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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损害了它的骄傲,所以当赵如意深吸一口气,看准了缰绳再一次跃上马背时,胭脂猛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它骤然愤怒了。赵如意第一次感到了马儿肌肉的抖动,带着韵律的抖动。然而这一次,赵如意是有备而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缰绳,用他能带动身体跃起一丈高的双腿狠狠地夹住马腹,如同钉在马上一样结实。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绝不放手。
胭脂几个跳跃还不能甩下身上的人,就疯了一般在校场里跑起来。赵如意把缰绳紧紧地在手上绕了几圈,咬牙坚持。他没骑过马,却听人说起过驯马的诀窍。没被人驯服过的马确实是不愿意驮着一个人的,但只要你坚持住不放手,把它的力气耗光,它再也跑不动了就会自己停下来,从此变得温顺。因为马会接受不能甩下你的事实,不能征服就会服从,这是马这种生物血管里流淌的规则。
大概跑了十几圈,胭脂停了下来。赵如意刚要大喜,以为驯服了这匹烈马,谁知胭脂转换方向,前腿绷紧,后腿塌了下来。赵如意身体后仰,突然觉得马儿不对了,它的前腿胛骨抬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它的臀部肌肉绷得似乎马上就要断裂,它的腰腹因为过度积蓄力气而拉得又细又长,它的身体却突然收紧,反倒变短了很多。
电光石火之间,赵如意突然明白了,一切肌肉的改变都是为弹跳做准备的,胭脂这是要跳起来。可面前就是校场高高的围墙,胭脂要跳到哪里去,撞墙?
赵如意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胭脂已经后腿蹬地,猛地跳了起来。围墙在面前飞速接近,风如同弩箭一般打在脸上,赵如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发现自己已经到围墙的另一边了。
这一跃轻易征服了校场围墙的高度,比赵如意跳舞的时候要高出很多,难以想象,马儿沉重的身体怎么可能跳起这么高。没等他为这一跳喝彩,胭脂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随即用比在校场中更快的速度,在皇宫中猛跑起来。它穿过校场的绿荫长路,穿过宽阔的猎场,穿过由很多人守卫的禁门,穿过遍地幽草的花园……
胭脂越跑越快,什么样的路都被它征服,风也被它抛在脑后,守卫校场的两条腿卫兵更不在话下。它的四肢绷到极限,腿和马腹几乎成了一条平行的直线。谁也没有见过跑得这么快的马,它那雄壮的超过马儿应有极限的伸展,简直要把自己撕扯成两半。
这是名副其实的腾空飞奔,几乎每一下着力,都能让它的四蹄在短时间内同时离地,飞一般地奔驰。胭脂自己也没跑得这么快过,从那次在渝州战场上口鼻喷血地退下来,马医说它伤了筋脉,今后再也不能全力奔跑了。青瞳就将它带回京都,困在马厩里,每天只在很小范围内让它走走,胭脂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纵情地跑是什么滋味了。
现在它的嘴角也全是血迹,那是被赵如意用缰绳勒出来的。坚韧结实的牛皮缰绳,一边深深陷入人的手腕,一边狠狠陷进马的嘴角。它明白人勒缰绳是用疼痛提醒它停止奔跑,但是它无法停下来,它是那么渴望奔跑,生于草原的骏马,怎么能让它不奔跑?
