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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情揣摩人心,伊戈尔·查特十分擅长。言语上不轻不重的冒犯不会激怒殿下,反而让他摸清了一点殿下的性格。
他轻微一笑。
殿下不喜欢自己, 但是也并不是个咄咄逼人的性格。这个消息既好也坏,端看人如何看待。
在教廷诸多的殿下中,光明之子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默默无闻,直到今年的祈祷之夜作为祝祷人才有了些许的存在感,好歹人们知道了教廷里有这样一位小殿下。没有资历、没有成就、甚至连点可供谈资扩大名气的花边新闻都没有, 但能在联邦茫茫版图中的相遇于小小的哈赛城,这就是难得的机遇。
查特的拇指摩挲木椅扶手的纹路。
他一直筹谋着一件事, 这将是他在教廷的立身之基。不比那些根正苗红被教廷教导出来的后辈们, 既是外来者又是二神者,他没有他们从出身上就能具有的保护网。天然不被当作同类,这没关系, 他本不是为交朋友而来, 唯一可虑的是辛苦做出来的成果被窃取,这不能被忍受。
本意想通过兰帕德·斯科特搭上杜瓦·莫莱, 苏尼亚教区的宗主教, 这是他预想好的道路。莫莱不在意下属的出身, 只要足够能干就会被接纳。不过,莫莱也不见得会有几分真情实意,即使他不屑于卸磨杀驴,也不会在意二神者被抢劫。
说到底,一切要靠自己,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事。孤狼想要保住自己的猎物,唯有咬死一个个敢于挑衅觊觎的敌人,可是……杀性过重又有谁会喜欢呢?
将要面临的困境,查特心知肚明,也做好了一边被嫌弃一边被利用的准备,但是,奇异的,面前居然出现了一位货真价实的殿下……
殿下是个小殿下,殿下无功无绩、无权无势,除了一个身份,选择他再没什么好处了。比起莫莱,殿下还是太弱小了。
查特点了下扶手,突兀微笑起来。
可他需要的,也并不是宗主教一点吝啬的支持。成熟的人难获信义,幼弱的人易得友谊。
只要殿下能够认可他,这就是他走出困境的捷径。
“请原谅我,”查特凑近了点,翡翠的眸子诚恳美丽,他投注过来的视线,亲近而不冒犯,“我不该说这些让您不高兴的话……我只是,”他轻轻叹息,“有些羡慕您罢了。”
这个理由十分恰当,要说些自怜自伤的话,那就让人觉得太虚伪了。一位能够冷酷无情拿无辜的人铺路的人物,怎么会让自己被这些无用软弱的情绪主导呢?
但是说是嫉妒,那就很合理了。一位高坐于云端,一位低贱到泥里,何况落进泥里之前,他也曾是天之骄子。
但是希灵并不为所动,他心里轻笑,已经明白这些都是查特的手段。既然哀怜自身的情绪于坚硬的心来说如云烟,那么羡慕和嫉妒又怎么可能扎根呢?
正如第一次见面的印象,语言和神态不过是这个青年的面具,他以此为矛,攻克谈话对象的思维,让他能够得偿所愿。
希灵手心覆住手背,从瞭望青空的视线中转移回来,含笑说:“有什么话,还是尽快说吧。”
声音虽是轻轻的,言语也是柔和的,但其中的难堪也是扑面而来。
殿下不喜欢我,伊戈尔·查特笑意不减,心中再次确认了。
他完全不受影响,表情也没有分毫的羞怒,恍若未闻般,却是乖觉地说:“殿下,您知道,哈赛港已经不适合现在的需求了,它的场地太小,功能分区也不尽合理,管理体系也很有问题。这有历史原因,因为当初建设的时候是按照港口和商圈一体的构思来建设的。为了融资,大主教看准了商圈的潜力,把地皮预卖给了大贵族与大商人们,这当然给他们创造了源源不断的利润,但是也压缩了哈赛港的发展,再不改变这一现状,即使清洗掉了希尔和特纳等人,哈赛港也唯有被商圈慢慢扼死。”
希灵还真没想到查特找他说的是这件事,不觉莞尔一笑,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殿下,”查特恭敬却不卑微,唇角弯起,温顺说出自己的计划,“您知道哈赛港西南有一处叫做哥里的小村庄么?”
