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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原家素以家教森严著称,凡家中贵客辞去,所有下等奴仆皆在原地跪请送安,而在各园子里伺候的中上等奴仆,都必须在紫栖山庄门口跪地恭送贵客离去,方可起身回原处当差。
次日清晨,原青江和轩辕氏宗亲出发回京。
碧空清朗,万里无云,紫栖山庄的汉白玉牌坊依然巍峨如昔,牌坊下黄金雕凤鸾舆前后护卫森严。
曲柄金线绣凤凰华盖下,一众宫婢宦官静默地整齐排列,焚着御香,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井然有序地垂目躬身而立。
非白脖子上套了件白狐狸毛风领,掩了一圈三娘给上的纱布。我的脸上敷了雪肤玉肌膏,一个时辰之后,五道指印基本上已消退,左脸微微红肿,我特意又抹了层厚厚的珍珠粉,所幸也不太看得出来。我倔强地高抬着头,对非白不理不睬。
我们两人沉着脸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我们身上。
宋明磊满目心疼地望着我片刻,又将目光转向非白。
非白平静无波地回视着他,一副这是我家事,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没事别插手的样子。宋明磊那一向如沐春风的俊容上难得地充满冷意。
不知为何非珏没有出现,玉北斋只有果尔仁带着五个少年前来送行。
原青江和一个老者说着话。那老者精神矍铄,目光如炬,玉板束着杏黄色四爪蟒袍,想必是靖夏王。
原青江带着家眷向靖夏王等一众皇族告别,然后跪请长公主的鸾舆起驾。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我的膝盖刚着地,非白便在我身边跪下,我刚想挪动膝盖,离这个浑蛋稍微远些,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我挣脱不得,便暗中用指甲狠狠掐他,眼看都掐出血来,他却动也不动,也不看我。
轩辕本绪乐呵呵地盯着最后一顶轿子,忽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帘子,竟是在玉北斋所见的那四个曼妙的波斯舞姬。而轩辕淑仪的目光紧锁着我和原非白,看到他拉着我的手,她如花的笑靥依然盛开,只是看我的目光冷如冰霜。锦绣站在原青江下首,亦是玉面微寒。我只得紧咬牙关,头触石阶,一言不发。
这时金舆内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昨日本宫身体不适,未及参加锦夫人的家宴,听说三弟新纳的如夫人聪明过人,灭蝗之法是她所献,不知可在?”所有人俱是一愣,驸马原非清奇怪地看向金舆内的倩影。
我不由得和原非白面面相觑。他略显迷惑,但还是朗声道:“回公主,内妾微恙,恐惊扰公主。”“三弟说哪里话来,自家人有何客气?快快请来,让本宫一见!”一个小黄门提着拂尘,毕恭毕敬地过来了。
非白无奈,只得由他领着我和非白过去,来到金舆前,双双跪倒。
两个宫女撩开彩凤飞舞的舆帘,我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盛装打扮的宫装佳人坐在里面,兴致盎然地看向我。她虽然没有锦绣的娇媚,不及碧莹的温婉,少有非烟的美丽,却拥有一种属于皇族的娴雅,雍容华贵中却又带着一丝天真。同样是金枝玉叶,比起轩辕淑仪的八面玲珑却又多了一分难得的亲切。
她含着笑,一双妙目充满好奇地看着我,“你便是花木槿,宋护卫的义妹,锦夫人的姐姐?”我垂目称是。她便问我几岁到的紫栖山庄,平时读什么书,何以会想起用火攻来灭蝗什么的。我一一答来。然后她的问题越来越多,好像对我很感兴趣一样。
原非清无奈地对她温言笑道:“淑琪,天不早了,一大帮子人等着你起程呢!”“本宫知道了。”轩辕淑琪轻叹一声,想了想,摘下手上的金刚钻手镯,让小黄门拿给我,“这算是本宫给你的见面礼吧!”说罢便娇声唤道:“起驾。”我双手捧着那耀眼夺目的金刚钻手镯,急急退到一边,与非白伏地跪送长公主的舆辇。
原非清看了看我,笑着对轩辕淑琪说:“我可记得上回淑仪妹妹问你要这个手镯,你都不给,今儿个怎么这么大方?”“夫君,我与她甚是投缘嘛……”轩辕淑琪撒娇的柔美声音淹没在太监的唱颂声中。
大队人马的开路扬起了秦地的烟尘,眯住了我的双眼。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非白不知何时走得无影无踪,东门牌坊下的人也寥寥无几。
缘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时时刻刻让人们如同深秋的两片落叶,在风里飘卷着,偶尔碰撞一下,却又各分东西。可是这种看似偶尔又仿佛是注定的撞击,有时也会在以后的生活中留下余音,甚至绵长恒久,影响一生,就如同我与这位轩辕氏的长公主。尽管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第一次与她的相见,也是我与她生命最后的交集,可她送我的这个手镯却在数年后险险地救了我一命。
至于原非白同学……昨夜两人的争执浮上心头,我心中又是一阵绞痛。这次他和锦绣一起回京,面对东庭皇朝的山雨欲来,两人又当如何平安度过?这两人的缘分、我与他的缘分、我与非珏的缘分又当如何化解呢?
