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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傅韶璋陌生得叫如斯不自在起来,须臾,就像是想起一件石破天惊的事一样,这才想起,他们才不过相识几天而已。
听着细碎的雨声,闻着屋子里清雅的熏香,如斯趴在枕头上不知不觉昏沉起来。
“我的《春秋》呢?”傅韶璋叫了一声,伸手撩拨了一下如斯的碎发。
“在这。”尹太监捧着一本书走进来,站在床边不敢向床里看一眼,瞅着傅韶璋红了的眼眶,推敲着说:“殿下是寂寞了吧?”
“胡说,有人在我身边,我怎么会寂寞?”傅韶璋拉了衣裳遮住如斯的雪白的脖子。
尹太监望着不过两天光阴,脸上的稚气就已退去的傅韶璋,堆笑说:“一时觉得有趣,男女就高高兴兴地凑在一处;一时埋怨她不知道你的心思,虽凑在一处,也觉得寂寞。”
傅韶璋待要问尹太监什么时候才不寂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想人家说得对,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已经亲密到这无所不至的地步了,却还生疏得很,一句话里也有那么多的顾忌,“把蜡烛挪来,出去吧……等她醒来了,弄了蒲公英来,料想,中午的那一餐,她定没吃到多少她想吃的。”不见尹太监答应,蹙眉看向他。
尹太监似笑非笑地举着袖子擦眼泪,依着傅韶璋以往的性子,听他那样说,怎么都要追根究底又或者嘲讽他一个太监懂得什么,如今……“殿下终于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
“出去。”
“是。”
细雨绵绵,三两颗青涩的枣子砸在窗上,傅韶璋翻看着书本,瞧见天渐渐暗了下来,待身边被子翻了一下,听见一声痛呼,就冷冷地说:“叫你去抓,连觉也睡不安稳了吧?”
如斯疼得咬牙切齿,知道她的脸必定是狰狞的,便将脸贴在傅韶璋身上,疼得发起抖来,见她这么颤抖,傅韶璋还只管自己捧着书本看书,也不气恼,只背过身子,拿了早已经烤干了的衣裳穿上。
傅韶璋偷偷地瞥她一眼,只觉得她整个人娇弱的似乎可以捧在手上,将书本一丢,沉声说:“吃饭吧,吃完了,随着我去山麓。”
“天不早了,万一我家里人找我……”如斯瞧傅韶璋笑,疑惑道:“怎么了?”
傅韶璋背着手,笑道:“你们家里人都去行宫谢恩去了,谁还记着你?”
“为什么谢恩?赏赐下来了?”如斯喜出望外,跪坐在床上,想着他们那个家,终于不要靠着延家、黎家接济度日了。
傅韶璋冷笑道:“你还笑得出?京城沈家犯了事,全被抓了去,如今京城沈家的宅子就给了你们泰安沈家;京城沈家世袭的官,也给了你大伯、你父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是国公府的千金了?”如斯蹙眉,总觉得皇帝不厚道,虽说是京城沈家先违法乱纪,但泰安沈家接了京城沈家的官做,旁人谁不说泰安沈家抢了京城沈家的宅子和官。
“想得美,你这乡下土包子进京,谁把你当成高门贵女看待?还不如留在这乡下地方自在。”傅韶璋冷笑。
如斯坐在床上,瞧他改了先前的态度,就将手递给他,“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何苦在这看你的脸色?咱们和好吧。”
傅韶璋看着她的手,冷笑道:“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你不是感激我吗?快来伺候我吃饭,我还有几份邸报没看。”
“殿下终于在意朝廷大事了?”如斯吃了一惊,也不觉傅韶璋落了她的脸,瞧着床下摆着一双鹿皮的靴子,就穿了靴子,正要叫傅韶璋看,就见他已经走了出去,望见桌上摆了一壶甜酒,就给傅韶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敬了他一下,见他只管自己喝,还不理她,就在对面坐下,拿了筷子吃饭,见傅韶璋只喝酒,笑道:“那甜酒喝一壶也喝不醉。”
