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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能煮粥。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见着有个女人拉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走向我,路过我的瞬间,女人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划过我嫩白的脖颈,鲜血就跟坏了阀门的水泵一般喷薄而出,在白墙上留下一抹有力的泼墨般的鲜红,娇艳得如同记忆里某一天床单上那一朵红梅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看了看桌上的迷你电子钟,才早晨六点半。拉开窗帘,白茫茫的晨雾如同一床厚厚的被子盖在整条街道上。对面的公寓楼一片黑暗,整座城市好像在深眠。
想躺回床上,却再也没有睡觉的意思,反倒是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安分地叫嚣。我瞬间怨恨起林大人来,上周要不是他们吃了我的泡面,我也不至于现在对着空空的冰箱忍受弹尽粮绝的早晨。
可惜我不是能扛饿的人,没过多久,鬼使神差的我就游离到了王轩逸的门外。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填饱肚子靠邻居。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才迟迟有人——不是,有鬼出来应门。我捂着胸口恨啊,恨我没有拿手机在身旁,不然一定要将此情此景立照留存。眼前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现在的造型那是相当叛逆和颠覆。头顶上三缕头发如同三根羽毛直冲苍天,其余头发也颇有张飞的气势。脸的右侧还有睡觉时留的床单褶子印,像是一枚神秘组织烫下的烙印。睡衣的扣子大敞开,露出麦色健康的肌肤,稍作留心还能发现胸肌上方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像是武侠小说里杀手的勋章一样。
王轩逸眼神迷离地看着我,仿佛梦游一般,揉了揉眼睛又看着我。
我只好静静地等待他清醒过来,等他跟我搭讪问好。
可惜时间过去了快一分钟,他仍然保持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胸膛,顺便摸到了那道伤疤,说:“贫尼化缘来了,请问施主可否赏贫尼一口素斋?”
王轩逸总算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却又忽然向后转,“砰”地关上了门。我万没想到,第一次要饭,要得这么失败。
在门外石化很久,想不出何时得罪过王轩逸,导致他看清我后弃我而去。沉下心思,想着有可能他昨晚上邂逅了一段艳遇,或者某一段艳遇刻意邂逅上了他,然后干柴烈火,欲罢不能,鱼水之欢,春宵须臾,没想到一不小心被贫尼打断了?
没等我思考出个结果来,王轩逸又从门里出来,也不过几分钟时间,立刻恢复成了古典美男子的形象:头发收拾得乱中有序,脸上的“烙印”被粗框眼镜遮挡住,一件黑白相间的条纹休闲装衬得他青春洋溢了很多。
我平时在物质和精神追求相矛盾时会毫不犹豫选择物质追求,但当下八卦之神引导着我,让我立刻忘了挨饿的胃,目光犀利地透过那一道门缝扫向屋内。但视线所到之处,都没有生命存在的痕迹。我合计了一下我们这是在二十几楼的高空,除非他昨天的艳遇是猫女,不然绝对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我擅作主张,径自推开王轩逸,挤进那道门缝,走进屋里。边走边说:“我早上熬点儿粥,问你借点儿米。”
然后我又自作聪明地打开卧室的门,边打开边道歉:“哎呀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是厨房。”说完我偷窥了一下房间内部,里面除了一张床还是一张床,我心生失望,燃烧似火的八卦之心被当场浇灭。
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幸亏王轩逸还记得给我捎上一袋米。
合着我真是化缘来了。
不过还没进我自己的屋,王轩逸就尾随着过来问我:“你会做粥吗?我来帮你吧。”
我连忙求之不得地说好。
于是,王轩逸颇为热心地折回去从他家冰箱里拿来皮蛋和瘦肉,打开我的冰箱后,又返回家搬了一堆牛奶、鸡蛋、饮料。我觉得王轩逸真是堪比当代的活雷锋,在世风日下、人心冷漠的当下,实属不易。但我联想到他悲凉的过去,想着可能这样乐于助人、拔刀相助、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行为能够让他的负罪心理平衡一些,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耐心等待皮蛋瘦肉粥的出炉。因为场面太过于温馨,让我不禁产生组建这样一个家庭也不错的想法时,屋子的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我看看手表,早晨七点半,胆子再大的小偷也应该在此时下班,莫不是房东?虽然说,生活在一座偷窥与曝光并存的开放城市,隐私已经变得稀罕至极,但我还是决定我要和房东谈谈有关于维护我隐私安全的事情。
没等我这个决定成型,门就被打开了,林大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我惊讶得张着嘴巴隐在沙发里,思考着现在这是个如何尴尬的场景。
林大人听见厨房的动静,跨着大步朝里面走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想着怎么向林大人解释王轩逸在我家,怎么向王轩逸解释林大人会有我家的钥匙。这些问题如同一道奥数题,让我不禁捂着脑袋喊头疼,尤其是交卷的时间迫在眉睫。这真是千钧一发、扣人心弦的一刻。
客厅的沙发刚好对着厨房,我看见王轩逸拿着铲子走出来,边走边说:“妖子,粥要稠点儿还是稀点儿?”
