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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承钰收到一封信,是陆玉武从边关寄来的,落款日期是九月,也就是他刚到漠北的时间。
信的内容不多,说了说漠北的环境,他第一次带兵打仗的紧张,更多的是在问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头发有没有长出来。信纸最后还附了一幅画,是用墨笔寥寥勾勒的几笔,画中少年骑在大马上,遥望长空皓月,只腰间有一点红,承钰细看,明白他指的是自己送他的那枚玛瑙石腰佩,不禁捂嘴偷笑。
年关将近,虽然听说边关捷报频频,但匈奴大军一点没有罢休的意思,战争一天结束不了,陆玉武一天回不了金陵。承钰每日坚持在小佛堂陪外祖母诵经祈祷,很多次她瞥见外祖母嘴唇微翁,似乎也在祷告什么,面色平静而庄重,虔诚的模样连一旁的孙步玥也赶不上。
有一回琴儿来找她玩儿,发现她搁在大理石书案上的那封信,见封面上龙飞凤舞写了一个“武”字,就问是不是玉武表哥寄来的信。承钰笑着说是,当时也没有在意,过了两天孙步玥竟主动来找她。
要知道自从高氏因为下毒害她,被老太太夺了理家之权后,孙步玥一直不待见她。从前还会使点绊子,冷嘲热讽,如今只视她不存在,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现在居然腆着一张笑脸来敲她的门,还亲热地唤她“表妹”。
她有一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步玥表姐。”孙步玥进来时,棉帘掀起,灌了小股寒风进来,吹得她精神一凛,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承钰笑问。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孙步玥不等承钰请,自己坐在了炕上,靠在秋香色的大迎枕上,两只手交织在一起,神情有些忸怩。
承钰实在猜不到她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步玥表姐喝茶。”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来者是客,承钰让绣桃给孙步玥斟了杯枫露茶,又让她端些果子来。
“不用了。”孙步玥面色不耐,她高估了自己,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卫国公嫡小姐不会求人,她不想和承钰啰嗦,干脆道:“我听说,武表哥给你写了信?”
听说?
前两日琴儿来这儿看到玉武哥哥寄来的信,今天孙步玥就来诘问。应该是琴儿回去后随口说了句,被孙步瑶有心听了,便告诉了孙步玥。
承钰冷眼看了看孙步玥,伊一身枣红色葫芦双喜纹的遍地金褙子,脚下一双鞋也是霞红色的软烟罗做的,似乎随时等着有花轿来迎。
“是寄了一封。”承钰淡淡道,难不成孙步玥还想在凝辉院把信强抢了去?
“那……”孙步玥为难起来,额上都冒了点冷汗,她实在没有求过人,也不会求人,何况所求之人还是她一向最厌恶憎恨的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一时语塞。
倒是承钰先开了口,道:“玉武哥哥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祖母和府里长辈们的安。”她知道孙步玥是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也不想和她啰嗦,直言道。
“真的吗?他问过我了?”孙步玥一双凤眼眸光微闪,期待又兴奋。
承钰忽然不忍拂了她的意,同时也想她快些离开,孙怀蔚本来书看得好好的,她一来又只有装作在玩儿桌上的七巧板。
她点了点头,孙步玥眸光闪烁,少有地对承钰笑道:“那就好。信上有地址吗,我想给武表哥回一封。”
地址她就没办法了,信上的确没写,许是玉武哥哥行军打仗,也无定所。
摇了摇头,怕孙步玥纠缠不放,她补充道:“你可以试试寄到土木堡或宣府,不过能不能收到又是一回事了。”
孙步玥有些失落,很快便告辞了,送走她,承钰长长吁了口气。
屋里只留平彤,孙怀蔚见人走远了,目光淡漠地望了眼门帘,继续捧过他的书读。
炕桌上摆了许多小孩子玩儿的物什,七巧板,陀螺,承钰绣的虎头猫,有外人来时孙怀蔚便会反应敏捷地丢开书,抓起小玩意儿装傻。
这样下去可真不是办法。承钰心底叹口气。
孙步玥走了不久,丫鬟来传饭,承钰领着孙怀蔚去外祖母处用晚饭,到了后才发现孙怀薪也在。
“怀薪表哥。”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承钰淡淡地打了招呼,孙怀薪也淡淡地用眼神瞥了一眼她,表示他收到她的招呼了。
但显然老太太并不满意孙怀薪的方式。
“薪儿,你怎么不叫你承钰表妹,还有你二哥。”老太太皱眉说道。
“哪里来的二哥,我只有一个大哥。”孙怀薪正眼不看孙怀蔚,已自顾自地拿起筷子要夹桌上的一道狮子头。
“啪!”——是老太太打断了他的筷子,“你刚才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你知道错了,你反省好了,我想着快过年了,你也在家闷了几个月,本打算放你出去,怎么这会儿又这样?”