傅韶璋脸上一红,原本想着就喝一壶酒,吓她一吓,叫她知道他年纪不大,却也不能叫人小看。如今被她揭穿,那架在桌上又寂寥又潇洒的姿态再架不住,丢开酒杯,催促说:“话那么多,赶紧吃饭。”
如斯忙夹了一块白斩鸡送到他碗里,自己又夹了一筷子虾米炒豌豆苗,吃了一口,蹙了一下眉头;又去吃那酱鸭舌,只咬住舌尖的一点,叹了一声气,就也放下,干脆倒了茶水到饭碗里,偏吃了一口,又不动了。
傅韶璋看她故意作怪,知道她要引着他关心她,偏不想遂了她的心意,白了她一眼,原本无声地吃饭,如今偏要吧唧着嘴、大口地塞显得吃的香甜。
“噗嗤——”,如斯被傅韶璋逗笑了,伸手摘了他黏在嘴角的米粒放进嘴里吃了。
傅韶璋看她笑,忍不住跟着笑了,再想冷下脸来,又冷不下来,神色如常地说:“也不用多吃,我们去山麓脚下,还能烤肉吃呢。”
“嗯。”如斯一听有烤肉,干脆不吃茶泡饭了,等傅韶璋吃了一碗饭,就跟着他,上了这边门前的马车,靠在他身上,捡着应景的曲子唱了。
傅韶璋嘴角高高地翘起,心知她能唱出那么多的戏曲,绝不是听来的;但她这样的女孩子,要学又跟谁学?疑心着也懒得问,只撑着腿,叫她又不碰到伤口又能靠得舒坦,瞧马车颠簸着,她不时眼神明亮地看他,跟他相视一笑。笑着,又疑惑他们才闹得不可开交,怎么一笑,就又和好了?
如斯靠着傅韶璋两只手高高地举起,却是百无聊赖抽了丝线打了个结子,一边唱曲子一边叫傅韶璋陪着她翻线。
傅韶璋瞧着她的手在丝线里灵活地穿梭,忽然压着如斯的额头,嘴唇贴着她的脸颊问:“你手那么巧,你祖母的那个狄髻,是用什么编的?”
“龙须。”
“臭丫头。”傅韶璋抱着如斯,正要在她耳边说一句话,只听咣当一声,马车忽然止住。
“哎呦!”如斯的伤口重重地碰在傅韶璋腿上,忍不住皱眉叫了一句。
“怎么了?”傅韶璋先在如斯耳边轻声地问,瞧她疼得眼泪掉下来,冷着脸掀开车帘子,怒道:“哪个找死的停下马车!”
“殿下,殿下,咱们先回去,改日再去泰山玩吧。”尹太监忙对傅韶璋摆手。
只瞧见此时天虽昏沉沉的,但雨已经停了下来,满世界的蜻蜓都聚在这边一样,扇着翅膀到处低飞。
“为什么?”傅韶璋怒不可遏,他能留在泰安的日子屈指可数,今儿个不去,以后难有机会再领着如斯去。
“前面,前面有刁民!”尹太监哆嗦着手。
“胡说,”虽才来这世界没多久,但如斯不肯叫傅韶璋日后想起泰安,就想起一堆无赖的刁民,爬到傅韶璋身边,“有句话,叫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们泰安,是绝对没有无缘无故就造反的刁民的。”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少说一句吧。”尹太监站在泥水地上,一跺脚,浑身的泥点子。
傅韶璋原本只想叫人让开路,叫他好好领着如斯去山麓下烤肉赏景,如今听她这样说,心想泰安是她的故里,不能不管,就蹙眉道:“到前面,叫我瞧个清楚。”
“殿下,不能!”尹太监忙摆手。
车夫到底忌惮傅韶璋,也不管尹太监还没上马车,就赶着马车向前走,走了不到百来步,就瞧见几百个官差拿着棍棒跟百来个拿着锄头的农户打了起来,农户们被打得头破血流,还自不住地叫骂。
“都住手,这是怎么了?”傅韶璋站在车辕,蹙眉瞧着地上率先被打得动弹不得的妇孺,虽知道圣驾过来,泰安的官员人人提着脑袋怕弄出乱子,可也想不明白,如今国泰民安的,怎么几百个农户就造起反来。
“我的小祖宗!”尹太监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扶着车辕,不住地大喘气。
那几百个官差听尹太监声音尖细,虽看他做了寻常随从装扮,也猜到他是太监,于是叫嚷着护驾,一股脑儿地护在马车边。
傅韶璋随后抓了一只在面前低飞的蜻蜓递到帘子里,冷着脸问:“别先嚷嚷什么护驾,难道有刺客不成?这下雨天,正该睡觉的日子,一堆人在这做什么呢?”