希灵在看哈赛城地图的时候看见过,点头:“离哈赛港二十多公里。”
查特笑出声来,他似极愉悦,眼睛弯弯,低声说:“那您知道,阿亚城和哈赛城当年的港口之争么?”
哈赛港,哥里村,阿亚城——希灵霎时就明白了。
阿亚城当年之所以输给哈赛城,只是因为它们离得太近,这段水路在当时不需要两个港口,而苏马河流经阿亚城城南良港的水流没有哈赛港那么平缓罢了。
“倘若教廷要新设港口,”查特察言观色,知道殿下懂了他的意思,眯起眼笑着说,“阿亚城绝不会再被夺走这个机会了吧?”
再回想地图,哥里村的地理位置真是太恰到好处了。等到阿亚城建设了新港,哥里村这个原先两城之间边缘地带的小村庄就会凸显出来。
希灵慢慢思索,又听伊戈尔·查特情绪高扬说:“哈赛港的弊病太多,不推倒重来不足以成为和阿亚港并重的内河港。殿下,我打算彻底清理掉哈赛港周围的商圈,让商人们聚集到新的‘哥里城’去!只要‘哥里城’能够立起来,何愁与它距离不过三十公里的阿亚港不会乖乖倚重它呢?殿下——这就是我的计划,您觉得如何呢?”
“你的想法很好,”希灵从容说,“做一份详细的计划书上交给宗主教,我想他会赏识你的。”
查特凝视对面的殿下,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他的唇角带笑,静谧温柔,水绿的眼眸映照青空。到底什么意思,他一时也吃不准了。
不过没关系。查特慢慢笑起来:“殿下,我为您得到哥里城好么?”
小殿下讶然地看向查特,眼眸清澈地一望见底。是欲擒故纵么?
查特直视希灵,不似之前轻佻不定的态度,定定看着,然后笑道:“我把哥里城献给您,光明之子,希灵·爱芬德尼殿下。”
希灵沉默了。
“原来如此,这是你的目的么?”希灵轻声问。
“假如您说的是,我想献给您一座熔金流银的城池,我想是的,殿下。”伊戈尔·查特微低头,阳光流淌在淡紫的长发上,晕出一层浅薄的光环。他谦恭地说。
“这礼物太过贵重,”希灵将发丝顺回耳后,蹙眉微笑,“我恐怕受之有愧。”
“殿下,接受一座小城的供奉,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伊戈尔·查特一语双关说。
这既是特指希灵,也泛指诸位殿下。哪一位殿下没有点家底呢?哥里城的确也算不了什么。但是接受了供奉,也自然是要回馈庇佑。
希灵不答,只是看着查特微笑。
在夏末的温度下,他们之间的气氛渐渐暧昧,谁都没有动作,彼此对视。
伊戈尔·查特慢慢倾身,离得很近了,做出仰视的姿态,其实他比希灵高多了,但这姿态说不出来的谦卑柔软,他翠绿的眼眸闪闪发光,言语有种真诚的蛊惑:“我可以为您效劳么?”
相似的绿色,他们互相看进眼底,少许时刻后,希灵微微后仰,终于打破了这氛围。
空气为之一清,一旁看着的乔爱洛终于闭上了微张的嘴巴,那气氛真是太古怪了,让旁观者十分不自在。
一杯夏末常温里突然加冰的水,凉意初显的温和声线,他说:“我不信任你。”
又是一盆冷水。
伊戈尔·查特也退了回去。他右手撑腮,无奈的笑意绽放:“是因为我的出身么?假如是这个惹到您,我向您祈求一个机会。”
“不是,”小殿下也不想拐弯抹角了,端起茶杯润了润嗓,直言说,“是你的手段。我不喜欢那些,”他在“那些”上加了重音,查特多么聪慧,一点就透,“让你失望了,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谈。”
他把茶杯放下。
这就是“你请吧”的意思。查特总有把自己不愿接收到的消息变成无的本领,他面色不改,站了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查特来到希灵面前——单膝跪地。
希灵平静地看着查特,跪在地上也只比他稍矮罢了。
跪在地上的伊戈尔·查特,笑容依然温软,好像驯化的野兽,他此时将一切能杀人的尖爪白牙都给收了起来,生怕伤了正在注视他的主人似的。他前倾身体,双手小心翼翼碰触希灵掩在衣袖下的交叠双手,过程中一直在观察希灵的神色,只要希灵有一丝的不愉都会停下动作,等待希灵的默许再前进。
希灵并不曾阻止他。他静默地看着。
伊戈尔·查特,他的声音低沉、曼妙,天生带有一种优雅贵气,用这种声音,他低低说:“我为您献上忠诚,您讨厌的就是我憎厌的,您喜欢的就是我挚爱的,我期望您能回头看我一眼,接受我的敬献。我的殿下。”
话毕,查特低下头颅,以额触碰希灵衣袖上上翻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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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待替换)
人又进来了,伊迪抬头淡淡看他一眼。
“你把你女儿送走了?”他问。
伊迪没说话,男人嗤笑一声:“光送走女儿算什么啊,应该把老婆一起送走啊,你把老婆留在医院,要让我们帮你照看么?不过你那个老婆长得还挺漂亮,我兄弟之中肯定能找到一个接手的。怎么样,考虑一下?”
