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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子七是判了斩监侯的,故而堂审甫一结束,相关证物便要移交刑房,留待提点刑狱司来人稽核。亲眼见着胥吏将托盘内的物事入柜上锁,潘盼方长吁口气,放心离去。
刚想转回三班歇息,忽见唐风正装挎刀,神色匆忙,领着胡进等几名步快由西跨院而出,向东跨院急奔。潘盼瞧这架势,心觉不妙:这唐疯子,八成又是来皂班抓壮丁了……好险啊好险……忙蹑手蹑脚缩回照壁后头,透过镂空的屏扇观察“敌情”。
片刻功夫,几人从东跨院转出来了,看那胡进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他们此行是颗粒无收。
只听胡进出声:“头儿,这皂班人都不知上哪儿了?”
旁边一个绰号“傻蛋”的步快挠头分析道:“会不会咱们先前走露了风声?被他们知晓,都躲别处去了?”
这时一名小个子步快骤然对着大腿猛击一记,接口称赞:“嘿,太对了!我说傻蛋,多半就这么回事儿。”
“行了!行了!”唐风挥挥手,不胜其烦道,“再去壮班瞅瞅。”
潘盼扶着影墙笑得前俯后仰,正偷着乐呢,不防身后一人悄悄拍她肩膀……
“谁!”她大惊跳起,怒目而视。
“盼子,你蹲这晃悠啥呢?老远的看着,还以为你哪抽筋了。”铁柱满脸不解之色。
隔着砖雕缝隙,忽见唐风一干人等向这边张望。要死了!被他们发现了!潘盼暗叫倒霉。回过头再瞧铁柱,张着嘴又想说些什么。她赶紧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捂住铁柱口鼻,将他拽到须弥座前蹲下。
“嘘!”潘盼一个劲地冲他挤眉弄眼。
“你们俩个蹲这干啥呢?”唐风的声音低沉磁性,某人从中听出了诗意――众里寻她千百度……
“嘿嘿……”她暮然回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照壁上雕的花儿好看,瞅瞅……瞅瞅……”
“城西老张家门口有块八字照壁,雁翅金梁的,比这还好看呐。你们这么喜欢瞧,要不上那走走?”
“那个……还是不要了吧……”潘盼拉起铁柱,就想开溜。
尽管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可在唐风威胁利诱之下,二人还是乖乖地换上了快班服色,跟在一队步快后头往衙门口去。潘盼刚好和铁柱一组,仍是去前日到过的东营弄巡街。
打早起就刮西风,到了下午,风势益发的大了。东营弄算得上是中牟的繁华之地,整条弄堂商铺林立,过客也多,颇有些现代步行街的味道。一路上只听得两旁的店招被风吹得哐当作响,潘盼缩头抱臂在路上走着,不住地东张西望,惟担心会有哪块不牢靠的落下来砸中自己。
凛冽的风刺得人肋骨生疼,连呼吸都不似平时顺趟,潘盼搓着冻僵的脸报怨道:“今儿这天是怎么了?贼冷贼冷的……”
铁柱一手抄怀里,一手拢紧夹袄,连声附和着:“谁说不是呢,这西风刮得邪门,别是要下雪了罢?”
“啊?下雪?!”潘盼吃了一惊,忙道,“那咱回去可得多买些大白菜屯着,这一下雪,菜价还不得噌噌地往上涨?”
铁柱点头赞道:“盼子,还是你脑袋瓜子灵,去年一场大雪,那菜贵得……咱家吃了好些天咸菜呢。回去赶紧和班里兄弟说说,让他们都买些屯上。”
潘盼白他一眼:“你傻啊?告诉别人,都抢着去买,今天就贵得买不着了。”
“这话也对……”
二人哪里是巡街,一路净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聒噪得格外兴高采烈。东兜西转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到了春风楼下。
“哎唷唷!两位小差哥,这大冷的天,巡街可辛苦。”
潘盼循声望去,见那春风楼的胖掌柜正满脸堆笑站在门口,冲他俩招手。
“马掌柜,近来生意可好?没人闹事罢?”她笑着问。
“好,好!太平着呐。二位进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罢。”
铁柱老实回道:“马掌柜,咱们还赶着去前头,就不……”
潘盼大怒:这缺心眼的!有免费茶水不喝,偏要走街串巷的挨冻……忙抢先一步,胳膊肘一杠,把个话说了半截的铁柱给撂到身后,凑近胖子身前,虚情假意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胖子岂看不穿她那点小心思,眯缝着眼道:“喝口茶误不了二位办差,来来来,就当给马某一个面子。”
铁柱神情仍是犹豫,潘盼忍不住又去戳他:“马掌柜盛情,那咱们就却之不恭了。”
“这位小差哥说得是。马某一番心意,二位楼上请!”胖子笑着闪开身,做出个“请”的手势。
胖子想得周到,上了壶陈年普洱,还配了四碟子小巧吃食。松瓤米酥蟹壳黄,干果点心是应有尽有,把个熊猫馋得口水狂流。想她穿来数月,一日三餐俱是寡淡,买得起的零食唯三文两斤的萝卜而已,陡见这些,能不来了精神?
耐着性子看茶把式耍完花活,潘盼抓起一个蟹壳黄就往嘴里送,一边大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嚷:“铁柱哥,你别愣着啊?快吃!快吃!”
