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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沙门岛的人引着等待上岛的客人进入了刀鱼寨。
薄雾渐退,登上“刀鱼寨”的城墙,只见青砖黛瓦之下,碧波万顷。登州素来有“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的说法,此时港口已经是一派千帆竞发,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克里斯从没见过如此拥挤的港口,商船、战舰、渔船抛泊近岸,不知其数。宽底的货船整齐地停靠在岸边,每座码头均有大批力工在搬运货物;而远望之下,近海处停靠了数十艘巨大的远洋帆船,或三三两两并列停靠、或独自泊停,帆或半挂、或收起,另有众多船夫撑起小舟,穿梭在这些巨型船只之间,往来运送物资补给;更远处,一艘巨大结实的尖底战舰在外海下锚。因为这一批的客人当中,有青州黔辖王诜,以及京城大名鼎鼎的秦大老板,登州水师特意派出旗舰“黑山号”运送客人上岛,它周围还停靠了二十多艘体型较小,船身细长的“刀鱼战棹”。
克里斯望着这些远洋海船,心中赞叹:原来只知道指南针是中国发明的,没想到宋朝的造船技术已经如此高超了,能造出如此坚固巨大的海船。
刀鱼水寨分南北两门,南门与陆地相通,刚才他们一行人由此进入水师大寨;北门为水门,接下来他们将会坐上船,从北门出海。
水寨正中为“小海”,用以停泊船舰、操练水师。“刀鱼寨”这个名字起得非常贴切,因为小海里停泊的战舰全是瘦长型的“刀鱼船②”。一般北方的海船,船头船尾比较方正,底部扁平;可刀鱼船却是产自苏杭的明州船厂,它在水里就像一条狭长灵活的秋刀鱼,速度极快,适合作战。只有亲自坐上“刀鱼船”,才能体会到了它的速度有多快。
克里斯眯眼看着这些战舰,心想:明州船厂是大宋造大型战舰的地方,将来自己也要亲往明州,看看船厂是否能造出远洋破冰的大船来。
刚才在外海的“黑山号”此时已经停进了“小海”最好的泊位上,王诜和秦禹九的大队人马由南门进入水寨,他们似乎是最后一拨上船的人了。
克里斯又看见了那几抹熟悉的身影,几位泰山女弟子正在登船。她们那鲜艳靓丽的衣裙,在这片乌黑战船间,格外显眼。有两位女弟子都穿着粉色罗衫,红色短袖褙子,唯一的区别是一人下裙为白色,一人为蓝色。两人相貌都很出众,克里斯的目光投向穿白色裙子的女子,她五官秀丽,双眸流艳,五人中就她最为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克里斯的目光太过专注,那红衣女子似有所察的看向克里斯,两人目光正好相对。
克里斯正想别过头假装看别的东西,却见那女子拉了拉旁边人的衣袖,被拉的女子一身朱色大袖长衫,正是四师妹米钰,她眉头微皱,瞪了一眼克里斯,然后又与红衣女子说了两句,那红衣女子也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看克里斯了。
克里斯心中苦笑了下,莫不是还当我是偷窥人洗澡的色狼?
克里斯、熊戴影、洪七里和宁一飞,几个人今日都是一身黑衣短打,扮作秦禹九的贴身随从、侍卫。克里斯在他们几人的妆容打扮上,下了不少功夫,特别是江湖上名头最大的洪七里,本来她想让他把胡子剃掉,但洪七里坚决不肯,便只得让他扮作一个相貌平平的大胡子中年人。宁一飞最为听话,只要不让他扮成女子,怎么样都行。几人的分别化名“甲大、小乙、阿丙和丁儿。”
上船不一会儿,就听着舵手的一阵鼓声,船长下令开船,桨官传令,船桨齐划,船驶出水门。
刀鱼船驶过陆岬,一阵强风吹过,船帆抖动。克里斯站在甲板上,她提前准备了一件厚厚的黑色斗篷套在身上,拉低兜帽,遮挡扑面飞溅而来的浪花。
回望岸边,全是尖石绝壁,整个水寨与仿佛与丹崖山结为一体,有着“断崖千尺,下临天地”之势。防浪堤、平浪台、灯塔、城墙、桥梁,都用同样的灰白石材筑成,怪不得第一次见到时,她还错以为这是一座西式的白色城堡。防浪堤底部,历经恶浪日夜拍打,被白色盐晶侵蚀,又攀附了许多暗苔,陆离斑驳间却让人隐约感到莫名的不安。
克里斯心道:水寨建在丹崖山后侧,真有隐蔽性,出击时不宜被敌军发现,进可战、退可守,再加上这速度奇快的刀鱼战船,真可以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确实如克里斯所想,登州城背山面海,陡壁悬崖,天险自成,是一座完美的海防要塞。只可惜,堡垒建的再坚固,固守堡垒的人却容易攻克。水师为夺岛大会保驾护航,参加大会的必须乘坐刀鱼战船前往沙门岛,加之这片海域处于黄渤分界点上,多风且风速极大,没什么人能随便闯进去,更没人能随便逃得出来。克里斯心想:水师也是烂到根子上了,怪不得马默说,“要除恶瘤,一定要连根拔起。”