伊迪棕色的眼珠里猛然窜起熊熊的怒火,亮得灼人,他像兔子一样蹭地跳将起来,又像饿了几天的狼一样恨不得从敌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一拳揍了过去:“混蛋!”
随后伊迪用了身上一切能用到的斗殴手段,拳头、指甲、膝盖、脚、牙齿、头,不要命一样和这个神秘人打起来。
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快,伊迪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比起这样专业的肉搏专家,伊迪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值一提,他也不能用神术,否则打出真火来收不了场,耽搁了妻子的救命药水。即使是冲上去打架,伊迪也牢牢记得他的使命——让妻子活下去。
被一个膝击击中肚子,伊迪差点吐出胆汁,他被扔在地上干呕了几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
“哼,”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冷笑着,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把一个盒子扔给地上死狗一样的伊迪,“看看吧,你要的东西。”
这是一个小巧的影音盒,伊迪预感到了什么,右手死死抓着盒子支起上半身,靠在墙壁上,喘息了几声,他颤抖着手指按上了上面的按钮。
“嗡”——
一面散发着莹莹白光的光幕在半空中显现,并不大,只有十厘米的长度,八厘米的宽度。
上面是一个女人,她茫然地看着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不知道该看哪里是正确的。旁边似乎还有什么人,在那个人的指导下,她才勉强看对了地方,她试探着说:“伊迪——?”
是,是我。侍从官张了张嘴,眼里流出泪水。
这个女人已经有点年纪了,眼角细微的皱纹看得出来,头发怪异的黑白间杂,黑发比白发多出一点点。她歪歪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一点点娇憨,她有些不明白,没人回答她,但是她还是得说话,这有点傻,但是还是乖乖按照指示说了:
“他们说,你给我找到了治病的药水——但是我不是已经好了么?”因为没有诉说对象,她自言自语道,“好吧,既然是你送来的,我就喝啦。”
女人拧开另一个细颈玻璃瓶,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一口喝了下去。
“嗯……”她微蹙着眉,“有点奇怪的感觉。”
伊迪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他立刻怒瞪对面的人,里面是同归于尽的决心。
男人根本不看他,双手抱胸一脸阴沉。
“哦,”屏幕里又传来声音了,“这个感觉……”伊迪立刻看过去,只见女人小半的白发开始慢慢染黑,慢慢慢慢的……从发根一直到发尾,满满都是油亮的黑色了。
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头发,原本因为生命里流失导致的青白嘴唇也开始回复红润。
他的妻子惊喜的转头,正好望进了伊迪的眼里,妻子灿烂的眼睛盛满了快乐:“伊迪,你看——”
然后光幕啪地没了。
对面掐断了信号。
伊迪像死了一样一动都不动,呆呆地瘫在那里。
“起来,”男人走了过来,踹了伊迪一脚,声音冷得像冰层下的流水,“现在——该你上场了。”
伊迪撑起了胳臂,慢慢扒着墙壁站了起来。
“滚去把你整理好,”男人嫌恶地说,“动作麻利点,已经被你耽搁地太久了!”