铁柱愣了愣,红了脸道:“这点心花哨,咱还是不吃了,回头包两块给你嫂跟侄儿尝尝。”
潘盼听了感动,只得强忍馋涎,二人趴在窗边一个劲地灌茶水。
楼下忽然传来几响摇铃声,紧接一道拉得长长的男音吆喝着:“南天道师,算命卜卦;谈天论命,卦银五十钱。”“哐啷啷”,又是两响,潘盼心下纳闷,这声音怎么这般耳熟咧?够出半个身子去看,只见当街立着一人,身形修长,着一袭海青道袍,头顶混元冠,脚蹬飞云鞋,左手举一蓝布小幡,右手晃悠一铜铃铛,真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再定睛一打量,长眉细目,白面美须……她惊得差点从窗口栽出去,这不是束竹么?装神弄鬼的,他到底想干嘛事儿?
这头公孙策进了春风楼,拣了个背窗的角落坐定,开口要了壶热茶。潘盼心下疑惑,忙转到扶栏边窥探,倒要看看他耍什么名堂。
“东家,上月的帐册都在这儿了。” 是马掌柜的声音。
“嗯,搁那罢,你去忙。”说话的人噼啪拔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回道。
潘盼满头黑线:巧刮了,这奸夫也在?
公孙策呷一口茶,两道视线有意无意总在这年轻东家身上迂回。
楼上的某人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说竹子兄,您别总是眉来眼去的啊……人家又不好这一口……
只见公孙策秀眉深锁,微微摇头,还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叹。
斜对面的东家终于有了反应,放下帐册,彬彬有礼道:“道长似乎对区区颇为关注,可有指教之处?”
公孙起身施礼:“贫道不敢遑言指教。”
“噢,那便请道长随便说说罢。这茶算我请,卦金另付。”东家淡然一笑,忽道,“敢问道长仙家何处?”
“贫道打桃源山而来。”
“桃源山的英木道长,区区曾见过数面。”
“英木正是贫道道兄,贫道法号赤木。”
“失敬失敬,原来是赤木道长,小生张祥,这厢有礼了。”
潘盼几欲笑喷:瞧这名起得……赤木、樱木说滴!咋一下就让人想起《灌篮高手》上的猴子与大猩猩了呢。
“张大官人口细、鼻宽、额头高广,且眉角剔下,一看便知好财势。”
“区区屡试不第,也只有经商这点能耐了。”张祥轻叹,神情颇显落寞。
“不过……”公孙策四下环顾,欲言又止。
张祥行到公孙身旁坐定,急切道:“道长但说无妨。”
“敢问张大官人家中有几位妻妾?”
“小生尚未娶妻。”
“咦,这就怪了!”公孙策装腔作势道,“贫道见你印堂暗晦,浮云遮日,像似冲犯了桃花星。”
张祥面色陡变:“道长可有详解?”
“不知官人近日可与八字暗合‘寅午戌卯’的女子有过交会?桃花与日干相集便是煞气,桃花星又是七煞星啊……若要细算,劳烦官人告知贫道生辰。”
张祥将信将疑道:“辛丑乙未 丁未乙酉。”
“啊呀呀!果然不妙!”公孙继续诈乎,“七月金当令,乙酉是无根桃花。桃花遇金,不折不扣的桃花刀啊。轻者血光之灾,重者家破人亡!”
“好你个贼道!”张祥满面恚怒,一把揪住公孙衣领骂道,“那英木道长本是我信口编来,你却称他为道兄!你巧辞令色、妖言惑众,究竟有何居心?张某这就捉了你去见官!”
潘盼看俩人套瓷正觉着好笑,忽见公孙形势急转直下,一个不留神,小细脖子都被人掐上了……不好!竹子兄有难!想也不想,抄起捆绳就往楼下跑。
见着纠缠的二人,不由分说套了个绳结先把公孙策拴上。边拖边训斥:“打哪来的歪牛鼻子,竟敢在春风楼招摇撞骗!不拘你两日,还真以为中牟没王法了!”到了门口,不忘回头冲张祥谄媚一笑,“张老板,这点小事哪用劳烦您大驾?有咱弟兄打发就好。”
张祥怔了怔,旋即莞尔:“行行行,那就有劳二位小差哥了。”
公孙策突然冒出一句:“小道的旗幡与包袱还没拿呐。”
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记挂那破玩意儿!潘盼无语抽搐,一掌将他推出门去,关照刚追下楼的铁柱:“快去,把那证物捎上!”
三人狂奔至街角僻静处,方停了下来。潘盼叉着腰大喘气儿,劈手打铁柱那夺过旗幡铃铛,揣公孙策怀里,瞪眼道:“你……你,搞什么鬼?!”
公孙策正正衣冠,微哂答曰:“这个么……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潘盼只当他与熊飞一样,也想挣那张羲的酬银,气得跺脚道:“你个……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话说那南侠赶早便去了老丰寿材店做工,吴伯问他为何只身一人,不见潘盼。他随口扯个缘由,称潘盼是吃坏了肚子,要歇上两日,给搪塞了过去。辛苦大半日,却收获一条重要线索:原来三年前将寿材铺转手于现任东家的正是如今春风楼的老板张祥!这张氏姐弟少年丧父,其母改嫁,便跟随到了丰家,改了丰姓。也是两姐弟命苦,没过几年,张母也殁了,只剩个继父相依为命。偏这继父也在十年前得了急症,撒手西归。姐姐丧服三年之后,嫁了个读书人,张祥独力经营了几年,便连送带卖,将铺子草草转给了堂弟丰少元。随后还改回了张姓,盘下一间茶馆,现在的买卖做得已是有声有色。说起来,这张祥与张仁还是远房的族亲。不过,张祥的姐夫高中科举,作了中牟县令,倒是少有人知,一是因这县令夫人素来深居简出;二是张祥,平素行事也甚为低调,从不借着官亲惹事生非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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