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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兑现第二年暑假去看郝珺琪的诺言。父母亲忙着装修学校分配的家属房,任我百般哀求,都不同意。
我很郁闷,总是想象着郝珺琪蹲在东门村头,等候着我的到来的景象。
我想像着,郝珺琪一定会从日升候到日落,待到天渐渐黑了,依然不忍回去。
郝珺琪一定会想,说不定下一个时刻郑启航就出现了。她一定要让郑启航亲眼看见她的期待。郝爷爷肯定拽她的手了,肯定会说:“傻孩子,郑启航不会来了,咱们回家,天都要黑了。”郝珺琪的双眼一定泪水盈盈,说:“起航哥哥说了来,就一定会来的。”
但是起航哥哥没有去。
一晃又是一年。
因为在东门把学业耽搁了,我读五年级读得非常吃力,语文数学都勉强及格分。父母虽然不高兴,可禁不起我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带我去东门。
“也该去看看了。”父亲说。
“是啊,两年多了。不知道郝爷爷身体是否还硬朗。”母亲总是和我一样称呼郝珺琪的爷爷为郝爷爷。
去东门的头一天,母亲去商店买了许多吃的东西。父亲将他们不穿的旧衣服旧鞋子整了一蛇皮袋。我悄悄地将之前早就买好了的一个环形玉坠塞进口袋。这是我要送给郝珺琪的礼物。她送给我的玉坠我一直戴在脖子上。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床了。我们走路去汽车站。
父亲扛着蛇皮袋,母亲一手提一个装满了葵花籽、印花糕之类的小吃的布袋子。我背着书包走在他们中间。书包鼓鼓的,里面装着特意从学校理出来的练习本、旧图书和我去商店购买的笔、橡皮擦和文具盒。
书包里还装着一个用精致的木盒装的瓷器杯和一个婴儿戴的饰品。瓷器杯是父亲特意送给郝珺琪的礼物,饰品要送给谁父亲含糊其辞,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些他都是瞒着母亲的。
那时候汽车站还在火车站附近,坐在候车厅的漆着绿漆的长木椅上时不时听见火车进站或出站时发出的鸣叫声。候车厅里很热。虽是早晨,顶头的陈旧的电风扇已经工作了。
后来坐在班车上,晨风从窗户灌进来,才觉得凉凉的。
已经有整整一年半没见着郝珺琪了,她已经十四岁了。我猜想着她的高度,猜想着她是留长发还是留短发,并猜想她是长胖了还是更瘦了,然后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中午我们在阳江县吃饭。下午两点,开往塘坞公社的班车发动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在王坞下车。那是郝珺琪和我送别的地方。
农人们正忙着双抢——抢着收割一季稻同时抢着插二季稻的秧。水田里,有的人在收割,有的人在插秧,有的人在耙田。有些田被农人用耙耙得平平的,那些刚收割过后的禾兜被压在泥土里。水田略低处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水,水面反射着太阳光。一些插好了秧苗的田里,秧苗成行成列,笔笔直直的,仿佛经过了精确的切割似的。
近了。
我们过了回华安时郝爷爷送我们到王坞时休息的那个岭了。
近了。
我们到了永泰小学了。
我们情不自禁走进校园。这个无围墙、无大门、无操场、无玻璃窗的校园啊,无论是给我还是给我父母亲都留下了美好而又痛苦的回忆。
近了。
我们已经踏上木板桥了。不才过去了一年半的时光吗?走在木板桥上我怎么有点恐惧呢?河水依然那么清澈,水草依然在水里漂浮,鱼儿依然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
近了,近了。
就要过那条夹在两山丘间的小径了。一穿过小径,便可以看见东门村了。郝珺琪会不会还等在路口呢?
父母亲也显得激动了。
“郑启航——”我依稀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
这时,我们正走在穿过稻田的小路上。前一段路一直沿我们左侧山丘的山脚延伸,在这里,它穿过稻田,到达我们右侧山丘的山脚。再前行一百米,往右即可拐进那夹在两山间的小径上。
不会就是郝珺琪在喊我吧?
“郑启航!”
“老郑!”
我们应声望去。左前方,离我们脚下有十几丘田的位置,有好几个人在冲我们挥手。
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边挥手边走向我们。他们从稻田里走上山脚下的小路,那个个头稍矮点的已经跑在了前面。
是朱金山。他的两个裤管卷的高高的,一脚的泥巴。他的皮肤怎么这么黑?好高的个子,快有朱伯伯高了。
我和朱金山激动地抱在一起,也不管他脚上的泥巴会不会揩在我的裤管上。
朱伯伯也赶上来了。
“总算等到你了。”朱金山说。
“我说过要来看你们的。我给你们带来了很多文具呢。”
“可你不是说去年暑假来的吗?”
“我爸爸妈妈没空。”
“哎,你不知道,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可多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吓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产生了。
“我们的村都没了,成了水库了!”。
“啊!”