我实在不知道我现在是应该回答这么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呢,还是继续和变色龙一样窝在沙发里。犹豫的时候,王轩逸走出了厨房,看见手拿着钥匙、衣冠楚楚站在他面前的林大人后吓了一跳,导致他最后一个音走了个颇大的降调。林大人也对着围着围裙、手持铲子的王轩逸愣了半天,半天过去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想大家都遇上奥数题了。
我幽幽地站到他们身边,幽幽地说:“Roger吃早饭了没?要没有吃的话,一起吃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过您来得既早又巧,来得好来得妙啊。”
说完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说得又笨又蠢,又实在找不出话来圆场子,只好让场子持续冷酷到底。
林大人毕竟年纪大我六岁,大王轩逸八岁,估计见过很多类似的尴尬场面,所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向王轩逸说:“王总好兴致,没想到管理有方,还会煮粥啊。”
我在旁边连忙跟着说:“那是那是,现在这个世道,才能都要全面发展的,诸葛亮都懂得接生了,能否煮粥也是衡量一个成功人士的标准之一。”
王轩逸听我说完,黑色镜框下的眼睛更加迷茫地看着我和林大人。
我说:“Roger的意思是,管理人员要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你还懂得水能煮粥,很厉害很厉害。”
这下林大人也侧目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王轩逸擦了擦手,看着我们说:“你们先坐会儿,妖子我先给你盛一碗吧,别饿太久了。先去把冰箱里的咸菜拿出来。”
这下换我侧目王轩逸了。他这句话说得顺口,仿佛我们是多年的夫妻在某一个最普通的早晨说了最普通的一句话。但这句普通的日常对话把我生生冻住了,我全身鸡皮疙瘩集体倒立,不知如何是好。
王轩逸又看了我一眼:“莫非你想陪我进去盛粥?”
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目送王轩逸走回厨房。
林大人坐下来,眼睛里透着一丝审视的味道。听到他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后,他说:“妖子,你和他复合了?”
这从何说起呢……
我看着他的发梢上还有一些晨露,抿了抿嘴,深刻理解到圆谎是一件让人费神费心精疲力竭的活儿:“哦,这个,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林大人挑着眉毛看我:“为了避免和他见面,你都要求拒绝做中天集团的广告了,现在居然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会不会太善变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吃回头草是吗?”
林大人说得这么掷地有声,仿佛吃回头草是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情;表情又是如此的义愤填膺,害得我非常惶恐地说:“这个是吃不得的。”
林大人继续保持一张马脸说:“那你现在不是打算吃的样子吗?咸菜都放好了……”
这个嘛……
老娘吃的是粥,不是草!
不,老娘吃的是寂寞,不是粥!