二十四、往事
赵如意艰难地悬挂在马腹一侧,牛皮做成的缰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如果你能在飞一般的马背上,看清楚那道缰绳勒出来的痕迹,你会怀疑它已经勒进了赵如意的腕骨,卡在骨缝里。
胭脂不满意他将落不落带来的不平衡,奔跑中时不时甩一下身子,让他悬挂得更加艰难。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落在地面上,地上的泥土在他身上着了火一般的摩擦,片刻土中就带了红色,红色越来越多,渐渐触目惊心。
“放开缰绳!放开缰绳!”四周许多人在冲他大喊,然而在这匪夷所思的速度下,赵如意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相信自己放开缰绳之后,立即就会被摔死。
“快拦住!糟了,这畜生要往御花园里跑。”
前面是御花园了,马儿美丽的大眼睛眯了起来,皇宫中难得的一片青翠在它眼中变成了草原,于是它冲着那片青色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为了增加情趣,御花园的主道是用细碎的鹅卵石铺成的,一上了石子路,赵如意立即一声惨叫,在这样的高速下,圆滑的石头竟然变得比利刃还可怕。利刃只能划开一道口子,可是这圆滑的石头撞在已经磨破的伤口上,却似乎要生生剜掉他一块皮肉。他的身子被拖着闪电般在石头上磨过去,身后是一条摊开的血路。
御花园曲曲折折的道路不是给奔腾的骏马准备的,胭脂的脚步不得已慢了下来,这是赵如意最后一个主动放开缰绳的机会。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一股傲气,不放,就是不放!这匹马被他当成了冥冥之中的命运,命运对于他来说的确艰难,但是也第一次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跑吧!赵如意暗暗对自己说,你总有累的时候,总有停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今天就要比你坚持得更久。
胭脂回头看了他一眼,它有点被赵如意吓住了,这个半身是血的纤弱人类,居然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比他高大的人类都难缠。它甩了甩头,猛地一蹿,又继续向前跑去,不相信这个孱弱的两足动物会比它更有耐力。
于是越来越多的血流在地上,赵如意吼叫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放手,就是不放手!他咬着牙想,磨去了皮就是肉,磨去了肉我还有骨头。不放,我不放!
嗖——一枚铜钱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飞了过来,绷得紧紧的缰绳从中断开,一人一马立即分开两处。人毫无悬念地摔了下来,又向前翻了两个跟头,这才软软地瘫在地上。马儿在惯性的带动下,四蹄腾空蹿出去十丈,也停了下来。然后它转过身又扑了回来,以它以往对敌的习惯,高高地抬起前蹄,向着赵如意的脑袋狠狠踏下。
“胭脂,停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箭一般蹿过来,将手伸向胭脂的前蹄,“靠,让你停不停,要老子再举你一次?”
胭脂后退一步,避开了任平生的手。任平生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瞎了眼的才说这是惊马,它明明清醒得很,哪里惊了?
“别看着了,找两个人抬他。”任平生指了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如意。
在任平生身边的几个小太监,看着石子地上被赵如意的身体开拓出的血路,毛骨悚然。正当他们研究要从什么地方下手,才能把这一团泥血混合的东西抬起来的时候,他竟然一声不响地自己站了起来。他的衣服已经在沿途碎成粉末,半边身子是红的,半边身子是白的。头发也不见了一边,只剩下磨断的发根参差地耸立着,就像坏了一半的布娃娃。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艰难地挪动脚步,来到胭脂身边,看着他艰难地、几乎是不可能地往马背上爬。人人都相信,现在哪怕是最温顺的马轻轻一动,他也承受不了,他必然会被再次抛下来,就像扔下一袋垃圾。
然而如此骄傲的胭脂这次却没有动,它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靠近,静静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那条完好的腿……不行,受伤的腿留在地上不能吃力。他又艰难地转身,拖着血肉模糊的半个身子一寸寸挪动,直到转到马的另一侧。看上去这短短的一段路已经耗去了他全部力气,然而他却还是吸着气,将血糊糊的腿抬起来,努力地、坚定地、一点一点地举到了马背上。