黯然叹息中,韦虎和素辉走到我的近前,悄悄看着我的脸色。
非白带走了韩修竹,特地留下韦虎来保护我们。我正要开口说想骑马出去走走,忽地背后浓烟滚滚,一骑白马回驰而来。韦虎立时挡在我身前,过了一会儿,脸色又松了,让了开来。
我目瞪口呆地发现竟是一身雪白的非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桀骜不驯地仰起脸看着他,他也在马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电光石火之间,素辉来不及惊呼,他已将我抱上马,他的唇狠狠地吻上了我的。
我拼命挣扎,他却不放开我,紫栖山庄里所有未及散开的仆人都不由脚下生了根,看着我们,下巴掉了下来。
这个吻,霸道而蛮横,辗转吮吸,故意带些挑逗。就在我快窒息时,他放开了我。
我立时甩了他一巴掌。在所有人的抽气声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腔恨意地盯着他。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还手,只是在那里微微喘着气看我,目光坚定冷酷,深不可测。然后他绽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绝艳而邪佞,对我说道:“你不是说我这辈子休想碰你吗?我现在碰了,你又当如何?”“你……无耻!”我气结,羞愤,却无法自他的怀中挣脱,想要有所动作,他已一手按回出鞘的酬情,一手按住我的护锦,然后他英俊的脸庞又凑了过来。
我一侧脸,他的吻落在我微肿的左颊,“既然你心中认定我是如此卑鄙,那我索性如了你的愿,无耻到底吧。你若不想害非珏,那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就莫要去招惹他。”
我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翻滚,倔强地不去看他,而他却状似亲密地在我的耳边如恶魔般低吟道:“至于生生不离的解药呢,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侯爷放你自由,就算我得了这解药,你这一生也休想离开我,我死也不会给你的。”然后他猛地推开我,狠狠地将我摔给素辉。
素辉张开双臂想接住我,却因为非白用力过猛,让我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可怜的他给我压了个四脚朝天。不过他反应还是相当快的,哼都不哼一声,一把抱住欲上前拼命的我,顺便点了我的哑穴。
“韦虎,”非白高高在上,看都不看我一眼,对单膝跪地的韦虎说道:“姑娘若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韦虎沉着地应了一声,满怀欣喜地看着我。
素辉也是结结巴巴地赔笑说:“恭喜三爷,恭喜木姑娘。”我眼泪直流,心中暗骂:你们这群浑蛋,没看出来我有多痛苦吗?
原非白又将目光转向咬牙切齿的我,他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潋滟的目光中痛苦一闪即逝,旋即又恢复了冷淡,“乖乖在家等我,少则三日,多则半月,我去去就回。”然后,决然转头,骑着高头白马飞一般地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素辉放下了我,刚解开我的哑穴,我便冲了出去。我拾起一块石头,向原非白离开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砸去,“原非白,你这个变态,我恨你,我恨你……”过了几日,我平复了情绪,又同韦虎和鲁元摆弄暗器。我嫌护锦的火药一旦射出太过招摇,便请张德茂帮我把火药给去了。
这一日,我趁午睡只身骑马来到西安东城小五义的别馆福居客栈探望齐氏兄弟。
未进大堂,嘈杂之声便传了进来。一个三十上下、长相不俗的女子,正八面玲珑地招呼客人。一见我,她便目光闪烁着赶紧叫伙计来招待我。
我闪身进来,只见中央一个高台上,有两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燕
子军抗击西突厥的英勇故事。人流进进出出,生意十分忙碌,店小二忙着给客人点菜上茶,其中一个竟是人高马大的齐伯天。他正忙着端盘子给客人上菜,看到我也是愣了一愣,然后对我憨傻一笑,熟门熟路地迎我上二楼雅间。