伊迪什么反应都没有,男人叫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伊迪慢慢洗了把脸,又整理打架乱了的衣服,幸好地板不脏。
身后人在来来回回踱着步,不知道在想什么,伊迪施了个小把戏把头发弄干了,就往外走。
“等等,”那人停下了脚步,突然说,“你老婆还在我手里,原本不想用你干什么的……只是个没什么用处的懦夫罢了。”
“现在嘛,不一样了,”他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话里淌出恶毒的水,“这个,拿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卷轴。
伊迪木木地接过。他盯着卷轴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到了沙曼大街258号拐角,你就对准那个小鬼撕了它——你应该会乖乖听话吧?侍从官?”
男人嘶嘶吐着蛇信,毒蛇一样冰冷黏腻的视线包住了伊迪,让他透不过气。
伊迪看着手里的卷轴,凝固了几秒,一把揣进怀里,冷笑一声,走了。
“……殿下,殿下,这里就是莫克大街啦,里面可是闻名整个东城区的小吃一条街啊!您吃过咖喱香肠没有?您肯定是没吃过的,街上的小吃自然是入不了殿下的眼,但是今天稍微尝尝也无妨啊!这可是很多人会慕名而来的名小吃!整个珀留城,就属他们家的咖喱香肠最好吃、最有名啦!”胖胖的格林瑟姆先生边小跑着边说。格林瑟姆先生的确可以称得上珀留城的百事通了,希灵他们路过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这里出名的典故、故事、甚至最近坊间发生的趣闻轶事,这些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市井风貌,让希灵也听得津津有味、大开眼界。而且胖鼹鼠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有时候还会忘了走路,待在原地就连手带脚地比划起来,以至于希灵没注意到的时候,鼹鼠先生就落后了,然后也不需要希灵等他,自己就颠颠地跑了上来,继续减速、静止、加速的过程,一路上多少有些气喘吁吁。但是因为鼹鼠先生浑不在意、自得其乐的态度,希灵也就放任自流了。
这时候恰好路过一条并不怎么宽敞的街道,但是往里面挤的人却多得吓人,眼看着已经再也挤不进去了,偏偏人流还在缓慢地移动着,好像做香肠的时候往肠衣里使劲儿塞肉一样,塞了又塞,撑得满满当当。希灵对市井小吃颇有点好奇心,整天吃教廷里精致的饭菜,有时候也会腻味的,他看了看左右,觉得身边人大都是没有意见的。
“殿下,”然而就在希灵跃跃欲试打算跟着人群一起进去的时候,侍从官阻拦了他,不赞同地皱眉,“您不该吃这些东西,很容易生病的,小吃街人多灰尘多,制作过程也不一定规范卫生,而且做小吃的原材料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些小吃怎么会干净呢?”
“这说的什么话?”鼹鼠先生先不乐意了,他气咻咻地说,“殿下身份金贵,我当然知道,但是小吃街是食品安全管理局亲自监管的,每个月都会抽查这里的卫生情况和食物新鲜度,管理局派发出来的报纸上莫克小吃街的推荐度哪次不是名列前茅呢?从未听说这里出过什么状况!否则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庭若市呢?您这样妄加揣测,实在是不可理喻啊!”
“可是这条路不是去杂技团的路啊!”侍从官辩解道,“殿下的时间宝贵,怎么可以在一条小吃街上浪费?看完了杂技再去南城的美食坊市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才是正确的选择,在餐厅里安逸优雅地进餐才符合殿下的形象!哪里能让殿下拿着小吃当街大吃呢?”
鼹鼠先生白胖的脸憋红了,这理由的确冠冕堂皇,他接不上话,只得讪笑,然后小小声嘟囔道:“……从莫克街也能去马戏团啊,我知道有条小路的……”
希灵很想撇嘴表示抗议,然而殿下是不能不优雅、美丽、高贵、平易近人、从善如流的。他在心里哀叹,侍从官的话的确是掐住了他的脉搏,连莱文也从不反对变成了不赞同,眼神里明明确确表达出进去了也不能随意大吃大喝的明确思想,如果只能选一点不影响形象的食物,看着别人吃得满足馋虫上涌,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吧,我们从哪条路去马戏团?”
鼹鼠先生立刻说:“不如从前面的提林街吧?殿下,那里有来自芙明的艺人表演驯兽的手艺,会有小猴子在艺人的指示下跳舞翻跟头,还有小狗跳圈,也有比较惊险的,有些人有自己祖传的技艺,吹响木笛驱使大蛇跳舞,虽然很危险但是实在非常有趣呢!”