沙门岛其实并不是一座岛,而是渤海之中一片群岛,包括南北长山岛、龟岛、蝎岛、砣矶岛、大小黑山岛等诸多小岛。三国时期曹操曾命水军在登州古港外的沙门岛建造军需仓库,而在唐代,海岛上设立了“乌湖戍”、“大谢戍”等军事设施,随后岛上的军备遭到撤废,直到了宋代,这里成了犯人的流放地。岛上山石嶙峋,荒凉异常,物资口粮更是被李庆牢牢掌控,犯人们为了活命,无奈只得参与每年的夺岛大会,而不听话的人往往直接被丢入大海喂鱼虾。
王诜和秦禹九先进了船舱。洪七里和宁一飞也站在甲板上,他们都迫切的想看到沙门岛。洪七里看了一眼克里斯,他从没见过她如此沉寂安静的样子,她静静地看着水面,一动不动,她黑色的眼眸中,映衬出白色的浪花,不知道为什么洪七里觉得心里突然纠了一下,他觉得比起这幅失神忧伤的表情,那个满面笑颜的她更加动人。
海浪涌来,水势变得极是湍急,战舰在波浪中颠簸摇晃。
克里斯一动不动,依然出神地望着大海。她又见到了大海,自己曾经怕极了的大海。
记忆排山倒海向她涌来。
那件事之后,只要接近海边,她就会呼吸困难、浑身不住地颤抖。她的心理医生告诉她,这是她曾经泡在冰冷海水里那段痛苦经历的后遗症,其实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这不过是心理层面的问题。
史密斯家族的人,从来都不会坐以待毙。克里斯在距旧金山一个多小时车程的蒙特雷买了一座能看到“孤柏树”the-lone-cypress的豪宅。这棵柏树,孤零零的生在一块突入太平洋的礁石上,任由风吹雨打,超过了250个春秋,至今巍然不动。没有人在见到这棵孤柏后,不对它肃然起敬,因为它展示了极端生存的最高境界,演绎着生命的壮美,这棵树曾是西部精神的象征,现在甚至成为了美国的象征,代表着不屈与挑战。所以克里斯选择了举目便能望到这棵树的地方,她准备向自我发起挑战,克服这道难关。
蒙特雷③是个滨海小镇,风光优美,尽是豪宅云集,比起克里斯位于圣马特奥的房子,这里却少了一份安逸感,多了一份私密感。
克里斯把自己与外界的所有人的隔绝了起来。她花了一段时间适应,一开始阳台上吹来的咸咸海风,就能让她胃中翻滚,直吐酸水;她强迫自己走到白色的沙滩上,走在枯木上,看着海鸥在沙子上闲庭信步,而自己却紧紧揪着衣服,不住的发抖;下一步她买了帆船,请了教练教自己航海,只要上船她的脸色就变得像海水一样铁青,教练以为她天生胆小,她却从不告诉他们自己心中承受着什么。
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训练之后,克里斯不再害怕了,她把精力全部灌注于艰苦的磨练中,注意力被捆缚在缆绳与船帆之间,无暇顾及那无尽深海的幽暗。某天,她认为时机终于成熟的时候,独自出海,没有告知任何人。
起初,一切正常,直到驶出近海,克里斯就后悔了,那种可怕的感觉再次袭扰而来,眼前的一切变得天旋地转,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没什么比在自己的呕吐物中醒来更糟糕的了,可更糟糕的情况竟然就发生了,失控的船只驶入了太平洋的风暴区。
没有帮手、没有退路,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克里斯的身体在大脑完全清醒过来之前,率先动了起来,她凭着严格训练获得的技巧,先避免了第一次危机。轰鸣的雷声被肆意的狂风吹散,城墙般的巨浪一次又一次的碾压而来,没有一丝怜悯。克里斯快速的降下主帆和前帆,换上“缩帆”,这一系列动作迅捷而准确,如忍者一般。结实、小巧的缩帆更容易在恶劣的暴风中控制,她根据风向,控制好副舵柄,滑轮组的飞快转动,她见风使舵,小船在风暴中曲折航行。
船在疾风巨浪里飘摇不定,被吹得东倒西歪。有一次船向左侧倾倒,克里斯急忙冲到右舷坐下,两腿悬在船沿外面,想靠体力保持船不翻覆,船几乎贴着水面行驶了一段时间。求生的欲望让克里斯把学到的航海本领全都发挥了出来,力量汹涌的爆发出来,即使精疲力竭,坚定的意志也让她牢牢的攥着帆缆。
奇迹是那些勇敢的人谱写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帆船终于驶出了风暴区。浑身上下都湿透的克里斯,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手,她知道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刺激感,从来没有比这种体验更加得真切,这是超越了一切极限的感受。当艾迪带着海岸巡逻队赶来救她的时候,发现她正在甲板上呼呼大睡。