我回过神想了想,让他误会也是件好事情,至少让他对我动心的概率从0.1降到了0,我也好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良家妇女,于是我说:“我一向是不喜欢吃回头草的,但是如果眼前没有草可以吃,也不介意扭个头吃,总不能让自己饿死是吧。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种话都是那些手上掌握了很多资源,年纪轻轻不愁嫁的少女才有资格说的。我二十七了,好朋友三年前都有娃了,我再不结婚,以后的孩子都可以管她孩子叫叔了,我得对我的孩子负责不是?”
我正说得理直气壮,唾沫横飞时,一碗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放在了我的面前。
王轩逸慈眉善目地对我说:“没吃饭没力气嗓门还这么大,小心楼上楼下举报噪音污染啊。”
他说得很低沉很低沉,仿佛不是在揶揄我,而是放了很多宠溺的佐料在里面,如同面前这一碗黏稠的粥。
我觉得今天早上的王轩逸很诡异。每次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像是尔康穿越到了现代一样。而我又不是夏紫薇,不会弹琴不会作诗,更不会娇羞地低头撒娇,我只会直视着他,然后偷偷瞪一瞪眼,告诫他再乱说话,我就不客气了。
王轩逸看着我的表情,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对林大人说:“Roger今天来是……”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来呢,光被会晤时间会晤地点和会晤人物给震撼到了。
林大人淡然地说:“哦,昨天晚上她给我发了一个广告文案,我想和她商量一下广告内容是否需要更改来着。可惜我来得不是时候。”
按道理来说,说完“来得不是时候”的人应该说完就走了,没想到林大人却从公文包里掏出文案,假模假样地放在了我眼前。
王轩逸倒是很有兴趣的样子接过广告文案说:“没想到咱妖子开始做广告文案了。了不起啊,还是做我们自己家的广告……”
这句话里“咱妖子”“我们自己家”说得如此流畅自如,我一个惊奇,一口热腾腾的粥就卡在了喉咙里,又一不小心把一筷子粥洒到了手上,我一下不知是喊嗓子疼还是手疼,烫得我眼泪花花,叫苦不迭。
林大人皱了皱眉,立刻走到洗手间给我拿湿毛巾去了。
我趁机跟王轩逸说道:“你中邪了?”
王轩逸淡淡地笑:“妖子,你喜欢他啊,人家有家庭的,不要做小三,即便不是小三,也不要做后妈,后妈不好做的。”
我本来想回一句“你做过后妈”忽然想到他的身世,想到他目前正是一个后妈的儿子,此事他最有发言权,我一下子无从反驳起,怕一反驳就戳到人家的伤心处,只好干晾着。
林大人从屋里拿出毛巾,抓过我的手,细心地擦了擦烫红了的手,说道:“妖子你不是做行政助理出身的吗?这么毛毛躁躁的。”
王轩逸在旁边说:“看来妖子只能做广告了。以前妖子在大学里,动不动在杂志上写个诗什么的,还是很有才气的,连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她。”
我心想王轩逸实在很懂得交际用语,避重就轻地说这句“连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她”,也只有我能听出里面的玄机来。我的大学因为那些谣言,不可能有男人真心喜欢我,很多女人喜欢我也不是因为我的才气。这么断章取义,随意衔接达到这样的效果也不容易。
林大人皱了皱眉,轻轻地抚了抚额头,额上的头发烘干了后,自然垂了下来。他看看王轩逸,又看看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也许在期待我做一些适当的反抗,大概他觉得王轩逸作为我的“前任男友”,毫不避讳地说出大学的事情显得很轻佻很不负责任。
我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扯一扯脸部肌肉说道:“轩逸过奖了,我的大学过得确实有点儿意思。”
林大人平时不爱笑,不笑的时候他的侧脸很冷硬,就跟刻刀一笔一笔削出来的线条一样。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以为流川枫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那时我正迷恋着仙道文,流川枫和仙道长大后的样子太让我着迷,可是虚幻的想象总是模糊不清,亟待我在现实中发现这样一个极品。可惜不是长得太阴柔就是长得太刚强,当时一眼见着他,便知道那些想象中的碎影总算拼凑完整。他对客户也会笑,笑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扬,眼神很柔和,可是眼角总会有一丝冷酷,让人保持着距离,不敢逾越的距离。
此刻他却对着我笑起来,笑的时候眼里不再有任何保留,填充着满满的快要溢出的柔情。如同他十指交叉捧着的杯子里腾腾升起的白雾一样氤氲出暖意。