“回……,”不知道傅韶璋是什么身份,官差的头领只管跪在地上,回道,“这一堆刁民无事生非,贵人不必费心去管。贵人要去哪?小的们是送贵人过去。”
“掌嘴,我再问,一堆人不去睡觉,在这做什么呢?”傅韶璋偶一回头,瞧见如斯掀着帘子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颊,正全神贯注地看他,一时就如楚霸王一样,越发地威风凌凌。
尹太监见傅韶璋执意要问,不好不给他脸,走上去,抬起手就给那头目一巴掌,“混账东西,殿下问,为什么不回?”
那头目挨了一巴掌,满脸的委屈,嘴里含含糊糊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最后噙着泪说:“回殿下了,我们都是泰安本地人,要没个什么正经的理由,怎么敢聚众打架呢?都是本地的父老乡亲……”
听头目哽咽着说话,那先前跟头目打得不可开交的庄户,反倒替头目开脱,“殿下也不用为难他,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哎呦,你还替他说话?既这么着,相亲相爱地扶着手走吧,别打架了,闹得头破血流,谁脸上都不好看。”尹太监的意思是大事化小。
那头目哽咽着说:“虽他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明白他的难处,但这一架,是势必要打的。”
“这是什么道理?谁再跟我绕圈子说话,立刻打死。”傅韶璋睥睨着马车下的众人,不耐烦地拂开面前飞过的蜻蜓。
那庄户要走上前两步,就被官差拿着棍子摁住,忙叫道:“回殿下,那行宫里的水,都是从泰山上引下来的活水,为叫行宫尽快有活水,通向行宫的水道直接开在了庄稼地里。如今不知道怎么了,行宫那的水阀叫关上了,水流不进去不说,反倒有水向外涌……这连天的下雨,水越来越多,眼瞅着秋日里就能丰收的庄稼地,叫淹没了一大半……”
“水是活的,你们人是死的?不知道挖开水渠,将水放了?”傅韶璋哑然失笑,还当是什么事呢,那行宫里的水,来自泰山,流向护城河,如今要排出莲塘的水找证据,跟泰山的水相接的那道阀应当关上了。
“……向哪里放?到处都是庄稼地,不是淹了我家的,就是淹了他家的……”庄户为难着,啜泣说,“今年天光好,摊在我们头上的租税比往年还要多几升,这么一淹……非要卖了儿女才能凑齐租子。”
“只能,开了行宫的水阀?”傅韶璋问。
“是。”官差、庄户异口同声。
“那就等我去开了水阀。”傅韶璋说,他比谁都明白,太后就算找到了傅韶琰杀害傅韶琏的证据,也不能拿傅韶琰怎么样,顶多不给他一点好脸色,不给他一件好差事罢了。瞥了下面人一眼,对爬上马车的尹太监说:“去行宫。”
尹太监听地上的庄户对傅韶璋感激涕零,轻轻地摇了摇头,等马车走远了,才隔着帘子说:“殿下使不得,不找到证据,太后哪里肯善罢甘休?太后肯,豫亲王也不肯。何苦得罪了他们?”
