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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毛怔怔的半晌无语,在他心目中,王道士就是个邋里邋遢,好吃懒做,装神弄鬼,标准的老骗子一枚。如果要说有点过人之处,就是他验尸的手艺,不过四毛认为那只是因为他负责义庄无主弃尸的收敛,见多识广,看得多了,自然就熟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好比自己成日在赌场厮混,看多了三山五岳的赌鬼,听多了赌场上的奇闻异事,经历了太多的出千手法,庖丁解牛,惟手熟而。现在看来,这个王道士胸有丘壑,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本事没有显露。单凭刚才他如数家珍一般将县衙门里的人丁职司娓娓道来,就足以说明这一定是个有故事、有内秀的奇人。
王道士不待四毛脸上的崇拜之情褪去,又抛了一堆问题出来:“你知道这些人里面谁是官,谁是差,哪些人有俸禄,哪些人没俸禄,没俸禄的靠什么赚银子,又有哪些禁忌和坑人的把戏吗?”
四毛满脸的期待和兴奋:“这里面我交道打得最多的就是巡检司和捕快了。抓赌和街面收税归巡检司管,捕快管着扯皮拉筋,再就是牢头,我倒是进去蹲过几次,除了这些人,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快给我讲讲……”不知不觉的,四毛挪着屁股,几乎快凑到王道士跟前去了。
“说出来你不信,除了知县、县丞、主簿、典史这几个由吏部任免,巡检司是武职,教谕与训导隶属学政有俸禄之外,其他人朝廷不发一份饷银。全都得靠县里自行筹钱养着。”
四毛一听,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即便是皇帝,差了饿兵就得让他们自个找俸禄。”
“就是这个理,一县之大,县太爷人多事杂,不得不养着这么一大帮子人,否则谈何治理百姓,这些人又没有俸禄,不吃百姓,不贪赃纳贿,中饱私囊,你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啊?于是乎,印把子在手,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不管是朝廷该不该管,管得了管不了的,都是他们的生财之道。规矩和律令是干什么用的?百姓都说王法如炉,在他们这些敲骨吸髓的人眼中,王法就是可以敲得山响的那根竹杠,落在他们手上的人,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不榨你个油尽灯枯,就算便宜你了。”
听到这里,四毛咂摸出点弦外之音了:“听你这么一说,这些人的俸禄如果不着落在县太爷身上,岂不是就得任由他们作恶?”
王老道说道:“县太爷是正七品,清初始年俸银二十九两,到乾隆三年始,养廉银涨到一千四百两,公银一百六十两,即便如此,一个衙门少的几十百把号人,多的两三百号,靠他的俸禄养这么一帮吏员,西北风都不够喝的。如果你是七品正堂,能怎么办?”
四毛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蹦出来一句:“如果我是县太爷,就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管得太死,这帮胥吏没了进项,轻则饿肚子,重则无人办差。但如果放任自流,就等于养虎为患,这帮王八蛋祸害起百姓来就连个紧箍咒都没有了,最后坏的还是县太爷的官声。”
王老道哼了一声:“你能想得到的,这天底下的县太爷都能想得到,一方面要靠着这些胥吏办差,另一方面又无钱养廉,除了默许他们贪墨,还有啥法子?做县令的一腔正气、两袖清风,最后是必死无疑。不为别的,单单一条,下不见容于胥吏,中异于同僚,上不符长官之命,这种县太爷除了回家种地,还有得选吗?”
“县令挟持得住胥吏,万事好说。县令挟持不住胥吏,则会沦为鱼肉,是这个意思吧?”四毛问道。
“挟持胥吏,痴人说梦?别的不说,官员考绩有几大项,赋税征收是根据田丁账册来的,地方钱谷和户房吏员往往是几代人的操持,才落下个鱼鳞册,田地划分,人丁增减一目了然,但这些都是胥吏们代代相传的法宝,绝不肯轻易外泄,县太爷犯书生气不照规矩办事的,官司打到吏部都铁定是个输。也有县太爷二五眼的,绕开钱谷和户房,亲自下乡征税,结果你猜怎么着?一颗粮食都收不上来,别说田地账册了,连人毛都找不到一根,而朝廷验库的时间可不等你,日子一到还不能解付进京的,就等着丢乌纱帽吧。”
“照你这么一说,岂不是县太爷就是个空印把子,一点辖制这帮吏员的法子都没有?”
“也不全是这样。这世上官与吏都是唇齿相依,官靠吏办事,吏靠官乘凉,除非大家一拍两散,鱼死网破,谁都不愿意较这个真,非要置对方于死地,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或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凡是聪明人都不会去干的。你刚才问我明知那个倒路尸有冤情,为何还装聋作哑?只是因为你不知道,命案不破,牵连到的可是快班、刑房、刑名师爷、县丞和县尊这一大帮子人。这个倒路尸明显是外乡生意人被谋财害命、弃尸河沟。至于凶手,如果是本地人还好,万一是流窜作案的,你上哪去查,一旦立案,就必须限期缉凶,刘撮毛要较起真来,不仅把自己得搭进去,上至县太爷,下至同衙的捕快,一个个都得恨死他。”
“那如果万一有苦主上门怎么办?”四毛脱口而出。
王道士嘿嘿笑道:“我就说你小子贼精贼精的,一下就看到了要害。为什么衙门里遇到这种无头案,都要张榜公布寻找苦主,表面上说是为了让尸骸还乡,不做孤魂野鬼,积点阴德,其实就是在做表面文章,张榜其间如果有苦主上门,就看菜下饭。苦主孤苦无依的,就让他收敛尸体画押具结,结案了事。一旦手印盖在了衙门的公文上,天大的哑巴亏也该你咽进肚子里。”
“如果苦主不肯具结,非要伸冤怎么办?”
“很简单,不让你收尸,再拖你十天半个月,尸体都生蛆了,死无对证,你还能怎么着?”
四毛不禁暗自猝了一口,接着问道:“如果苦主有权有势的呢?”
“那就该着衙门倒霉,只能劳神劳力了,破不了案子,苦主岂肯善罢甘休。”
四毛触类旁通:“所以衙门的规矩是无头案要张榜公布寻找苦主,但时间一到,无人认领弃尸,就意味着没有苦主,可以草草结案了。照你这么一说,到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将弃尸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日后就算苦主上门,也进退自如,一是张榜找了苦主,你自己看不到就怪不得我了。二是尸体已经是一钵子灰,死无对证,让你翻案都没了证据,永绝后患。是也不是?”
王道士最后一口残酒倒进了肚子里,带着熏熏的醉意说道:“你小子幸亏本性纯良,否则干起坏事来真是无师自通,幸甚啊幸甚。酒足饭饱,睡觉。”一句话说完,便一头倒在了地上,顷刻间鼾声如雷,睡得死死的。
四毛无奈的摇摇头,看了看四周,烛火闪烁,夜色深沉,他缓缓站起身,从香案上扯下了那一幅桌布,抖了抖香灰,搭在了王道士身上,然后转过头,迎着门前高悬的明月,踱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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