我打开窗,从楼上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想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宋明磊安排的这个别馆果然不会引人注意。
这时帘子一掀,那大堂所见的女子莲步轻移走了进来,上下看了我几眼,明眸似水清澈,却又深邃无比。我正要开口道明身份,她却跪下,对我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李如见过四小姐。”我心想这必是宋明磊安排的李姓老板娘,赶紧上前扶起她,“李姐不必多礼,宋二哥不在,多亏李姐打理我们小五义的产业。”李如起身,依然躬身垂目。
我问了她几句话,她一一答来,甚是拘谨,全没有了刚才的八面玲珑、谈笑风生。
说了一会儿话,依旧不见齐放的踪影,李如主动对我说齐放应在后院厨房做菜。
一开始我还不信,等她笑着领我偷偷到厨房,只见齐放头上扎着头巾,曾经拿着清风剑威胁我小命的右手,此刻正紧握大勺,神情专注地在大火中翻炒一盘辣子鸡丁,动作熟练,极具专业水准。
我讶异地探头探脑间,他已飞快地炒完两盘菜,那辣子的香味直冲我的鼻子。我正垂涎着流口水,他向我站立的地方瞥了一眼,我一下子缩回了脑袋。
拉着李如回了房间,李如问我这么安排齐氏兄弟可好,而我则陷入困惑中。一方面我很想让齐放帮我对付原非白,另一方面想起刚才他做菜时那怡然自得的神情,若再将他拉入血雨腥风中,又有些于心不忍。
齐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李老板,木小姐,齐放能进来吗?”我赶紧正襟危坐,齐放技巧高竿地端着四碟小菜、一个银酒壶、两个银杯、两双筷子掀帘进来,在炕桌上整齐地放好,恭敬地站在我身边,也不说话。
李如笑了笑,借口吃过饭了,要下楼看看,便出去了。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他只是垂目恭敬回答,也不多言。我有些泄气,正要决定就让他一辈子做厨子时,齐伯天兴冲冲地进来了。我清了清喉咙,问他俩报完仇有何打算。
这兄弟俩同时开口:
齐伯天说:“留在福居客栈……”齐仲书说:“自然跟随姑娘……”他们兄弟俩面面相觑,然后看着我不再说话。齐放的回答让我心中有了一些底,我笑笑说,我绝不强留二位,说完便告辞出了福居客栈。正要上马,齐放追了出来,拉住了我的马缰绳,坚定地看着我,“请姑娘允放生死相随,保护姑娘吧!”秋风拂起他额角的一缕长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惶然。我在马上俯视着他,心中不由一热,微笑着说道:“西枫苑里缺一个厨子,你愿意去吗?”他一愣,然后欣喜地笑了,两颊露出那久已未见的酒窝。我习惯性地看看四周,然后对他勾勾手,示意他走近一些,俯身对他低声道:“不过你能先答应我一件事吗?”齐放慷慨激昂地说:“放愿为姑娘万死不辞。”我面露微笑,“那太好了,你走的时候给我弄一大缸辣子。”齐放的酒窝僵在那里。
这一天我带着齐放和一大缸辣子回到西枫苑的时候,韦虎和素辉早已急得团团转,看到我立时双目放光。
素辉直埋怨:“姑奶奶,你进城怎么也不同我和韦大哥说一声,可把我们……”他看到了我身后的齐放,一下子沉下脸,“这位是谁啊?”
韦虎也戒备地看着齐放,我说齐放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做得一手好菜,进苑子来也好帮着三娘。
素辉的区域保护主义开始作怪了,他对齐放非常戒备冷淡,而韦虎听到齐放的名讳便一惊,可见已揣测出齐放的真实身份了。
我暗想,莫非韦虎便是侯爷放在原非白身边的密探不成?
齐放自始至终保持着酷脸,韦虎和素辉交头接耳一阵子,素辉便跳出来说道:“看在木姑娘的面子上,齐壮士进苑子也成,但也得露一手让我们瞧瞧。”说着便露出动手的架势。
我不高兴了,正要出声,齐放却微微一笑,一撩棉袍下摆,“请。”素辉和齐放年龄相仿,武功都出自名家之手,但交手之下,素辉满头大汗地退出圈外,齐放却岿然不动,连头发也不曾乱过一丝。
韦虎双目放光,“阁下莫非师出金谷真人门下?”齐放抱拳道:“仲书正是师父的关门子弟,这位必是江湖人称‘震天虎啸’的韦虎壮士吧?”于是这三人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韦虎和素辉把我花木槿给撂下,强拉着齐放转身进苑子喝酒攀谈起来,从此齐放开始有了个稳定的落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