“若是太后知道因为行宫的水阀放下来……”
“太后不会管,不然,人家怎会说,天子一怒,浮尸遍野?”尹太监道。
“就为了一件拿住真凭实据,也不能定案的‘官司’,逼得人家卖儿鬻女?”傅韶璋冷嗤了一声,靠着轿子里,调整了姿势,叫如斯靠得舒坦一些。
“……太后不管、豫亲王也不管,殿下也不该管,不然,有人疑心殿下收买人心呢。”尹太监咕哝着,原本正宫嫡出就够惹人猜忌的了。
“管他们呢。”傅韶璋伸出手指,叫爬在如斯手指上的蜻蜓慢慢地爬到他手指上。
如斯仰头望着傅韶璋,“殿下这样爱民如子,殿下买一把琵琶放在那小屋子里,民女给殿下弹琵琶听?”
“你会琵琶?”傅韶璋怔了一下。
“你能弄来外国的竖琴,我也会弹。只那古琴、古筝的,总学不好。”如斯瞧了瞧自己的手指,望见那蜻蜓重重地咬在傅韶璋手指上,就轻轻地把蜻蜓弹飞。
“你留在马车里,我出去一会子就回来了。”傅韶璋丢下一句话,吩咐车夫看住马车,便跳下马车,领着尹太监向行宫走去,一路走到行宫花园的水阀所在,瞧见十几个侍卫守着水阀,就吩咐说:“先把这水阀开了。”
“殿下,开不得,费了好大功夫才排出一点子水,连日下雨,池塘里又满了,再开了这水阀,行宫里的水都要溢满了。这什么时候才能排干净?”侍卫恭敬地回。
傅韶璋点了点头,“看住这水阀,是你们的职责所在,你们是拼死也不肯开的。”
侍卫见他明白事理,都松了一口气。
傅韶璋忽然拔了侍卫腰上的刀,走到水阀边,用力地向拉扯着一块巨大阀门的绳索上砍去,一刀下去,绳索解开了一半,还要再砍,就见那被堵住的活水汹涌地一冲,剩下的一半绳索自然而然地被冲断了,浑浊的水一下子涌了进来,原本煞是雅致的雨中莲塘,登时昏黄起来。
“殿下!”侍卫们吓得跪在地上,“何苦去砍这水阀?这下子可怎么着?豫亲王可是每天都要在水边凭吊豫亲王世子的。”
“谁拦着他凭吊了?”傅韶璋反问。
正说着话,就瞧一个雷公脸的干瘦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大老远就骂:“人都死了吗?王爷正在朱栏板桥上哭,忽然就瞧见一股黄汤涌了过来。”
“凭吊又不是赏景,水浑浊一点,有什么关系?”傅韶璋蹙眉。
那小太监恰听见的了,正要骂谁这么促狭,瞅见傅韶璋在,忙住了嘴,须臾才说:“殿下,正要捞证据呢,这么一放水……”
“有什么要紧,不用你去回,我去找太后说话。”陡然想起水放得慢了,就能多在泰安待上两天,心情忽然雀跃起来,远远地望见傅韶琰恍若画中仙人一般缓缓地走来,先有些心虚,瞥见尹太监不知道哪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
“二哥。”
“四弟。”傅韶琰含笑望着傅韶璋,瞥见他脖子上的咬痕,修长的眼睫轻轻地一扇,“你也太不小心一些,这是叫谁咬伤了?”
傅韶璋捂着脖颈,也不大明白如斯为什么要在露在外头的脖子上咬一口,讪笑一声,待要走,忍不住问:“二哥喜欢琵琶吗?”
“不,比起琵琶,我更爱琴声。”傅韶琰探究地看着傅韶璋,虽不明白他哪里不一样,但一眼望过去,他跟昨日前来告状的人不一样了,“不知道二哥哪里对不住四弟,四弟要去太后那告我一状?”
