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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尹太监爬起身来,跪在地上将手臂举起。
天元帝扶着尹太监臂膀站起身来,向身后一望,“都起来吧。”瞧那延老夫人站立不住,知道她为赶过来吃了好大一份苦头,“先将圣祖训抄誊下来,呈送给行宫太后、皇后过目,令皇子王公们依着圣祖训行事,不可犯了骄奢二字;再择了一处,摆下宴席。延老夫人辛苦了,守护圣祖训不易,老夫人先回府歇着,随后,朕必有重赏。”
“是。”沈贵妃忙带着一群宫人退下。
“主上……”
“何事?”天元帝顺着声音望去,见是沈家少年,看他手足无措,不由地和蔼两分,“何事?”
沈幕局促不安地道:“那宴席……沈家只有一个厨娘,厨娘只会做些家常小菜……”
豫亲王忙道:“皇兄,不若回行宫用膳?”
“不,才听闻圣祖训,哪里见得了那边的金碧辉煌?咽得下那边的山珍海味?”天元帝只觉挨了当头一棒。
“……那,从行宫传膳?”豫亲王思量着。
“也不必,就弄了家常小菜来。”天元帝在心里回忆着太、祖遗训,忽听宫人轻斥“快走”,抬头望去,便见一只锦鸡扑楞着翅膀拖着五彩斑斓的尾巴扑上香案去吃香案上的供品,那锦鸡似乎瞧见了人在盯它,忽然抖着胸脯张开翅膀。
“主上,瞧这鸟儿颇有灵性,都知道谁才是当今圣主。”豫亲王笑道。
“五叔,它将屁股转过来了。”傅韶璋提醒了一句。
果然,那翎毛绚烂无双的锦鸡,脚下一转,只将灰扑扑望不到莹色的灰色杆子并一个圆圆的粪门露给九五之尊、皇亲国戚看。
“畜生就是畜生。”豫亲王尴尬地给尹太监递眼色。
尹太监要去赶,便听一道慵懒声音说:“王兄此言差矣,这锦鸡极有灵性,兴许是,听了圣祖训,才特来警醒主上呢。”
“六弟何出此言,这畜生竟然将那不堪一面转向主上,论罪当诛。”豫亲王冷笑说。
睿郡王一笑,“锦绣绫罗背面,永是一片黯淡。主上,既然延家老夫人在,不如细细地问一问,修建行宫花费多少?还有那沈府二老爷,笔下文章字字珠玑,为何会二十七年,屡试不中?”
“沈知言的文章何在?”天元帝问。
睿郡王从袖子里取出折叠整齐的罪己书,躬身送到天元帝面前。
天元帝再看一次,犹豫喝了绵柔的老酒般,不觉间便已经熏熏然,愤然道:“山东道科场竟是如此乌烟瘴气!”
沈著忙跪下道:“主上,不敢连累山东父老,是草民父亲有个毛病,进了那科场,便两眼发黑,如茶壶里煮饺子般,有才也倒不出。”
“原来如此。”天元帝哭笑不得,又问延老夫人,“那行宫花费了多少?”
延老夫人忙惶恐道:“饶是处处精简,依旧花费了足有三五百万。”
天元帝一怔,指向远远传来水声的假山飞瀑,“你们沈家这院子,当初花费了多少?”
延老夫人忙道:“也有一二百万。”
天元帝默然,望向沈幕、沈著二人,见他们兄弟恰在长身量的年纪,身上的袍子袖子早已短了且脚下鞋尖也已磨损,叹道:“莫非,沈家这宅子不许拆不许卖,留下这千疮百孔模样,便是为了警醒我傅家人?”
“主上英明。”沈家众人整齐地重又跪下。
傅韶璋薄薄的嘴唇咧开。
天元帝登时后悔吐出那一句话了。
延老夫人出自沈家,哪里不知沈家人的德性,登时明白,沈家人打秋风,是打到皇家去了,本就是自家子孙不肖、守不住祖宗基业,偏算到皇家头上。
“主上?”尹太监眼皮子乱跳起来。
“父皇,人家为警醒咱们家,闹得这样穷困潦倒,咱们傅家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傅韶璋恩怨分明地给沈家帮腔。
天元帝瞥了一眼依旧天真烂漫的儿子,对尹太监道:“令中书省草拟圣旨,斟酌着,赏赐延家、沈家上下。”
“是。”
“谢主隆恩。”沈家人毫不推辞。
沈贵妃忍着脚痛款款走来,“主上,园内楼阁早已被禽兽霸占,恰东边蔷薇无人打理,顺着山石攀爬,自成一处蜂围蝶绕的凉棚,比之人工雕凿的重楼高阁更有趣。不如,便在那边设宴?”