希灵不由有些意动。这样新奇有意思的节目,的确很想看一看……
“殿下,”侍从官板直了身子,慢吞吞地说,“那条路太远啦,不是已经定好行程了么?殿下现在在东城已经停留够久了,看完杂技就是九点多,然后殿下去南城吃顿饭也要一个多小时呢,最后您肯定是要在十二点回到观礼台和冕下一起接受神恩的。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了——”侍从官微微躬身一礼,“最后一个小时坐上陆车回到教廷就差不多啦,在车上还可以欣赏到城市上空绚烂的烟花。我们还是从沙曼大街早点去杂技团吧,这是东城的老牌节目了,肯定会让您尽兴的!”
鼹鼠先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悻悻然闭嘴了。
希灵虽然觉得看不成驯兽很遗憾,但是听了侍从官的话更觉得有道理,杂技就是最后一个节目了,看完就可以离开东城了——希灵不知不觉微微松了口气,满心高兴轻松。
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就快走吧!”
他们一路不停,拐了个弯就到了沙曼大街了。街不大,也不长,没什么人,一眼就能望到头,显得有些冷清。两边的商店玻璃擦得锃亮,灯光开得很足,里面摆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器皿,有陶瓷的、银质的、甚至是水晶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希灵扫了一眼,就认出来一些器皿,都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古时候人们流行用的茶具餐具和各色摆设,很有些年头了。这条街倒像是做古董生意的,希灵想,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就没有人来这里吧。
快到街尾的时候,能看得到沙曼街的尽头了。近在眼前的路口是T字型的,一条南北向的大街横贯过去,从这个路口往南,大概就到杂技团的表演场地了吧。不紧不慢地,他们来到了街尾,周围的房子很高,看不见太多东西,只有一个路口孤零零的,但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去看杂技的游客应该很多啊?希灵蓦地想。
他突然停住脚步。
“殿下,怎么了?”走得满头大汗的鼹鼠先生询问道,他年纪有点大了,又肥胖体虚,走到现在是很辛苦了。
希灵皱着眉,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这一切……都太(tai)安(an)静了。
漆黑的夜里路灯居然不亮,两边商店倒是灯火通明,但是顾客没有几个。既然没有顾客,又何必那么灯火辉煌呢?既然祈祷之夜没人来光顾古董店,为什么还要坚持今晚开店呢?而且也从未听说过珀留城的夜晚有不开路灯的区域……他看了看两侧的灯柱,一盏灯都没有。
整个珀留城的城市照明都掌握在灯光管理局的手里,那群算法出众的巫师,又怎么会坐视手下的业务出现这样的纰漏?何况这是在祈祷之夜——他们肯定已经提前检查过整座城市的路灯了,不可能出现一整条街的路灯都不亮的情况,除非是有人拿走了这条街的魔法石。
灯罩没有被破坏,只是灯不亮了。那就是魔法石没了。
闷热的夜里吹来一丝微风,这风却比凛冽的寒风更冷,刮进了他的心里,。
希灵打了个激灵。
这黑夜里好想隐藏了什么隐秘的怪兽,欲择人而噬,暗藏诡谲。它静静张大了嘴巴,等着希灵自己走进嘴里,然后悄无声息地吞没。
“走!”希灵的心脏霎时跳得突突的,他的脑袋被血液冲得有点眩晕,脸色嫣红,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吼出声,当机立断,转身要走。
“快走!”他的声音凄厉响起。
身后也不安全,但那比敌人想要他去的地方更安全。他们在街尾,与其说这条街是“T”字型,不如说是“工”字型更为恰当。他们要在一条细细窄窄的竖杠上行进,远离工的尾巴,前往工的头部。
这是一条死亡之路。
这条路短,瘦,一眼望得到尽头。
但是他们能走到街头么?