“……一时闲得发慌。”傅韶璋想起如斯还在马车里等着他,捂着脖子一低头,转过傅韶琰就向太后宫里去,才走出几步,只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弓着身子走来恭敬地站在傅韶琰身边,当即愣在地上,“你是……”那个庄户?他虽高高地站在马车上,但看得十分清楚。
庄户此时做了侍卫的装扮,望了一眼昏黄的池塘水,抱拳对傅韶璋道:“多谢四殿下拔刀相助。”
傅韶璋胆寒起来,扶着身边的柳树,畏惧地望向傅韶琰。
“多谢四弟拔刀相助,水淹了庄稼确有其事、官差跟百姓大打出手,也是确有其事。”傅韶琰背着手,一步步走了过来,伸手摸向傅韶璋的脖颈,按着那新鲜的伤口,优雅高华地笑了,“那水这样汹涌,料想什么证据都要冲到护城河了……护城河里发现了什么,说是行宫里冲过去的,也没人怀疑。”
“二哥——”傅韶璋骇然地睁大双眼,他以为傅韶琰被禁足在行宫,就使不了手段了,“二哥是借着我的手,陷害……母后?”会是什么被冲到护城河里头去?心里一个咯噔,想到昨儿个回来时,没瞧见太后身边的老嬷嬷……
“不巧得很,皇祖母身边的嬷嬷,发现了母后对太后才从沈家得来的万金油里动了手脚,自然因为同姓一个沈字,皇后此举,是为了陷害沈贵妃。”傅韶琰提了提傅韶璋的衣领。
傅韶璋登时明白,皇后对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下了手,料想皇后已经处置了那嬷嬷,但傅韶琰黄雀在后,把那老嬷嬷的尸体运到了护城河里,一旦开了水阀,就可说人是从行宫飘过去的……“为什么要把这阴谋说给我听?”
傅韶琰微微一笑,“既然你闲得发慌,放着好孩子不做,非要跟我过不去,哥哥便教弟弟,闲着时,怎么打发光阴,毕竟,弟弟要闲一辈子了。”
傅韶璋倒抽了一口气,想着要跟皇后说这事,急忙向皇后宫里跑去。
“殿下,四殿下的马车里似乎藏了什么人,大抵,不是个女孩子。”先前扮作农户的侍卫抱着拳,他清楚地瞧见傅韶璋抓了一只蜻蜓递进去。
“春天来了,小猫、小狗都知道发春了,别管他。叫黎竹生去敲打了甄家,若甄家胆敢再去相亲……”傅韶琰眸子里滑过一抹厉色。
“是。”
雨后遍地青翠的行宫中,傅韶璋匆匆忙忙地跑进皇后宫中,瞧见天色昏黄,皇后正托着脸颊打瞌睡,忙走上去,轻声道:“母后。”
皇后睁开惺忪的双眼,叹道:“才打发走沈家人,你又来聒噪我。”打了个哈欠,瞧见傅韶璋头上的癞痢没了,笑道:“才一夜不见,这头发就怎么长了?”
“……母后,儿子刚才做了一件事。”傅韶璋握着皇后的手,蹲了下来。
“什么事?”
傅韶璋忙撇去如斯,只说自己一时兴起要去泰山,然后被傅韶琰算计了的事,说给皇后听。
“傻孩子,母后糊涂了,就有胆子对太后的人动手?”皇后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眼神暗了暗,傅韶琰什么意思?胆敢编了假话吓唬傅韶璋?
“……没有?”傅韶璋一愣。
皇后笑道:“不是母后,是沈贵妃。太后身边的嬷嬷瞧见沈贵妃为了固宠,竟然在香里动了手脚。”
“母后知道沈贵妃在香里动了手脚?”
“不知道,怎么引着太后的嬷嬷发现?”皇后得意地笑了。
傅韶璋一凛,心想皇后是早就知道沈贵妃为了固宠,做出残害天元帝身子骨的事,但她就冷眼瞧着,等着太后的人发现……
“你脖子上……又跟谁打架了?”皇后心疼地摸着傅韶璋的脖颈。
傅韶璋忙缩了脖子,避开皇后的手,一时心里闷得很,想着皇后看来是有事都去找傅韶琰商议了,不然傅韶琰怎么跟皇后都知道这事?闷着头就向外走,走到起起伏伏堆满鹅卵石的小径上,忽然听见一声“小心”,站住脚,就见容貌远比他风流蕴藉的傅韶琰矮下身子。
傅韶琰捡起地上一块留有天然山峦纹样的鹅卵石,托着鹅卵石问:“四弟觉得这鹅卵石怎么样?”