孙怀薪听到祖母说本打算放他出去,心里开始有些后悔没乖乖地打招呼。但十四岁的少年本事没有,脾气倒是又臭又硬,捡起被老太太打掉的筷子,又要去夹那道狮子头,一边说道:“我的确只有一个一母所出的大哥啊。他是谁?我没见过。”
这回狮子头都快夹到碗里了,仍是被老太太硬生生打了下来,孙怀薪“啊”了一声,心疼掉在桌上,汤汁四溅的狮子头。
“那你现在见了,这是你二哥,快叫人。”老太太真的生气了。
孙怀薪看了眼孙怀蔚,嘴里发出“切”的一声轻蔑,“这种人怎么配当我二哥?”
“哪种人?”承钰厉声问道。
孙怀薪顺带看了眼承钰,也是冷冷的“切”道:“哪种人,你我心知肚明。我说你也是可笑,这人糟蹋你的丫鬟,你还帮着他。听说你现在还在教他说话,果然是人以类聚,物已群分。”
“怀薪!”老太太彻底震怒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孙子是这样嘴上不留德的人,更重要的是,孙怀薪对孙怀蔚的误会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日她明知道实情,也清楚不说出实情的后果,但为了维护长子,她还是选择了不说。老太太当然知道事后各院的人会如何议论庶孙,但她还是选择不听不闻不去澄清。
今日孙子却把后果摆在了她眼前——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再相信这个庶孙,只会永远轻蔑他,对他避而远之。
“你胡说!”承钰气得声调也提高了不少,“二表哥没有!那件事不是二表哥做的,是大……”
“承钰。”她还没把“大舅舅”说完,却被老太太喝住。
“外祖母,二表哥是冤枉的。”承钰还没想到自己的好外祖母会做这么自私的事。
“好了,都不许再提那件污秽事,这不是你们小孩子能瞎议论的。”老太太肃声说道,一时两个孩子都不争辩,安静了下来。
虽然心里不甘心。
“吃饭吧。”老太太有些疲惫地说道,“怀薪,刚才你顶撞了二哥,又对表妹无礼,本来我准备明日就准你出去,现在不行了,除夕那日再解了你的禁闭。”
孙怀薪还想争取,一看祖母面沉如水,知道情势不好,只能作罢,吃狮子头解气。
当事人孙怀蔚却未发一言,冷眼看着三个人的戏,灰色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他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了一丝哂笑。
吃过晚饭回屋,孙怀蔚依旧看他的书,到掌灯时分要回去时,他才抬头发现承钰今晚都没和他说过话。
小丫头正在练描红,炕桌上铺了一张大字帖,她一双莹白如玉的小手把笔握得紧紧的,眉头微蹙,水润润的嘴巴嘟着,似有愁闷郁结于心。
才十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烦恼忧愁?
孙怀蔚有一瞬的失笑,问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通常都是她问,他答,这回他先开了口,承钰听到他低沉如霜的声音,恍惚抬头,才发现是他在问自己。
抿了抿嘴,她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说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不告诉人,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再听到有人污蔑你,我可什么都不管了,要写几百张纸贴在府里,告诉他们是大舅舅要……”
“唉。”承钰垂下头,发现字帖上她根本没按着描红写,而是写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孙怀蔚”。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孙怀蔚嘴角轻扬,小小的梨涡隐现。若是妹妹还在,知道他被冤枉了,怕也会这么着急吧。
“我没事。”他说道。
“真的没事?他们这么冤枉你。”
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蕴着柔光,他虽然在说不愉快的事,但语气出乎寻常的温柔:“真的没事。老太太不过,是想维护,孙立言。”
这几月承钰多和他说说话,他已从说四个字到连说五个字了,这是不小的进步,很让她欣慰了一阵。
但现在他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孙立言?明明是祖母和父亲,却被他用这种称呼,说成了无关的人。
不过这的确不能怪他。承钰无奈,或许以后外祖母知道他的经历,也会心疼他,护着他,他也能渐渐对祖母改观。
“我得走了,一会儿他们,该来请安了。”孙怀蔚说完便转身离开,她一直看着那个单薄瘦削的背影挑了帘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转心思来整理思绪。
在她看来,外祖母当然是个世上顶好的外祖母,但对待庶孙的态度确是令人寒心。假若有一天,自己和大舅舅也发生起利益冲突来,外祖母会选择保她还是大舅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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