他一字一句地娓娓说道:“我很羡慕王总,能够认识二十出头的她。那时她这么受欢迎,应该是很多人的宝贝,可惜还是有人伤了她,伤得这么优秀的她到现在都是单身。我想她在大学的时候肯定受了很大的苦。我看过公司的员工档案,当时我让每个人填了一份表格,除了让大家填英文名字、年龄之类的以外,还让大家记录最高兴、最难忘、最受伤、最委屈的事情。我的本意是想尽快了解各个员工的性格方便我融入和管理。但是我后来想到,妖子在填的时候,肯定很难过,因为她就写了一句话:最高兴的事情都发生在大学前,其他的事情都发生在大学。大部分人即便对大学生活留有遗憾,但回忆起来,还会留恋四年的时光,但是为什么她这么不愿提及大学生活,连具体的事情都不想提及呢?我没有机会知道,即便有,也想等妖子想说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前一阵子她总算开始说一字半句有关于她的过去。她讲得很短,表情也不忧伤,好像在说跟她没有关系的事情一样。可是她偶尔会出神,说到一些话题的时候会停顿、转移,眼睛会背叛她。她装作喝醉酒的时候会笑,傻笑傻笑,笑得面红耳赤;她真的喝醉酒的时候会哭,哭得地动山摇,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似的。我想伤她心的那个人真厉害,让她记挂这么久,我都有些嫉妒了。不管怎样,我要替那些没来得及在最好的青春时光里遇上妖子的人谢谢他,谢谢那个伤害了妖子的人,让其他的人有机会看到她的纯真和虚弱、胆怯和坚强,还能有机会让她在将来没有了虚弱和胆怯,只剩下纯真和坚强。”
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话。尽管林大人看不惯我藕断丝连地和前任男朋友维持不正常的关系,尽管我知道他误会了我的不快乐来自王轩逸,但他说的话仍让我想流泪。我从来不知道我在他新上任时填的表格让他联想这么多,我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人发现,我不愿谈及大学,不愿谈及那段畸形的过去。那些平时看不见、听不到、回忆不起、触摸不到,以为早已被深深埋葬于深海之中的小事如同一件件文物,重新碰上了空气,虽然被腐蚀得不成模样,却足够让我重新还原它们的模样:和我打架的大姐大揍我的时候说“你个变态,打你我都嫌脏了我的手”;我在杂志上发的诗歌,连主编都要写上“非常人取向、非常人性格的人写出来的一首非常规爱情诗”,只因我歌唱了负责繁殖后代的蜂王;我在大学只有简尔一个朋友,但是在毕业的最后一天,她终于问我:“毕业前,你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没等她说完,我就开着玩笑说:“我是,我喜欢你那么久你都不知道。”
然后她说那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毕业之后不要再联系了,幸好我在最后一天问了你,这样我们都不会再尴尬了……
这些不经意的伤害不经意的背叛不经意的放弃,那么细碎那么多,扎在我心里面,每一个碎片如同一粒粒废弃了的电池大面积地影响着水资源再生,影响着土壤的自净一样,终归不肯尘归尘土归土。
我曾经想过这段历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忘却。可是忘了它的是我,放不下的是他们,届届相传,生生不息。我曾在北京遇到一个隔了好几年的师妹,当我说到我来自临西林学院的时候,她居然兴奋地抓着我的胳膊说,那你知不知道几年前,林学院出的那个很有名的女生,听说为了她心爱的女人打架,还为她写了很多爱情诗,其中有一首叫《蜂王》,上面还有一句副标题,致我心爱的恋人。我当时除了感叹八卦之火经久不灭之外,也佩服这些加油添醋的版本越演越烈的“八民”,让我除了不愿回到母校以外,还多了一件我不愿做的事情,那就是再也不会和别人说起我的母校了。
所以我怎么写得出一件件最难忘最受伤最委屈的事情。故事这么荒唐,很多人却能深以为然。全校七千多口人都信了,还有七千多口人的后继人员也相信了。
这所有的所有,让王轩逸给我的那点儿伤害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到我在第一次遇上他时快要记不起来他,小到没见几次面,我就早已经原谅他,小到我甚至在想,如果没有林子松,我也许会重新喜欢上他。
可是现在林子松说,他要替那些在最好的青春时光错过我的人谢谢伤害了我的人。受够了打量、同情、好奇、鄙视、嫌弃的眼神的我,自以为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可是就像一个被误判入狱很多年的劳改犯,已经默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忽然有一天,有个人跟他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你受委屈了”一样,岂能不让人痛哭失声?
