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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凤城楼上站着几个人, 黑漆漆的几条身影看上去甚是诡异。
“皇上。”
江六愁眉苦脸的看着站在城墙垛子那里的赫连铖, 虽然他身上穿得厚实,可这城墙实在有些高,上头比下边似乎要冷了好几分,他生怕赫连铖身子弱禁不住,一心想让赫连铖快些回盛乾宫去。
大虞旧俗, 每年除夕与上元夜,五凤城楼这边就会燃放烟火,大部分都是南燕那边进贡而来,也有些是大虞工匠所做。因着烟火实在美妙,一到戌时, 百姓们就会聚集在城楼之下观赏烟火, 皇上也会带着宫妃们在这两个晚上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今年元夜,赫连铖又一次独自登上了五凤城楼,由江六等人伺候着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的烟火。烟火燃放的时候,夜空五彩缤纷,银色与金色交织, 中间还掺杂了各色亮丽的颜色, 有如流水微澜, 又有似千朵万朵梨花开,光华灿灿,不可逼视。
赫连铖扶着城墙垛子站着,眼睛并没有往天上看, 相反他紧紧的盯住了不远处那黑压压的人群。她会在里边吗?手指紧紧握住了大氅,心里有一丝丝激动。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
不仅是赏月,就是赏烟花也是一样,因着他们都在同一方天空之下。
明日她就要进宫了,今晚自己能不能提前看到她?赫连铖探头看了看那密密匝匝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团,听得到有惊呼之声,可却没有他记忆里那温柔的声音。
他看不到她,没有看到她。
烟火再璀璨,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心情依旧还是失落。
烟火的颜色慢慢褪去,人群也随之慢慢的散了,已到亥时,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离去。
“皇上,亥时了。”江六佝偻着背走到赫连铖身边,小声的提醒着:“明日就该要上早朝了呢,皇上。”
春节休假到上元这日,从正月十六开始,又得照常早朝,皇上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寅时起过了,江六抬头看了赫连铖一眼,见他似乎睡意全无,不由得有几分着急,明日上朝可不能晚,毕竟是出节的第一次早朝。
“江六,好像说大司马府在东南方向?你看得出来否?”赫连铖的手随意指了指:“是不是那宅子?”
江六眯着眼睛看了看,夜色已深,他连那屋顶的形状都看不清,又哪里能分辩出赫连铖指的那宅子是不是慕府,他只能躬身笑道:“或许是,大司马府在御前街,跟皇宫也不远哪。”
“哦。”赫连铖应了一句,一颗心跳得很快,那宅子看上去还灯火通明,她也没有歇息?是不是想着要进宫了彻夜难眠?
一只手摸进衣裳里边,贴着胸口的中衣口袋装着两块手帕,让他只觉得暖乎乎的一片。
其中有一块上头绣着个“瑛”字,每次他的手指抚摸过这个字的时候,就会感觉得格外甜,好像刚刚喝了蜂蜜水,那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伸下去,直到他每一根毛发都浸润着这种甘美。
明日就能见到她了,赫连铖身子朝前倾了倾,探身往那灯火通明的宅子望了过去,江六大为惊骇,一把拖住了赫连铖:“皇上,当心些!”
赫连铖瞥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江六,你以为朕会掉下去不成?”
“皇上,务必当心,老奴年纪大了,禁不得皇上这般惊吓!”江六举着衣袖抹着汗:“皇上,你就放过老奴罢!”
“胆小的东西!”赫连铖一甩衣袖,大步朝五凤城楼下走了过去:“起驾回宫。”
江六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赶着让江小春下去传旨,让那些抬步辇的内侍们快做准备。
皇上今日实在有些反常,江六半弯着腰陪着赫连铖往前边走着,心里头默默的想,往日皇上到了戌时就上床歇息了,今日都亥时了,可还是睡意全无。
眼前不住的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赫连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摸了摸贴胸放着的那块帕子,又摸了摸枕头里塞着的衣裳,他感觉到特别清醒,心底有一种欢呼雀跃的兴奋,好像特别想从床上跳起来,和某人好好的说上一阵子话。
“皇上。”躺在床踏板上的小内侍爬了起来:“皇上可是要口渴?”
