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贵女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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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绵的细雨飘洒不尽,在一道宽宏的走廊外,编织成席。

    傅韶璋满心琢磨着是哪里错了,瞧尹太监跟了上来,低声问:“公公,你方才是听见了的,为什么人家告我的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惹起好大的风波;我告人家的状,那么大的事,一点子水花都没惹起来。”

    尹太监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位小祖宗在向他虚心请教?待要不说,又瞧他委实可怜,仔细想想,天元帝这一众儿女里,他这当差的太监最疼的也就是他了,于是叹了一声,“一张赌桌上,四个赌家,你将上家、下家还有对家都得罪了,还想胡一把大的,不赔得血本无归、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才算邪门了呢。就算上家、下家和对家不理会,那赌场的主人呢?人家肯瞧着你坏了人家的赌局?”

    “公公的意思是,我该远交近攻?”傅韶璋通透地问。

    尹太监咳嗽一声,不敢接话,一旦接了,后头一串子话都要被傅韶璋引出来。

    傅韶璋站定了,脚尖蜻蜓点水地在地上一点,“你说,二哥的锦衣卫……”

    “是皇上给他的,殿下千万别糊涂地张扬出去,免得叫皇上不自在。”尹太监赶紧地提点他。

    傅韶璋一听,心里越发地不痛快,天元帝既然把锦衣卫给了傅韶琰,那料想也没少指点傅韶琰吧;说是疼爱他,却吝啬的不曾指点过他只言片语……一念至此,虽这行宫里囊括了天南海北的屋舍样式、栽种了世间所有的花草树木,也不肯在这多呆一会子,大步地就要向外走。

    尹太监赶紧地跟上他,知道他心里不痛快,笑道:“殿下你也别气恼,皇上不是把奴才给了殿下了吗?”

    “你……”傅韶璋蹙了下眉,正要听尹太监怎样胡诌八扯,忽然就见绵绵的雨水停了下来,片刻间云散雨收,风一吹,几点浮云飘扬,天地间瞬间明亮了。

    随着那风一吹,一股似有若无的青芷香气随风飘来。

    “二殿下?”虽没瞧见人,但尹太监已经料到傅韶琰正向这边走来,想到他们兄弟见上,不起一番纷争,也必要又打起机锋来,于是利落地说:“殿下,小的替殿下把内务府的能工巧匠们叫来。”脚步一转,先麻溜地溜走了。

    还说是父皇给他的人呢,傅韶璋瞅着逃之夭夭的尹太监叹了一声,只听见叮咚一声,穿着一身苍色织锦长袍,风流蕴藉的傅韶琰左手上托着个红似火的千叶石榴花球,右手擎着一个玉色绉纱面包袱裹着的匣子,风度翩翩地向他走来。

    正猜测傅韶琰拿了那千叶石榴花球、匣子过来做什么,就见傅韶琰已经把花球、匣子交托在他手上。

    “他们家人以为她惹恼了你,限制她不可随意在家走动,于是这一连几天,她不曾在家里现身,也没人生疑。以她的性子,若当真不出门,该是病了,这匣子里有三十六种宫廷良药,总有一种适合她的病症;这千叶石榴花球,给她病中把玩吧。天凉了,便是胡闹,也要以不伤着身子为分寸才好。”话说完了,傅韶琰不多停留,转身便走。

    傅韶璋怔住,傅韶琰这意思,是已经知道他跟如斯的事了?且那“便是胡闹,也要以不伤着身子为分寸才好”是个什么意思?敲打他,告诉他他跟如斯只是胡闹一场,他宽宏大度,不计较?原本以为傅韶琰知道了,会教训得他哭爹喊娘、后悔不及,谁知,他竟然摆出正室教训狐媚子的架势来教训他。冷笑道:“她不喜欢石榴花。”瞧她摘玫瑰、嗅木香、品美人蕉,可不曾多看了那石榴花一眼。

    “她最喜欢石榴花,”傅韶琰脚步一顿,他得了空去那飞檐小楼里走一走,瞧见窗子上“尸横遍野”的蚂蚁、望见窗棱上堆积成一摊的红蜡,就猜到傅韶璋起了什么鬼心思,果然一试探,就试探出来了,“到底是交情浅薄,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她不喜欢千叶石榴花。”傅韶璋肯定地说,望见傅韶琰始终云淡风轻,心道他瞧见如斯身上有一枚血玉扳指,心里都酸得不行,傅韶琰怎么还这么云淡风轻?莫非,他已经对如斯没了留恋?心里一喜,堆笑说:“二哥,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二哥已经把心思移开了,不如就放过……”

    “老四,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我容得你在我床上做一场春秋大梦,但始终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安睡,”傅韶琰低头微微一笑,“料想你是不知从哪里知道我跟她的事,所以拿着我要挟了她。本来,猫儿、狗儿到了春天,看上了姿容出众的女孩子也在情理之中;女孩子被人要挟下,苦中作乐逗弄那猫儿、狗儿,也是人之常情。”

    “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二哥说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做什么?”傅韶璋冷笑一声,待要将手上的石榴花、药匣子一鼓作气地砸在地上,但看对面的傅韶琰那样的悠然从容,只觉将东西一摔,在风度上,就落了下风。

    “跟猫儿、狗儿打打骂骂,我也,闲的发慌?”傅韶琰淡淡地瞥了傅韶璋一眼,瞧傅韶璋生涩地压抑着怒气,忍不住要逗弄他一番,逼着他将怒气发泄出来,“猫儿、狗儿一时怀春,嘴里吱哩哇啦地乱叫一气,闹出好大的动静,来年春日,又不知道去找了谁胡闹。”

    “我是猫儿、狗儿,你是什么?好二哥?”傅韶璋紧紧地抓着石榴花球,叫他将他的东西转交给如斯,逼着他跟如斯大吵一场吗?