我的眼泪就这么流下来,越哭越觉得自己委屈大发了,简直比六月飞雪的窦娥、精忠报国的岳飞还冤枉。老娘有几个四年可以这么委屈?看别人动不动上校内网,动不动就班聚,动不动就上下铺的兄弟,我呢,我专门给人家提供校内、班聚和宿舍夜聊的谈资。我甚至还感激着简尔,至少她不像其他两个室友一样提出调换宿舍的申请,这对我已经是很好的鼓励和肯定了。
本来我还小家碧玉地弹了几滴清泪,后来哭得不可收拾,号啕大哭起来。按照言情小说的传统套路,此刻应该有个男人自主拥我入怀,或者我自主地扑向男人的肩膀。可是现实是有两个男人在我眼前,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扑向哪个人好,而眼前的两个男人也没有要将我拥入怀里的意思,我只好任由鼻涕眼泪肆意地爬在我的脸上。
这就是没有男朋友的悲哀之处,哭的时候连个免费的肩膀都没有。我立刻转身走向洗手间,拿清水冲了冲脸。镜子中的女人眼睛跟核桃一样鼓胀着,一道道水渍挂在发梢上,丑得不像话。
我站在洗手间的门背后,从门缝里望去,两个英俊的男人面对面坐着。王轩逸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直接面向我的是林大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显然他没有想到我的反应有这么大。
死相啦,明明是你惹我哭的,还给我装无辜……
先是王轩逸开了口:“Roger,对我来说曾经也是一样的。”
林大人盯着他问:“什么?”
王轩逸低着头,说出来的话听着有些苦涩:“我曾经以为,对我来说,大学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是我最难忘、最受伤、最委屈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人生中最难忘的是绝望的等待。Roger你等过人吗?就是等得难受,不等更难受的那种心情。想着到今天为止再也不等了,可是第二天,又发现除了等,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那就等吧,跟白捡了个便宜一样继续等到第三天。这么一天天等下去,什么也没变。每天照常想她醒来的时候在干什么,睡着了的时候做了个什么样的梦,等得都成了一个习惯。等到这个人近在咫尺了,伸手可及了,我却胆怯了,装作不认识她,装作一切风平浪静,装作慢慢靠近,最后却在她哭的时候,连抱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你说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人委屈和难忘的吗?”