“你又要敲打我什么?”傅韶璋冷了脸。
傅韶琰笑道:“什么时候要敲打四弟了?不过好心提醒四弟一声,下不为例。”手一松,鹅卵石砸在地上,竟然啪地一分为二。
“哼。”傅韶璋哼了一声,先前还能跟傅韶琰装作兄弟和睦,如今是装不下去,也不去跟太后说了,直奔着行宫大门去,远远地听见尹太监喊他,也不搭理,快步出了行宫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快走。”
车夫一扬手里的鞭子,立刻驱赶着马车在湿漉漉的地上奔了起来。
黑暗的车厢里,如斯靠着褥垫,瞧傅韶璋面沉如水,拿着手向他脸上试探,“果然挨骂了?”
傅韶璋一下子推开如斯的手。
“你又要跟我吵架?”如斯离着傅韶璋远远的,见他气鼓鼓的,就凑到他面前,轻轻地在傅韶璋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笑,“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叫人算计了。”傅韶璋说,虽没少一块肉,但这般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实在是……见如斯又向他眼皮亲来,又说:“你确实没有跟他合伙骗我。”不然,傅韶琰不会特地敲打他。
如斯两只手撑在傅韶璋腿上,又探着头向他鼻子上亲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笑。
“行了,我不生气了。”傅韶璋微微地撅起嘴,总觉得下一次,就该轮到嘴巴了。
“术业有专攻,何必跟人家比心机?”如斯挨着傅韶璋坐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傅韶琰不算计,“沈如斯”也不会死,可见有所得必有所失。
傅韶璋见如斯停了下来,便转头向她嘴唇上轻轻地一碰,“可我一生下来,一辈子的事业就在这了。”
所以才要离这一家子远远的,如斯心里想着,就笑道:“从来没听说干大事的男人要一天到晚地在家里跟兄弟们勾心斗角的。你干出一件大事来,立刻就显得他心机再深,格局也不如你大。”
“什么大事?”傅韶璋握住如斯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膝上,隔着衣裳去吹她肩膀上的伤口。
“傻子!没听人说,通向行宫的水道,是开在人家庄稼地里的吗?毁了人家的庄稼地,可曾给了赔偿?除了这一样,为修建行宫,还做过什么不得人心的事?你一样样地去查,还查不出来?一旦查出来了,不就反手给了你二哥一个下马威吗?”
傅韶璋听得入了神,心想才因为她不为他着想,狠狠地吵了一架,几乎闹得要一拍两散;如今不过半天的光景,她就为他着想了;况且她既然这样说,可见不管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当真跟傅韶琰一刀两断了……
“我这话,入不得你的耳朵?”如斯转过脸来。
傅韶璋正在对男女情事好奇的年纪,瞧她一张笑脸恍若桃萼露垂,又像是杏花烟润,越发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她黏在一处,托着她的脸颊用力地亲吻起来,瞧如斯挣脱后红着脸大喘气,心里得意得了不得,忽然听见旁边的马车里沈莹的叽叽咕咕声,微微撩起帘子,望见果然是沈著带着沈莹,不知道借了谁家的马骑着,赶紧地趁着沈著没看见他放下帘子,低声催着车夫快走,回了那小院子,正要送如斯走,见她又要换鞋子又要检查后背,又要重新梳理发髻。
“你真啰嗦,快些趁着你家里人发现前回家去。”傅韶璋催促着,瞧见还剩下一些甜酒,就坐在明间往肚子里灌。
“虽说喝不醉,但太甜了,仔细将一口好牙都蛀坏了。”如斯走过去,夺了那甜酒,递了清茶给他漱口。