街头的霓虹在闪耀,街头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头的路灯静静照亮另一个世界。
街头就是生的世界。
“快走啊!”希灵的脑袋胀得生疼,他眼里的世界好像放慢了无数倍。他看见莱文被惊呆了,还懵懵地站在原地;也看见乌尔丽卡瞳孔骤然收缩,比他的话更快了一分后退两步;还看见托尼·格林瑟姆稀里糊涂地看着他,白白胖胖的脸上还残存着一贯的笑意,间杂着些疑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也看见了伊迪·格林伍德平静的脸。
他来不及想这一切,也来不及去想伊迪·格林伍德,他的侍从官,他被大枢机主教路维克·里格斯提醒过的人。
他为此痛恨一生。
人总是要等失去了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年的希灵一世也时常会想起今天,想起那时候他年少轻狂做错的一件件事,以为这世界围绕他而转,按他的心意布置,他不希望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他要的东西双手捧到他面前。
何其无知啊。又何其天真。
希灵做错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就跑;第二件事,是拉着托尼一起跑。
他看见乌尔丽卡后退的两步,就下意识拉起了托尼·格林瑟姆。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希灵后来整夜整夜睡不着抓着头发逼着自己去回忆,逼着自己质问自己,最后崩溃地边哭边掉头发,承认自己是因为乌尔丽卡那一瞬间的动作对他产生了不信任。
希灵不信任乌尔丽卡会按照他承诺的那样保护着托尼;他不信任乌尔丽卡觉得小龙会半路把托尼扔掉自己逃命;他不信任那个用眼睛看见的退了两步的乌尔丽卡,觉得自己来保护托尼会更好。
他不信任这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朋友,觉得他不值得信任。
信任两个字,想做到到底有多艰难?
希灵飞快地转身,他旋身的同时捉住了托尼的手,身体前倾,右脚蹬地,就要跑了。托尼还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但是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听从命令服从指挥,绝不多想、多说、当累赘。
他们马上就要跑起来,希灵已经迈动了一只脚——其实他有自己的保命手段,完全不必这样亡命狂奔,且不说舅舅给他的胸针,只说头发上别着的发箍,每天三次的瞬移术,多么奢侈啊,一次瞬移术可以瞬移到方圆一百米以内视线落着的任意一点,当然高度上的落差不能超过五十米,质量不能超过一百公斤,单单这三次瞬移术,就可以让他毫发无伤地离开这条昏暗的街道,回归到光明的世界里,再无生命之虞。
希灵不是没想到,但是他做不到,做不到把朋友、下属和子民扔在这条巷道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而且,希灵也模模糊糊想到了:这是冲着他来的,是谁想要杀他。他得到这对发箍难道是很隐秘的事么?每个见过他戴这对发箍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大概都知道了上面的附着的法术吧?
有胆子做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给留下这样大的破绽。如果是蠢货,也不可能做得到让他身陷险境了。
希灵的手里出汗,心里惶急,抓着托尼的胖手有种要滑落的错觉,实际上他拉得紧紧的,连骨节都发白了,手背青筋暴露。
“走啊!走!”他跑出了两步,朝身后咆哮大喊,终于莱文动起来了,也转身往前跑。小龙是反应最快的人,他冲过来要拉走托尼,他还记得希灵想他要求的:保护好这位先生。
希灵是朝着右边喊的,他的左侧身体完全暴露出来了。那里有一个人,伊迪·格林伍德。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到了原本在黑暗里蓄势待发的野兽,到现在离希灵喊出第一声“走”的时候,尚且不到五秒,两边商店明晃晃的灯光骤然没了。
这条街完全暗下来了。前面是遥远得好像永远到不了的如豆灯光,身后是一转身就能摸到的寂静路口,他们在这条又短又瘦的路上亡命狂奔。
今夜无风,无云,有浮沉的星子,天空高远。就在这珀留城不出名的沙曼古董街,将来要威震蒙坦斯的第一百四十二任教皇希灵一世遭遇了他人生第一场刺杀。
最彻骨铭心的一场刺杀。
第一位发起人是在他身边工作了八个月的侍从官伊迪·格林伍德。
有时候一个人杀另一个人,不是有什么仇怨,你只能说他更爱他自己而已。
格林伍德在黑暗里撕开了卷轴,在淡淡的星光下他木着脸把卷轴对准了希灵。细细的绿色射线骤然被释放出来,希灵没有看到,但是托尼·格林瑟姆看到了。
“哦……”他现在才惊恐地叫了一句,一直沉默不语的他现在开口了。
“殿下——!”
胖胖的身躯比脑袋更快,这从来是个本能比思维更快的老家伙,这一刻忠实地遵循了这一习惯。
他扑到了希灵的身上,被那道绿色光线击中了。
希灵的手被骤然挣脱,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身后的人压在了身上。希灵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踉跄着前驱了两步就要倒下来,希灵努力转过身用后背摔倒了地上,他抱住了身上的人。
他们两个一起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来。
希灵在黑暗里看不清身上人的情况,他抱着托尼,惶惶地问:“托尼?托尼?你怎么了?”
