了我白塔之中。
与梦凑相见,也并非她所愿吧!很奇怪,对这个少女,我竟然有了想要了解她的好奇心。
“祭祠大人,有报——”
当我正想去追踪那青影时,一侍女慌慌张张的跑进大殿来。
“何报?道来!”
“蝴蝶泉边,蝴蝶泉边……”侍女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吞吞吐吐半天才道,“一名武艺高强的男子闯进了蝴蝶泉禁地,还打伤了我们很多人,他说要见苍山的祭祠,蝴蝶泉的守护圣女。”
“找我?”我问,“什么样的男子?”
“哦,身穿一袭白衣,人长得非常好看,就如神仙一样。”婢女俏脸微红,“不过,他很奇怪,我看见他跟手中的剑说话,那剑也仿佛能听懂他的话似的,不用他动手,那把剑横空一扫,就将我们的人全都打倒了。”
“剑仙?”我一声讶然,尘封许久的心忽然就豁然开朗了起来,没等侍女反应过来,我已经如轻风般的点足飞向了白塔之外。
夜色很沉,但月色很亮,很清,它从天空中流泻下来,便在地面上化作一汪静静的小溪,这在世人眼中本是绝美之景的东西却只能在我眼里化作噩梦。我扯上风帽,不让月光照射到我的眼睛,月夜,作为夜行者的我却只能如幽灵般的躲避着月光的跟行。
来到蝴蝶泉边,我见到躺了满满一地受伤呻吟的人,那都是王赐予我的属下,但我却并未看到任何白衣人的身影。
“祭祠大人,属下无能,不能抓住那剑仙。”
我见自己训炼出来的下属们个个变得狼狈不堪,不免厌烦:“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去吧!”
“祭祠大人,请允许我们将功补过!”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
我的愤怒令他们胆怯,在我的目光垂视下,他们拖着受伤的身体很快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再将目光投向了静碧的潭水之上,久望之,便觉那如美玉般的深潭微微颤动起来,散发出一种忧郁而鬼魅的气息,那种气息仿佛人的悲呼与哀鸣,竟吸引着我的心仿佛肝肠寸断般的悲痛苍凉。我抚摸着自己的心,竟发现它与这蝴蝶泉有着一种特殊的感应。
然而倦意袭来,我微感不妙,立收回目光,望向合欢树上:“能饶我属下们不死,阁下仁义之心可签天地,不妨现身一见!”
树上一道白影飘落,清朗的声音拂风传来:“姑娘果然聪慧过人,一望便在我在树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也是第一次与他的目光真正相遇。
他的确长得非常好看,而且这样近距离的对视让我非常的吃惊,那一次惊鸿一瞥已然让他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完美的影子,但我实在想不到,他的容颜甚至比我多年来不断修饰的画卷还要俊美绝逸。他实在不像是来自于人间,也本不该出现于人间,也许茫茫天际的光辉也不过为了衬托他的光芒。而且他还显得那样遗世而独立,仿佛随时可能飘然化仙而飞去。
我看了他很久,第一次我毫不避讳的表现出了少女的心怀:“你是中原蜀山来的剑仙?”
他微微一笑,谦谦有礼道:“蜀山弟子御风,特来拜会南诏国的祭祠圣女。”
“御风?”我微微点头,颔首还礼,心神竟一时浸荡在了他的笑容之中,“为什么叫我祭祠圣女?”
“听闻蝶衣姑娘不但是苍山的女祭祠,还是蝴蝶泉的守护圣女。”他顿了一声,笑道,“恕在下生性懒惰,不愿细说其名,便二名齐呼了。”
我忍不住咯咯一笑:“不错。我千蝶衣本是这蝴蝶泉的守护圣女,但因二年前我参与了王异牟寻与唐修好的计划,于是便又成了苍山神祠的女祭祠。”我望向他的眼睛,“不过,我宁愿不做这苍山的祭祠。”
“为什么?”
“因为……”我想到了祭台上那永远也干不了的血,没有谁能明白血在我心里落下的深印,但是,我也不能对任何人显示自己的内心,于是我还是微笑着望着他,“因为如果我不是苍山的祭祠,现在就不用拿王的命令来抓你了。”
他一笑:“蝶衣姑娘的意思是,你现在就要抓我了,是么?”
“当然。”我顿了一声道,“你如果自愿跟我走,我们就不必动手了。”
他竟然想也不想,便朗声道:“好,我跟你走!”
“你难道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我微讶,“也许,我会带你去祭台,将你的鲜血献祭给天神。”
“哈……”他大笑了起来,“能够做姑娘看中的祭品,想必也是一种荣幸吧!我当然愿意。”
“难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献祭?”我不禁好奇的问
“当然不是。”他蕴藉的一笑:“我来是想听一个故事。”
我诧异:“听故事?”
“是。”他指向蝴蝶泉,“在下想听这蝴蝶泉的故事,蝶衣姑娘能说给我听么?”
“蝴蝶泉的故事?”我微微一怔,竟感觉他星辰般的眼眸中忽闪出一道蓝色的妖异光芒来,“御公子并非是想听故事这么简单吧!”
他微微一笑,目光望向了夜空,轻轻叹了一声:“也许是吧!”
“也许?”我微诧,望着他。他回过神来,看向我笑道:“蝶衣姑娘难道不带我去祭祀了吗?”
我沉默,即而一笑:“如若御公子愿意,就请随我走一趟吧!”
这一刻,我的心再一次的颤抖,却是第一次真正的为她的占卜与预言感到震惊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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