王轩逸说的话也很好听,和韩剧里那些帅气痴情的男主角说的话一样,我想要是里面再加上比如“让我像傻瓜一样等待着她”“看见了她,我的心就出了故障”,那王轩逸就彻底从腐朽的尔康少爷升级到了时尚的韩剧欧巴。我直觉认为这段话里的那个“她”可能是我,至少我刚好哭了一场,其他的虽然不符合条件,那是因为那些大多属于王轩逸的心理活动,也没法用排除法确定。可我人生中连五块钱的发票都没有中过,而被一个年轻有为、潇洒多金、二十一世纪最后一个80后美男子喜欢的概率比发票中奖要低得多,我就坦然地掐灭了我心中的那束火苗。
林大人看了看王轩逸说:“每个人都会有难忘的过去。不选择说出来,是因为即便说出来也不能解决问题。既然你愿意说出来了,那想必你已经想好接下来怎么做了。”
王轩逸合上打开的文案,站起身来跟林大人说:“Roger,妖子的文案,我替下面的人说通过了。我觉得她说得很好。有关不愿放手的过去和现在,我也希望能统统剪断,虽然事实上,很多时候剪不断理还乱。”
顿了顿后他又说:“记得庆功宴一定要叫我一起参加。我一生错过的事情很多,不想再错过值得妖子高兴的场合了。”
林大人凝眉道:“谢谢王总抬爱,我替妖子多谢你。”
王轩逸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必,我亏欠她的更多。我过会儿有约,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聊天了,先走一步。”
王轩逸回头望了望我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门刚合上,林大人凉凉的声音就在客厅中响起:“出来吧。你哭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别怕难为情了。”
我讪讪地出来,尴尬地坐在林大人的对面,习惯了工作中郑重地你来我往、私下里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忽然这么真实地面对还真让人难以适应。本来我对林大人的感觉是时浓时淡的涓涓细流,林大人的一番话,彻底攻占了我的心房,把以前每天累积的一点点喜欢凑成了大大的爱,这么多小小的溪流最终汇聚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任是有再大的岩石再高的堤坝,也阻挡不了它的方向。
这条江河的终点近在咫尺。此刻的林大人像雄浑而又沉静的大海,带着潮潮的咸咸的海风掠过我的脸庞,让我忘了城市的喧嚣、人生的曲折。
有多爱他,我就有多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扭头看向窗外。云裳雾衣逐渐褪去,刚才朦胧得不可方物的风景在阳光下逐渐现出原形——只不过是一幢幢灰色的公寓楼,统一的设计统一的布局,离开升腾的晨雾,显得单调无聊。感情是不是也是这么个道理,没有说出来的爱,没有看清楚的爱才是最美的。如果我说了我爱你,林大人绝不会再说一次那样好听的话,所有的暧昧和幻想都在阳光下曝晒和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我感叹海市蜃楼的虚幻。
林大人见我难得安静,也随我的视线看向了窗外。此刻阳光在薄薄的云层里零零碎碎地漏下来,虽然没有霞光万丈,却金光闪闪地将对面的玻璃照了个通透,还有几扇发出熠熠的光,刺痛人的眼睛。
他修长的手指点在玻璃窗上说:“妖子你看,今天是不是阳光特别灿烂,视线特别开阔,空气特别清新?因为昨天晚上的一场雨,削薄了云层,洗去了各种污秽杂质,才得以让太阳这么光芒万丈。人也是这样,没有之前的痛苦和委屈,怎么会让以后的生活更加令人珍惜。靠剪刀是剪不断你不愿放手的事情的,不愿放手是因为你还有留恋,还有芥蒂。只有解决它,直视它,你才能继续前行。”
我假装看着窗外的阳光,视线却落在林大人漂亮的手指上。三十多岁的男人的手原来是长这样子的,上次拉着我狂奔在滑溜的雪地上的手是长这样子的。有着圆润的指甲盖,突出的指关节,淡淡的青筋,白皙的皮肤,还有着暖暖的掌心。
我浅笑了一下,朝着林大人说:“Roger,我很高兴你这么关心我。身为一个老板,能体恤一个普通职员到这个程度,我已经感激涕零。这大半年来,我一个人宅在家里无聊时就想着,我为什么要孤独地坚持在大城市里?我既没有成就一番事业,也没有找到半个有情郎,年纪一大把,也差不多卷卷铺盖奔回老家了。可是我还是想待在这里。因为……因为在雨后能有人和我一起看阳光,有人能告诉我‘直视它,我才能继续前行’,所以,我想继续待在这里,等到有人携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直视所有的问题,然后我们继续一起前行。”