身上的人一开始没动弹,在希灵快哭出来的时候才微微咳嗽:“……没、没事,殿下。”
“托尼,托尼,你真的没事么?”小殿下含着泪问,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托尼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但是他不知道托尼伤得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想:现在哪里有医院能救一救托尼呢?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在黑暗里茫然地抱着他心里老是叫着鼹鼠先生鼹鼠先生的老男人,鼹鼠先生胖胖的,压在他的腿上,压得他腿疼,但是他感受不到了,就在这不到三百米长的漆黑的巷道内,前面是灯光,后面是灯光,只有他在黑暗里,抱着鼹鼠先生胖胖的身体,想找一家医院。
最近的医院在一条街外,跑过去不需要两分钟,那么近,但是他过不去。
鼹鼠先生告诉他没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事。但是没事的话怎么会动弹不了呢?怎么会身体发冷呢?希灵试图把鼹鼠先生抱起来,抱着他让他不那么冷,他吃力地托着鼹鼠先生肥胖的身躯,让他们两个贴在一起。
远处小龙在和数不清的黑衣人战斗着,魔法和兵器的光亮时不时照亮这一片世界,让希灵脸上忽明忽暗的,他没有理会那边的战斗,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然后他的眼中落下一滴滴的眼泪。
希灵感觉到又黏糊糊湿腻腻的东西糊到了身上,他闻到了血腥味,那是血,是一大滩一大滩的血。血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从鼹鼠先生的身体里逃出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滴血,它们从毛孔里、从皮肤里、从眼球里、从嘴巴里、从鼻子里一腔一腔地涌出来,湿了一地,湿了希灵全身,血液在或蓝或红或绿的魔法光焰下折射深紫深褐的妖艳色彩,慢慢地、慢慢地,它们延伸出去,鼹鼠先生和希灵身边滩成了一滩血的湖泊。
“……你要死了么?”小殿下颤抖着问,声音呜咽。
没人回答他,小殿下把鼹鼠先生抓得更紧了。然后他按捺不住自己,呜呜地哭着,哭得更大声了。他现在该离开鼹鼠先生,去参与战斗,只有小龙一个挡不住那么多的黑衣人,但是他现在想不到这个,他只觉得伤心极了,心里溢满了深深的悲怆和绝望。然而他现在才十岁,也不必苛责太多。
“殿下……殿下……”微弱的声音响起,他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了,但是这声音还是小得像是小猫儿叫。希灵用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哽咽激动,把脸凑到鼹鼠先生面前。
这张脸已经不能看了,满脸的血污,眼球深深地凹陷下去,干瘪地像皱缩的葡萄,鼹鼠先生说了一两句话就得喘一会儿,他细细吸了两口气,继续说:“殿下……别哭。”才说了四个字,鼹鼠先生就咳起来,咳出一口一口的血。
看着从鼹鼠先生嘴里吐出的鲜血,希灵捂着嘴,脸上淌着泪,他努力平复了气息,让自己别带出哭音,然而任谁都听得出他哭得凄惨的不行。他说:“托尼别说了……我们马上就能去医院的,马上,你相信我!”