“也好。有劳爱妃,再带着延府老夫人、沈家千金,去瞧瞧沈府老夫人病情如何。若十分要紧,则请了太医来。”
“主上爱民如子,真是民之幸事。”沈贵妃一笑,从容地对延老夫人颔首,又亲昵地叫着侄女,便引着如是、如初、如斯三人向园子外去,走到一处枝叶繁茂的木樨花后,再忍不住脚软得跌了下去。
“娘娘。”如初惴惴不安地赶着去扶,见沈贵妃已经换了一件豆绿缎面青金镶边圆袄子、米黄百褶裙,只觉自己个身上的碧罗衣、石榴裙,就如冰窟般束着她。
沈贵妃一笑,见宫人只抬了一顶软轿来,就一定要延老夫人先坐了出园子。
延老夫人不敢坐,再三推辞,又被沈贵妃再三地请了,才斜签着身子坐上软轿,先行一步。
沈贵妃就坐在木樨花树边被牵牛爬满了的石凳上,笑盈盈地打量如斯,“四姑娘?”
“见过娘娘。”如斯上前一步,行了个万福。
“好一个妙人儿,据说你伤了脸面……”沈贵妃微微一笑。
如斯拿着手指在下巴上一摁,露出唇下微微的一点疤痕。
“原来是伤到这了,你下巴尖翘嘴唇又生得花瓣一样饱满,瞧不见的。”沈贵妃养下长长指甲的手顺着左边膝盖往下滑。
如初见宫人不动弹,赶着跪在爬满藤蔓、铺着鹅卵石起伏不平的地上,两只手灵巧地在沈贵妃脚踝上揉捏。
沈贵妃喟叹道:“三姑娘真是蕙质兰心。”瞥向这木樨花树外白花花的日头,心里叫苦不迭,只觉一辈子的路,都在今儿个走完了。
如初通透地道:“娘娘在这边歇着,民女去瞧瞧祖母如何,再来跟娘娘禀报。”
“二姑娘去吧,三姑娘、四姑娘留下。”沈贵妃爱惜地轻拍如初脸颊。
如是惊疑不定地看如初、如斯。
“二姑娘还有事?”沈贵妃人畜无害地一笑。
如是福了福身,不放心地退后两步。
如斯眼巴巴地瞧着如是顺着石阶出了园子,便颔首在沈贵妃跟前站着。
沈贵妃葱管一样的手指滑下右边膝盖,不见如斯动弹,就干脆躬身去揉脚踝,余光扫向如斯,见她不似如初那般一点就透并未跪下给她揉脚,面上便已经有了不悦,“四姑娘,皇后娘娘赏赐的白玉镯,怎不见你戴着?那可是骠国进贡上来的。”
“回娘娘,太贵重了。母亲怕民女磕着了,辜负了皇恩,便收进了柜子里。”如斯慢条斯理地说。
沈贵妃抚摸着手指上足有一寸长的大红指甲,“你母亲的话,也有道理。料想,你母亲定早早地告诉过你,亲不间疏的道理。京城沈家与泰安沈家,都是一个沈字,纵使几十年没来往,也是一脉的。若是我赏赐下去的,侄女磕了砸了,说给我听,若有,再给侄女一个;若没有,再拿了旁的给侄女把玩。可若是旁人赏赐的,磕了、砸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谢娘娘教诲。”如斯微微屈膝。
“明白了?”沈贵妃一笑。
“回娘娘,民女明白了。”如斯道。
“既然明白了,那冰倩纱哪里来的?”沈贵妃倏然敛去面上笑容。
如初端正地跪着,两只手依旧慢慢地替沈贵妃揉捏。
如斯屈膝道:“民女也不知道那冰倩纱是从哪里来的。”
沈贵妃嘴唇微启,眼里已尽是憎恶,“那冰倩纱,你自己个穿,尚可饶恕;偏你居心叵测,叫你三姐姐穿;你三姐姐又不识抬举,将此事揭穿。如今,今上认定是我寻了女子送给他固宠、偏又办事不利,寻了两个不识抬举的来!”抚着胸口,冷眼瞅着如斯,“你老实说,那冰倩纱,是不是皇后给的?”