父母亲也惊异了,朱伯伯正和他们谈这件事。
“整个东门村都搬出来了?”父亲极不相信所听见的话。
“搬哪了?郝爷爷家搬哪了?”我急起来。
“小孩子别插嘴,听朱伯伯讲。”母亲说。
“是整个村都搬了!不搬行吗?我们的村子全淹在水里了。”
“那岂不整个东门田畈都淹了?”母亲问道。
朱伯伯点点头。
“那水域面积就大了。”父亲说。
“听说是县里最大的水库。”
“那我们去看看。”父亲提议。
我们来到我们右侧的山脚下,把东西放在路边,然后跟着朱伯伯上山。他们父子都光着脚丫子。那夹在两山间的小径已经被埋没了。
山高路陡。我们常常要拨开灌木丛才能往上爬。我心里无比急切,可因为母亲做过朱金山的老师,她说小孩子别多话,朱金山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下了。我知道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忐忐忑忑地闷着脸往上爬。
总算爬到了山顶了。我们一到山顶就被映入我们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水。到处都是水。四处都是水!浩浩渺渺,真可谓一片汪洋啊。东门村连影子都没了。村后的那座山也淹过了一半。
老虎坡还是那么巍峨。由擎天石柱裂成的两片凹凸石壁还是那么默默地相对着,就像两个情人互相凝视着对方。
“那我和哥永结同心,不离不弃。哥你愿不愿意?”
“哥当然愿意。我们俩以后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郝珺琪和我的对话在我耳畔响起。
“真是一个大手笔。什么时候开始的?”父亲的问话将我拉回现实。
“去年十月份我们接到通知,月底就全村都搬出去了。”朱伯伯说。
“这么快?”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
“这是命令。公社领导天天来蹲点,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又补田又补钱,还有话说?我们搬出去的人家几乎都做了新房子呢。”
“你们都迁去哪了?”父亲问道。这才是我最想问的呀。
“去哪里的都有。有去炉湾的,有去永泰的,有去上宋的。反正都是大队里的几个村庄。我们是抽签决定的。”
“那你们迁到哪个村了?”
“老师,我们在永泰。就住在永泰小学附近。”朱金山抢着说。
“我说永泰小学附近那块菜园地怎么建了好几幢房子,感情你们都住那里?”父亲说。
“对。从村里迁过去的六家都安置在那里。”朱伯伯说。
“六家都做了房子吗?”
“都做了。而且都是瓦房,土墙,住起来比茅屋不知舒服多少倍。”
“郝有德跟你们住一起吗?”父亲问道。
“是啊,郝爷爷应该跟你们在一起吧?”我是真急了。
“没有,”朱金山拽我的手。
“郝有德?说起他们家的事,一言难尽啊。”朱伯伯语气很沉重。
“怎么了?”
“走,我们下山吧,边下山边说。老郑,今天你们就住我家,我把老吴、张别子几个人都叫过来陪你喝酒。”
我们往山下走。
“老郑,你们走的这一年半,郝家可是接二连三出事啊。先是郝爷爷,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趴在地上起不来,等郝有德去扶他,谁知道竟断了气。”
“这么快。那是撞哪了?”母亲说。
“估计是脑溢血。”父亲说。
“也不知道见了什么鬼。村里人都说撞邪了。把郝爷爷埋出去不到半个月,大概就是九月底吧,郝有德的老婆又出了事。”
“出什么事了?”母亲问道。
“生孩子生死了。”
“生孩子生死了?”父亲很诧异地问道,声音都有点变了。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是啊。怎么生都生不出来。那个喊声啊,响彻整个村子,谁听了都瘆的慌,加上是半夜,好不凄惨。”
“没有送医院吗?”
“送哪个医院?怎么送医院?”母亲反问道。
“接生婆总叫了吧?不是有接生婆的吗?”父亲兀的提高了嗓门。
“还会不叫接生婆?接生婆用剪子把它剪开了点,可婴儿还是出不来。说什么脐带绕颈,小孩闷死了,大人活活流血流死了。听说一床上一地上一房间都是血。”
“啊。”
我们下到小路上。空气一下子变得很沉闷。我急切的想知道郝珺琪家搬去了哪里,可我不敢做声。我觉得父亲的神情特别严肃。
太阳还没有下山。
因为我们的到来,朱伯伯决定早收工。朱大妈和朱金山的两个姐姐已经把他们田里的稻杆全放倒了。
“干嘛不把稻谷全打完了再回去。现在还早。”父亲说。我注意到父亲的手一会儿交叉搁在胸前,一会儿又置于后背。
“没事。老郑来了,难得。我们兄弟要好好喝喝,聊聊。”
“稻杆铺在水田里没事吗?”母亲问道。
“没事。明天来打就是。”
“有什么要老郑做的吗?要不叫老郑推谷子。”
“对对,让我来推谷子。”父亲晃过神来。
“不用。哪还用你推谷子。告诉你,我儿子都会推了。禾斛就丢在田里,这东西没人要的。”
“金山能推几袋谷子?”母亲看着朱金山。
“能推四袋,”朱金山自豪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