似乎是对这个对手产生了敬意,胭脂竟然没有动,任由他爬到背上。两只被缰绳勒得血迹斑斑的手抓住胭脂背上的长鬃,赵如意俯身趴在马脖子上,狠狠地叫:“跑啊!你跑啊!”然后他像一头野兽一般,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胭脂的脖子上。似乎在发泄他多年来的愤懑,似乎在控诉命运的不公,也似乎在对这个世界宣誓,从此以后,不要惹一个叫赵如意的人。
胭脂吃了这样的痛竟然没有动,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声,不像马一般会发出的嘶叫,更像神秘的吟唱,满园子被侍卫骑来追捕它的马也一起跟着叫了起来。声音传递出去,更多的马一起长长地响亮地叫起来。
“跑!”赵如意松开血糊糊的嘴巴,冷冷地喝了一声。
胭脂后腿一弹,飞快地跑了起来。它跑得仍然很快,却不是刚才那样燃烧生命的跑法,而是正常的一匹马驮着一个骑士时应有的速度和稳健。赵如意,是胭脂接受了萧图南和青瞳之后,第三个被允许驾驭它的人。
赵如意远远地看见青瞳了,他那痛得颤抖着的脸上露出真心的微笑。她来了,来看自己,她丢下那么多事情,专为了看自己。
他用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一拽缰绳,让胭脂嘶叫着抬起前腿。他残破的身子尽量在马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战场将军一样,大声道:“陛下,如意学会骑马了。”赵如意一拽缰绳,一缕明显的血迹从胭脂嘴角流了出来,一直淌到它的胸口。
“下来!”青瞳眼中冒出熊熊火焰,她的眼睛锁住胭脂嘴角那一缕鲜艳的红,那一瞬间,她甚至根本没有见到马背上的人更加血肉模糊。“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骑朕的胭脂?”青瞳恶狠狠地伸出手,只想将他推到地上再狠狠踢一脚才解恨。马医已经说了,胭脂受了内伤,要是再尽力跑随时都有可能送命。她平时骑马也不敢骑胭脂,赵如意居然敢骑,居然敢将胭脂的嘴角勒出这么深的伤口来。
手要碰到赵如意身体的时候,她终于正眼看赵如意了,顿时被这个身体凄惨的样子震惊了。她这一手推下去,绝对找不到没有伤口的地方。青瞳的手伸出一半变成拳头,在空气里虚捶了一下,转身道:“来人,送他去治伤。”
赵如意的身体瞬间凝固。他习字,皇上说他为什么不像个男人;他骑马,皇上说他是什么东西!这还是那个虽然高高在上,却愿意俯下身温和地对他说“还叫如意,你可愿意”的人吗?这还是那个眼神闪亮,大声对他说“即便从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也不耽误你变成一个伟男子、大丈夫”的人吗?这还是那个卸下华丽的衣装,用带着浓浓倦意的语气安慰他“开始的时候都写得不好,多练习一下就好了”的人吗?赵如意终于领教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喜怒原来是那么无常。
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学什么,都是别人逼着他学的,他没有一样喜欢过。现在都是自己想学的,皇上说他字写得不好,他就一夜一夜地练习。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喜欢他练字了,他就学习骑射,想要像个男人。怎么样才能像个男人?会骑马会射箭,还不行吗?活了近十五年,这是生命中第一个关心他的人。他是那么珍惜,那么希望得到赞赏。
他再也没有支撑这个身体挺立的力气,软软地躺在地上,任由侍卫将他抬起。他的目光死气沉沉,送到医馆还是送到地狱,仿佛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姚有德叹了口气,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如意,你也别难过,皇上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责罚你的。不过也难怪皇上生气,这匹马,你确实是动不得的……”
甘织宫的执事,现在已经升为三个总管太监之一的程志也叹了口气:“这是西瞻振业王萧图南的坐骑,除了陛下,整个皇宫里,你是第一个骑它的人。”
“振业王是谁?”赵如意突然沙哑着嗓子问,“陛下很看重他?他比我强很多很多吗?”
“这傻孩子,竟然要和振业王比。”程志摇头道,“那是统领西瞻全部兵马的振业王啊!说起这位振业王啊,和我们陛下的渊源可就……”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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