从此,克里斯的“恐海症”治好了,她迷上了航海,得上了“恋海症”。她喜欢海面上一望无际蓝色,喜欢空气中刺鼻的咸味,甚至是独自面对大海时,那种让自己渺小无比却自由自在的感觉。如果一段时间不驾船出海,穿波踏浪,她就会心痒难耐。
克里斯不再怕大海了。不过,那段杀人的记忆却始终无法从她脑海中抹杀。如此想着,她的眼神显得更加忧郁了几分,这种情绪让她身边的洪七里和熊戴影都无法猜透。
连熊戴影也看出来今天的主子不同往常。他心里猜测起来,难道昨天自己没在她身边的时候,还发生了别的事情,赤影也没说啊。主子终是收留了那个叫王赟的孩子,上岛这段时间,主子让胖羊留在登州城照顾王赟,等回京城时,再带他们一起离开。
还在克里斯望着大海出神的时候,船舱里走出来一个女子,直向她走来。
来人一袭淡紫衫、青色裙,她侧梳三环髻,簪凤尾钗,身材高挑,体态苗条,腰悬着一把宝剑,剑穗上吊着一块蝴蝶玉。
除了克里斯,洪七里他们都向她投过目光。
高靓儿略显不安,她抿了抿嘴,还是张了口:“公子,昨晚小道多有冒昧,如今给你赔礼了!”
女子声音清脆,克里斯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到。她两道目光直望远处,并不答话。
洪七里、宁一飞和熊戴影皆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靓儿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克里斯脸上滚了两转,她才细看昨晚被自己骂做淫贼的男人,发现他俊美不可方物,容光逼人。泰山派的碧霞真人门规甚多,男女之防守得极紧。高靓儿发现自己竟然盯着男子的脸看,一愕之下,登时脸红,她立刻转身离开。她一介女流,前来主动致歉,实数难得,半晌得不到回应,本想就这么作罢,但又心中总觉得理亏,走出两步,斗然停步,心道:高靓儿啊高靓儿,纵横江湖,本就应无所畏惧,如今却怕甚么。
她心意一定,转身回来,一拱手说:“公子,昨晚我错怪你了,请你原谅!”
话音未落,突然听人传来一声冷笑,道:“原来碧霞宫的仙姑们一个个都耐不住修行的寂寞,春心萌动了?”
从船舱里走出一个男人,他生得高瘦,身着淡黄色的罗袍,摇着折扇,完全一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形象,这人眉眼风流,长相不俗,只可惜正中的那个鹰钩鼻,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让他多了分轻浮之气。
突然跳出来这么一号人,让克里斯慢慢回过了神,她一看见这人,肚子里不由自主的也来气,这小子怎么看都像昨天让自己背了黑锅的死“淫贼”。
高靓儿听言猛地转头,一看见这个人,不禁心头火起。其实刚才她们一进船舱,男子的一身黄衫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观察了片刻,她就发现黄衣男子与昨夜那淫贼的身形一般摸样,而且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小师妹訾灵,姐妹十人中,正属小师妹长得最为标致,昨晚自己就是在小师妹的房外发现有人偷窥。高靓儿适才细想昨晚的事,她后悔自己错怪了好人,于是出了船舱跑来跟克里斯道歉。
克里斯眼睛放亮,望向高靓儿,一副“你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淫贼”的表情。这下正迎上高靓儿目光晦涩的一眼,细长的凤眸写满了歉意,女子可怜无辜的样子,终是难让克里斯继续生气,她也不想追究什么,于是露出淡淡一笑。
两人这番动作,在那黄衣男子眼中看起来像是暗送秋波、眉目传情似得,他又冷哼一声,道:“原本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女道士,谁知一出门便勾搭男人,看来我昨天下那么一番功夫去偷香窃玉倒成了画蛇添足,说不准我招招手,仙姑们就急不可捺的来爬我的床了。”
克里斯听男人口出不逊,而且对自己昨晚欲施淫行的事情毫不遮掩,她眉头一皱,心道:真是色胆包天,他还真不辱没了“淫贼”这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