鼹鼠先生好像笑了,又好像没笑,那嘴角的弧度实在辨不清,他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事……咳……我要死了……我知道的,这不是、殿下、的错……能救殿下,我、我感到很开心啊!”他嗬嗬笑起来,气音冲破了喉咙,刺耳难听,然而里面的真挚让人动容,希灵难看地无声咧嘴大哭,心痛得快要死去。
他完全没想过,会有一天别人为他送命;他从来认为,该是自己为联邦奉献。
他以为他能保护好这个国度,然而现实让他知道,是很多人在保护他,为他而死。
鼹鼠先生大喘了口气,长久没有动静的胸膛细微地起伏起来,好像接下来就是他人生最后一句话了——希灵有这样的预感,他捂着胸口,抹了一把泪,摈神细听,“咳!我!我也活了有、有五十三年啦,足够、了……就是——”
“就是——”鼹鼠先生趴在希灵的腿上,榨干了他骨头里最后一点力气,他伸出右手,侧着头直直望着希灵,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眼球的黑洞洞的眼窟窿和希灵对视,“就是——放不下我儿子、安琪儿、您——”
“您——”
“您……”
希灵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热烫的泪水滚滚落下,猛然低泣一声,他睁开双眼直视托尼·格林瑟姆的眼睛,里面还有最后一点亮光,他说:“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这个用自己生命保护了教皇的男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微微笑了一下,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精明的、狡黠的、快乐的微笑,离开了人世间。
离开了这个恐怖的、复杂的、纷扰的、卑劣的人世间,离开了这个温柔的、美丽的、明亮的、令人难忘的人世间。
然后他化成了灰烬,连身体也没有留下,就回归到神明的怀抱里了。
有时候一个人救另一个人,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使命或者蓬勃的热血,只是他觉得应该这样做而已——即使为此粉身脆骨、流尽鲜血。
希灵·爱芬德尼呆呆地坐在血泊里,双手抓着残留在手里的灰烬,又看看了看天上闪耀的星子。
他坐了一会儿,撕下一块布,把手里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包在布里,严严实实地漏不出来一点才罢休。
把布包塞进了怀里,细细收好,然后他站起身,极其扭曲地、愤怒地、悲痛地笑了,全身都是暗红的血,白袍被血液染红了,连脸上也是抹上去的血液,两道泪痕如此清晰,衬得他异常可怖。
“啊……”他痛苦地呻(shen)吟(yin)了一声,蓦地睁开双眼,在黑暗的夜里眼里有火光闪耀,“我要你们——全部都死啊!”
九月的夜晚还带着一丝暑热,凉爽的风簌簌吹着浓绿的枝叶,清甜的玉兰花香伴着温热的暖风吹进卧室,醉晕晕的希灵早已经安然睡去。这是希灵出行的第一天,一切都很安定顺利,然而睡梦之中的他并不知道现在还有一行人在联邦的大地上星夜奔驰。
这群人和希灵同时同地出发,打扮得并不出众,和普通的商旅护卫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们没有拖延速度的拉满货物的马车,也没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堆人马,只是十余个骑手一刻不停歇地奔驰在前往南方的道路上。这看起来很奇怪,他们这么急匆匆是要赶去哪里呢?又是要去做什么呢?如果有人能时刻注意着这队人马,会发现这群人的不同之处来。
他们清晨从珀留城的东南城门出发,一路保持一百千米的高速奔驰了十八个小时,这期间少有人说话,也无人要求休息,竟是除了奔腾的马蹄声外再没有人声。他们在中午的时候路过了卡梅城,看也没有看一眼这座大城就继续前进了。然后这群人沿着大路风一般旋过,到了傍晚的时候倒是停了停,在领头人的指示下令行禁止人人下马,安静地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让马匹能歇歇脚。载着百八十斤的骑手奔走了将近一千公里,马儿虽然流了一身的汗,却毫无疲累之意,反而精力活泼地不停踏着马蹄转悠,甩着马鬃上的汗,亢奋地喷着白气,在微带凉意的秋夜里清晰可辨,可见这些马儿的不凡之处,这样的马,和联邦西线军团最精锐的战马也不遑多让了吧。休息了不到一刻钟,这队骑士继续上路了,之后再没有休息的时间,掠过一盏盏路灯之后,夜已经如浓墨一般黑了,约莫是十二点的时候,他们终于停住了脚步,来到了路边一家还亮着灯的小小的货栈门口。
货栈值夜班的伙计看到这队人也不惊讶,谁知道这路上走的都是什么成色的人物呢?他们可不管那些,只管招待好客人就行了。伙计殷勤熟练地要去牵了马匹送去马槽那里吃马草却被制止了。伙计看着这群奇怪的家伙不假他手把马匹牵去后院,呵了一声,正好省了我的功夫,伙计暗暗想。马槽那里栓了两匹马,想必这小小的货栈里今晚还有另几位客人,十五匹马踢踢踏踏的声音惊动了这两匹马,但它们嘶鸣了几声就没有声息了,好像是被同类给吓着了,缩在一边。简陋的货栈里马棚也四面漏风,幸好现在还不冷,没有买货栈的马草,这样的马吃马草可是吃不饱的。安顿好自己的伙伴,领头人招招手让手下喂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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