如斯屈膝道:“回娘娘,民女实在不知那冰倩纱是从哪里来的。家里父兄一心要仰仗娘娘度过眼前难关,民女岂会跟外人勾结,陷害娘娘?”
沈贵妃遥遥地听见一阵瀑布声,眼中的憎恶不改,面上已经是云淡风轻,“你知道个好歹才好,今次,本宫便当你年少无知被人利用。那边瀑布上的芷兰开得正好,去带着根子取来,待我呈上给皇后娘娘。”
如斯瞧着荒废了倍显阴森的园子,又因那瀑布只闻其声却不知究竟在哪,不禁望而生畏。
“放心,这园子里遍地都是百步穿杨的锦衣卫,没什么能伤着你的。”
“是。”如斯福了福身,退后几步才转身顺着石阶走,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喃喃地念叨着“亲不间疏”,只觉皇后懿旨中将她与如是并列为二婵娟;有人暗送贵妃衣裙给她,都是在想方设法,勾起沈贵妃对她的憎恶。不然,沈贵妃不会才见面,就先是言语敲打、后是下马威。
念着皇权二字,如斯无奈地顺着蜿蜒曲折的石阶向那瀑布声走,走了一炷香功夫,听那瀑布声似乎近了,心下振奋,穿过芳草萋萋的梨花林,满心以为瀑布就在眼前,谁知那瀑布声又远了;只得调转方向,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听见潺潺水声,心道那水边定种了兰花,左右上等的定已经被姓黎的挖了去,剩下的品相定差不多,先取了交差,就向那水声走,谁知还没走近,忽地听见一声“要龙汤?这些都是龙汤!”随后便是哗哗的水声。
“大哥、二哥?”如斯穿过高高的蓬草,看见沈著、沈幕二人身影,拂开面前蓬草就向他们二人走去。
“妹妹留步。”沈著忙道。
如斯疑惑了一下,这才瞧见岸上傅韶璋虽背着身子,但袍子已经撩起来,猜着他干了什么好事,便背过身去,“四殿下,我大哥、二哥……”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手。快走!”傅韶璋放下袍子,转过身来,嘲讽道,“如今这溪水里,都是取自我这龙子身上人中白做的大补龙汤,你们喝不喝?”
沈著叹了一声,对如斯道:“妹妹来这边做什么?主上不是叫你随了娘娘去吗?”
“沈贵妃要取了瀑布那的芷兰送给皇后娘娘。”如斯担忧地望向沈著、沈幕。
沈幕掰着手腕,对如斯笑道:“妹妹先走,我跟著儿才好跟四殿下算账。”
如斯见沈著给她眨眼睛,不放心地退后两步,瞧不见沈著、沈幕的身影,忽地听傅韶璋说“有本事,咱们一对一”,沈幕笑嘻嘻地说“您是人中龙凤,我们二对一,都觉得对不住,太小瞧您了”,傅韶璋道“好,二对一就二对一”,沈著又说“等等,也叫我放了肚子里的人中白”沈幕道“我也是”。
“原来是躲在这里打架。”如斯脸上一红,料到不过是打上一场,便顺着溪水边的白沙小径,顺流向上,一路穿花度柳,见那翻着白浪的瀑布近在眼前,不由地心里一喜,眼尖地瞧见瀑布上的几本兰花仙姿摇曳,赞叹一声,忙顺着还没被藤蔓淹没的石阶上去,拿了枯枝做花锄,掘了一株品相上乘的兰花握在手上,居高临下一扫,望见几个穿着紫衣的锦衣卫敬忠职守地站着,于是虽听野兽山禽鸣叫,也不觉害怕。捧着兰花又顺着台阶下去,正四处张望寻找旧路,忽觉背后一冷后心一疼,不及回头,人便已经被推落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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