赫连铖一翻身坐了起来:“将灯全部灭了,这灯亮着朕就睡不着。”
小内侍应了一句,取了凳子爬上去,将那盏立在床边的宫灯吹灭,又跑到屋子另外一角,把那盏灯也给熄了。
屋子顷刻间黑沉沉的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甚至看不到摸黑走回床榻边的小内侍。
赫连铖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他必须要睡了,否则明日便起不了身——可是他闭眼睛也没用,一张盈盈粉面总是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笑意望向他。
她看旁人都是这般眼神,温情脉脉,带着说不出的可爱与娇媚,可每次见了他,却换成了冷漠,就如寒冰一般抗拒着他,让他失望到了极点,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
或许是自己对她太苛刻了些,可那不是他的错,谁叫她是那慕华寅的女儿呢?他并不恨她,他只恨她的父亲,若没有她那个父亲,他与她,肯定不是这种关系,她也不会用这种眼神来看他。
赫连铖翻了个身,蹬了蹬被子,心里头似乎有团火,烧得慌,身上汗津津的一片。
“皇上……”小内侍又轻轻喊了一声。
“闭嘴。”赫连铖有些暴躁,他正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思路总会被旁人打扰,这上夜的内侍是谁,明日一定让江六把他撤了,他难道就不能闭嘴,安安静静的睡自己的觉?
淅淅沥沥的声响似乎一夜都没有停歇,早上起来,推开门,屋檐下挂着一幅帘子般,水珠一滴接一滴,走得又快又急。
“大小姐,外边下雨了呢。”小筝擎着门帘站在门口,一根朱红的廊柱从门帘下边跃入眼帘,旁边的翠竹幽幽,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慕瑛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可是第一场春雨,难怪下得这般急。”
王氏在屋子里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头也不抬:“春雨来得这般早,今年只怕是会有好收成。大小姐,今日天色不好,指不定宫里也不会来车接你呢。”
“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慕瑛苦笑了一声。
昨晚跟着明华公主回府,父亲命人将她叫去了书房。
“瑛儿,你那阵子年纪小,还不能体会到为父的一片苦心,此刻你年岁渐长,应该明白我不是苛待于你,而是形势所迫。”灯光下,慕华寅面色缓和,一副谆谆教诲的口吻。
“我们慕家在大虞也算得上是权大势大,功高震主,自然要韬光养晦,皇家要召你进宫,我肯定不能公然反对。”慕华寅朝着慕瑛慈爱的笑了笑:“你要知道,皇上也不敢对你怎么样,毕竟你是我慕华寅的长女。”
慕瑛沉默无言,她深深的记得第一次进宫的种种,为了慕乾父亲敢于与高太后呛声,可自己却被他轻而易举的送进了皇宫,这算是以退为进,弃卒保帅。
在他的心里,女儿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枚棋子,该要心甘情愿为慕家做奉献。慕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袂,上边一圈缠枝牡丹格外刺眼——明日起她又不能再用牡丹做自己衣裳钗环的装饰了。
这些年在府中虽未出去,可却也从丫鬟婆子口里听了不少闲话,某家的小姐,年纪轻轻不过十六岁,却嫁了一个四十岁的鳏夫做填房;又有谁家的小姐,生得模样俊俏,前来求亲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没想到却嫁了某位尚书瘸腿的儿子。
如此种种,听得实在是多,总括起来一句话,便是女儿不如男子值钱,更可悲的是那世家大族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自己作主的权力。在旁人眼里,她们享尽了家里的荣华富贵,自然便要为家族做出奉献,要她们做什么都不必反抗,反而要觉得无限光荣,要心甘情愿去做。
就如今晚父亲这番话,虽然好像在安慰她,实则却是告诉她,你必须去,你是慕家的长女,就该为慕家去承担进宫做棋子的风险。
除了服从,她别无选择。
而且皇宫与慕府,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牢笼,将她囚禁在里边,没有一分自由。
“父亲无须多说,瑛儿明白。”慕瑛抬起头来,唇边带着微笑:“瑛儿不会耽搁了明日进宫之事。”
“甚好。”慕华寅摸着下颌的胡须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的瑛儿定然能体会为父的一片心。”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