事后我回想起来,这天的这个瞬间如同一张光线良好、视角绝佳的单反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绚丽斑斓的雨后阳光,纯粹又热烈;照片的正面是两个歪着脖子看窗外的红男绿女,像是一对俗人,正等待着神谕的指引,寻找通往天国的路径,超度凡间一切原罪和苦难。
可惜这对俗人立刻被俗事缠身,林大人的手机响了起来。短暂的音乐声后,林大人蹙着眉头接起了电话,越说眉头就皱得越紧。
从林大人零星说的几句话里,我大概知道,林思聪发了低烧,对方正在和他商量,去医院还是继续留在家里。
现在处于甲流高峰期,一说到发烧,大家都是谈虎色变,更何况是儿童发烧,简直就是甲流的代名词。政府出台的宣传手册和民间流传对付甲流的应急办法大相径庭;政府部门呼吁大家发烧先就医,民间流传先吃药再去医院,省得在医院不是甲流也被传染成甲流。我相信政府言论,更相信人民群众的智慧,于是,林大人刚挂电话,我就抓着他的手说:“你先别着急送聪聪去医院,先吃药,吃那个连花清瘟胶囊,吃了不管用再去医院。现在医院里,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人,这些人不是甲流患者,就是和甲流患者有紧密接触的,本来孩子抵抗力就弱,万一不是甲流,再被染成甲流,你不是要含恨而死了?”
林大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用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难怪最近聪聪成语说得颠三倒四的,原来罪魁祸首是你啊。”
我心想林大人说一句话能用三个成语,远远高于我的造诣,可惜屈才做了个爸爸,埋没了做家庭教师的天分。我挠了挠头说:“这个理论和实践总是要脱节的。其实我对他的成长功不可没,至少他现在对学习成语有兴趣了不是?你不要揠苗助长了,小孩子嘛,循序渐进比较好……”
说完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一句话也能说三个成语,可惜屈才做了个家庭教师,埋没了做妈妈的天分。
林大人笑道:“说你一句,你还有十句话等着反驳我呢。难怪这小子最近几天老嚷着要来见你。要不是我跟他说,最近妖子阿姨忙得很,恐怕他直接过来找你了。”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法参透他思考的点子,所以只好假装若有所思地看回去。
林大人说道:“你倒挺有孩子缘的。我的儿子一般人还搞不定,我都怕他太早熟,迟早有一天会干出点儿让我刮目相看的事情来。”
林大人要是有幸知道方磊一见着我眼里就有一汪眼泪的事情,就不会轻易下此结论了。而且通过刚才林大人的一句话,我想到林思聪说成语说得颠三倒四也不是他个人学习能力的问题,这明明就是遗传基因的作用。林大人,你好歹也是著名高校毕业的,这句话再怎么说也该说成“我都怕他太早熟,迟早有一天会干出点儿让我后悔莫及的事情来”啊!
我斟酌了一下,谨慎地说:“那个Roger,我知道你出国喝过洋墨水,刮目相看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比如用个‘大跌眼镜’啊,‘后悔莫及’什么的都会好一些。”
林大人立刻打断我说:“我儿子怎么会让我做后悔莫及的事情呢?要做也是做让我刮目相看的事。”
我:“……”
林大人说:“这小子看到你就精神了。走吧,一块儿去看看吧。”
我隐隐觉得这句话的上下语境哪里不对,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又想着好久没见林思聪,自己也有些想念他,去见见正好。
这一次,林大人的车里放的是神秘花园的轻音乐。音乐很舒缓,节奏很慢,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绿野仙踪里枝丫交错的千年老树,还有千年老树下深浅斑驳的光影,以及不停踏碎光影快蹄奔跑的梅花鹿。想着想着,眼皮在眼窝上耷得舒舒服服,我竟睡得安然。
睡得安然的意思是,我睡死过去,丝毫不知车驶向了何方。直到林大人轻轻摇晃我,我才不情愿地醒来。
大概我睡着的时候,林大人将我的座椅调到了舒适的位置,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条毛毯,盖在我身上。难怪睡得这么舒服这么居家,口水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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