傅韶璋漱口后,笑道:“你如今这样关心我,总有一天,会宁愿看着我被其他女人算计,也不肯出声提醒我。”
“若有那一天,你就咬死我得了。”如斯笑着,催着傅韶璋快走。
傅韶璋心里一阵恍惚,心想她说这话时,是无意说出来的,还是也期许那“总有一天”,于是拉着她的臂膀,作势要向她脖子上咬。
“况且,我又不在你身边,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被人算计?”如斯说。
傅韶璋一下子没了咬她的兴致,瞧着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到桌上,拿了一把碎银子递给如斯,“拿着银子去堵丫头的嘴吧。”
如斯只从他手上捏了一粒。
“都拿去就是,我又用不着,你留着花用。”傅韶璋要把银子塞在她荷包里。
如斯退了一步,手指向他鼻子上一戳,就向外走。
傅韶璋知道这话冒失了,随手将银子搁在桌子上,瞅着屋子里放着一盏琉璃灯,想拿给她,又觉她一定不会要,就送她钻过了菟丝草,送了百来步,瞧着天上挂起一轮昏黄的月牙,又有丫头压低声音地喊,不敢再送,只能躲在一处隐秘的假山洞里看着她渐走渐远。
如斯去木香棚下找到了她的篮子,一路借着月光,随便地摘了一篮子花,恰在香樟树下遇上如意,于是先嗔怪她:“怎么不在芭蕉坞里等着?害得我到处找你。”
如意忙举起如斯的伞,“生怕姑娘落进水里,有个三长两短,四处去找的。”
如斯瞧她眼睛红肿着,好不可怜,将那一块足有三四两的碎银子塞在如意手上,“回去了,只说咱们看花看迷了眼。”
如意接了银子咬了一口,忙笑着答应,接了如斯的篮子,瞧着满篮子新鲜的花朵,就紧跟着如斯向外走。
出了园子,只瞧见一家里的下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只沈老夫人、沈知行、沈知言等明白事理的,觉得接了京城沈家的爵和宅子必有后患,喜忧参半地聚在一处说话。
瞧着,果然没人留意到她离开了沈家足有半日,打发如意去甄氏那,如斯提着篮子自己向抱厦里走,远远地瞧见飞檐小楼上,一点花火慢慢地摇动,想着他手脚真快,竟然比她先回来,虽他看不见,也笑了一笑,提着篮子就进到房中,正要去花朵养起来,就见如初抱着臂膀靠着百宝槅子站着,身边还立着一把伞,恰是如斯拿进园子里的那一把。
“三姐姐头上的伤大好了?”如斯坐在椅子上,将篮子里的各色花朵一一清理出来。
如初面上带着诡异的笑,挪了凳子来在如斯对面做着,噙着笑说:“妹妹向哪去了?”
“姐姐问这做什么?”如斯找了一朵花心里长了虫子的玫瑰花簪戴到如初鬓发上。
“明人不说暗话,等四殿下叫来的会做玫瑰露的太监来了,这玫瑰露,就给我做嫁妆吧,不然,将来你们都在京城,我一个人留在泰安,好不寂寞。”如初手里捻着一朵木香花,嗅了嗅,就放下了。
如斯这才想起她要进京,忙问:“什么时候进京?”
“今儿个去行宫,皇后说了,等圣驾走了,我们跟着走——你们还能在那京城常住,我还是要回泰安的。”如初握着如斯的手,“怎么样?那玫瑰露就给了我吧,反正你要了也没用——黎家说了,那万金油虽不是灵丹妙药,但摆进药铺里,也是奇货可居。”
如斯推开如初的手,“这可不成,那玫瑰露是……”
“哼,四妹妹,那玫瑰露是四殿下看着二姐姐面上,才肯送的,不过是看四妹妹最为热心像是要亲力亲为自己来做,所以赶着来跟四妹妹说一声罢了。”如初瞧如斯推辞,豁地站起身来,“等着瞧吧,我说动了母亲先准备下院子去接人,明儿个四殿下把人送到谁院子里,还不一定呢。”将鬓间的玫瑰花摘下,向如斯的篮子里一掷,人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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