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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道: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九叔公派人给高珩父子送点年货略表心意,回来时却接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高珩病殁了。
虽然这个身体残障的教书先生一向与人为善,但露面的时候实在不多,村人对他病逝的消息虽难免伤感,但却还不至于影响到过年,只是想到阮祠微都不免哀叹一番,可怜的孩子!才十五六岁便父母双亡,以后的路怕是更加艰难。
苏莲房和张仿在听到噩耗的第一时间便赶到阮祠微居住的小院,两人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身披麻衣的阮祠微正面色平静地为躺在竹床上的高珩净身,为父亲净身用的软布是从他自己最喜欢的一件棉袍上裁下来的,他动作轻柔,神情专注,每一寸皮肤都擦拭地极为仔细,对两人的到来浑不在意。
他们不忍出声打断,默默注视着他为父亲净身、梳发、穿敛服,哪怕有一根头发翘起或是一个衣角褶皱,都要万分用心地将之梳好抹平,如此细致专注,与他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对比鲜明。做完这一切,他们听到阮祠微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过头开口道:“你们两个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进来,杵在门口吹冷风冻坏了我还得负责。”
这句话听起来有丝故作轻松的意味,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一抹担忧。
“祠微你……”
“阮兄弟……”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张仿兄先说。”
“不不,还是苏兄弟先说吧。”
“莲房所言之事并不着急,还是张仿兄先说吧。”
“在下要说的也没那么要紧,苏兄弟先请……”
阮祠微看着两人在面前你来我往推来让去,终于忍不住:“你们俩都给我停!到底谁先说?你!”说完一指张仿。
“我、我……”张仿突然被点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了半天只听到他“我、我”个不停,阮祠微将食指一转。
“你说!”
苏莲房被阮祠微一指心中顿时紧张起来竟也成了个锯嘴葫芦。
难得看到这两个一向自诩不凡的骄傲少年此时变得如此狼狈,阮祠微哪里不明白他们的心意,不禁生出几分感动,心情稍稍畅快了些许。
“祠微,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九叔公正安排人给令尊送棺木……大概一会儿就到了。”苏莲房小心翼翼地道。
“嗯,等九叔公到了我会好好谢谢他。”
“……阮兄弟,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说这样的话虽然无用,但还是希望你能节哀顺变。”
“多谢二位的关心,实不相瞒,阿爹这种情况祠微早有准备,我们父子都已心照不宣,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问题罢了。”
阮祠微这样讲不无道理,毕竟他父亲的身体大家有目共睹……只是这父子两人将生死看待地如此通透,敬佩之余,让人不免略有悲悯。
静默了片刻,张仿突然说道:“阮兄弟如若不嫌,可以住到我家。”
苏莲房仿佛被提醒了一般,眸光一闪,正欲张口却又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沉默无语。
“多谢张大哥好意,只是祠微还是习惯住在这里,我准备将家父葬在屋后小竹林之中,家父生平最喜竹性高洁,这座院子对祠微来讲意义重大。”
对于这样的理由,张仿不好再继续坚持。
少顷,院外传来阵阵人声,原来是九叔公带人将棺木送来了。
黑色的棺木漆面光滑,材质厚重,往地面上一放顿时发出一记沉缓的扣地之声,哪怕是外行人也能看出,这绝对是一副极好的棺木。
阮祠微见状也不多说,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冲九叔公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刚才还对苏、张两人一脸平静轻松的少年,此刻却哽咽着流下泪水:“九叔公……九叔公……微儿代家父谢谢您……”
九叔公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满是疼惜,急忙丢下拐杖弓腰将阮祠微扶起,轻轻拉到怀中抚着他窄瘦的肩膀:“伢仔莫哭……伢仔莫哭……”
一老一小拥在一起哀声痛哭,旁边黑棺冰冷肃穆岿然静置……堂屋内,高珩静静躺在竹床上,容色泰然。北风呜咽,竹林萧萧,众人心中哀戚不已。
苏莲房忽觉面上一凉,手指一摸,一点水痕分散。
“雪……”他微微讶异。
“什么?”其余人听到他低声呢喃,纷纷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阴沉的天空覆压大地,强风凌厉卷席着一团团白絮倾洒人间,不禁伸出手接住几片那冰凉晶莹的白絮,转眼在手心消融不见。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么?在气候温暖的南疆,今日的这场雪究竟因何而下,又到底为谁而落呢?
飞雪扬扬,天地静默,唯闻人声哀涕,远方一片白雾苍茫,那拧在众人心头的疑问也逐渐消弭于这片凄婉之中。
……
九叔公年纪大了,受不住屋外风吹雪飘,安抚好阮祠微后便先用罗盘在竹林中选了一处风水好穴,又安排了几个后生抓紧时间挖掘,阮祠微痛哭宣泄过后情绪已恢复平定,下铲有力,虎虎生风,很快一个三尺见深的墓穴便已挖好。
苗堡村殡葬风俗病死之人需在夜间装棺入土,一更天时,几个抬棺人在阮祠微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高珩遗体缓缓放入棺内,伴随着一声雄浑有力的“升官发财咯——”,厚重的棺盖沉沉落下,四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一齐发力,将黑棺稳稳抬起。
“伢仔,入葬的木碑刻好了吗?”九叔公问道。
“刻好了。”阮祠微从房间内取出一块半人高的木牌,正中工工整整刻着六个字:显考阮珩之墓,右侧为生卒年月,左下侧书:长子阮祠微元丘昌晟熙和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九立。病卒及立碑年月笔迹较轻,明显是入夜前刚刻的。
苏莲房眼光从木碑扫过,在生卒年月上略微一停,随即又飞快落到“阮珩”二字上,神情略有所思。
九叔公点点头,抬手向抬棺几人示意,众人跟在棺材后来至挖好的墓穴前,待木棺放下,便开始埋土,大约小半个时辰坟土已堆至三尺。墓碑立好后,众人放下铜锹,一人捧了一把新土,阮祠微第一个添上,九叔公随后,苏莲房没有犹豫,添上第三捧,张仿见状也急忙上前两步将土放下。
青烟袅袅,三香并立,阮祠微跪伏于墓前,长睫濡湿,口中喃喃,叩首再三。
做好这一切后,夜色逐渐开始转浓,气温愈来愈低,九叔公被家人几次催促,加之一把老骨头实在禁不住风雪夹击,无奈之下只好被几个一同前来的年轻人搀扶着离开了。临行前,九叔公又细细对阮祠微交代了一番墓葬忌讳事项,见他认真记下后这才放下心离去。阮祠微目送九叔公佝偻的身躯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回过头来,却见苏莲房与张仿竟还未离去。
“你们也回家罢,天色已晚,身上穿得这么单薄怕是真的要冻坏了。”阮祠微担心道,自哭过一阵后,那处心伤也开始慢慢愈合。
苏莲房两人因刚一得到消息便急忙赶来,匆忙间来不及多加衣物,此时冻得面色发青,嘴唇苍白,手指僵硬,却一直在强忍着,阮祠微虽性格疏狂,但心思却也细腻,眼下实在不好再让他们陪同。
“无妨。”两道声音又同时响起,
苏莲房与张仿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次从对方眼中读出的却是略略放心。
阮祠微不再强打笑脸用正常语气说话即是表明心情已渐渐回复,他们也终于能放下担忧,但此时却无人想要离开。
又待了片刻,张仿家人来寻,想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身为家中嫡子不与家人在一起确实难为,与阮祠微知会一声后只好随亲人归去。
原地只剩下阮祠微与苏莲房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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