    “我是什么?”傅韶琰背着手,轻轻地眨了下眼睛,“我知道,一旦跟她结下白首之约,便再不疑心她。她对你虚与委蛇,我只恨自己无能,连累得她要违心奉承你。天晴了,池塘里的证据打捞出来,太后一气,在皇后教唆下,就要下了懿旨,给我们赐婚了。”

    傅韶璋望见傅韶琰嘴角发自真心的笑,就像是明知道她跟他有了肌肤之亲,一样稳如磐石,毫不动摇般;且听他的话,是太后、皇后也已经知晓傅韶琰跟如斯的事,如此,他的事败露了,伤的也只是如斯一个蓬门小户女子;既然他没有那能耐许下她良缘一场,倒不如糊涂着不问她对他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成全她一场顺遂的婚姻,“不错,是我瞧见那《说文解字》上的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后要挟的她,如今,我腻了,已经叫她别再缠着我了。既然二哥想找个无权无势的岳父母家,小弟哪有不成全二哥的道理?”

    傅韶琰瞥了一眼那药匣子、石榴花,“如今你跟她光风霁月的,就叫尹太监替我把东西给了她。”至于傅韶璋,他还不会糊涂着跟天元帝眼里的废物作对。

    “……是。”傅韶璋应着,望着比他这皇后所出还高傲的傅韶琰就那么从从容容的走了,忍不住红了眼眶,心想自己就是那被正室高高在上敲打后,自惭形秽的狐媚子。

    “小祖宗,快走、快走,这行宫里又要开锅了。”尹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接了傅韶璋手上的千叶石榴花球并药匣子,紧赶着催傅韶璋向外去。

    “出什么事了?”

    尹太监压低声音说:“太后找她那老嬷嬷找了许久,谁知如今人在城外护城河里找到了,城外的人说是忽然冒出来的,料想是随着咱们宫里的水流出去的。太后气得昏厥过去,如今已经叫了沈贵妃过去问话,殿下,咱们还是赶紧地躲开这场是非吧。”

    傅韶璋待要说句话,嘴张着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望见傅韶珺远远地跑来狐疑地看他一眼又跑向天元帝,就低着头随着尹太监出了行宫,坐在马车里,见尹太监将花球、药匣都放在车里,好似探究傅韶琰跟如斯过往般,拿了那花球在手里看,闻了闻放下后,又开了那药匣子看,望见里头的药瓶一个个剔透玲珑可爱,拿起一只去看,瞧见上面描画了一座十分肖似沈家飞檐小楼的楼宇,放下了,再拿了另外一枚看,望见上面描画着果实累累的石榴,再看,还有描画着一张古琴的,写满了狂草的,甚至画了逗趣的白鹅的……竟像是都是沈著、沈幕口中,如斯喜欢的东西。

    一时心绪纷乱,想着傅韶琰心细如发,到这地步,还能想到送了这些东西给她,论起情深清浅来,他当真比不得他……叹了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该抽身退出。一路叹了许多的气,到了沈家门前,只瞧见云散雨收后,沈家前面还唱着戏,明明发财却要活受罪陪着一群亲戚应酬的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笑得脸庞僵硬,领着尹太监走过二房院子外,瞧见院子里沈老夫人、凤氏就在廊下站着干着急,如是、如初两个心神不宁地陪着。

    “……你去将药送给四姑娘吧,就说宫里赏赐下来的。”傅韶璋低着头,狠心要走,谁知才走一步,就被沈著拦着。

    “求殿下叫了宫里的医女来,请来的大夫瞧了,说看病要望闻问切,他瞧着妹妹不是伤风感冒,也不是五脏六腑里的内疾,怕是外伤引起来的。妹妹病得满嘴胡言乱语,却不肯叫人瞧她身上。”沈著着急地拉着傅韶璋。

    “病得那样厉害?小李子,去行宫叫了人来。”傅韶璋说了一句,心里想着医女瞧见了后,要怎么处置,见沈著狐疑地去看千叶石榴花球,就含含糊糊地说:“这花球……”

    “妹妹最喜欢石榴花,殿下这花球,该不会是故意带给他的吧?”沈著如临大敌地看向傅韶璋。

    傅韶璋哈哈一笑,见解释不通了,就随手将花球丢给走来的凤氏,“给她?我为什么要给她?婶子拿去玩吧。”

    尹太监推着沈著,低声对沈著说:“你这傻小子,引着殿下去瞧,兴许殿下瞧着你妹妹病得厉害,把行宫里的太医都叫来了呢。你们这乡下的郎中,比得上我们宫里的太医?”

    沈著心想就是那么回事,于是拉着傅韶璋,指着院子里跪着的如意说:“这丫头糊涂,瞧姑娘病了,还把姑娘往园子里领。”

    俗话说,近情情怯,傅韶璋唯恐见了如斯,态度又反复,越发得罪了傅韶琰,不肯随着沈著走,到了甄氏房廊下,就要走,忽然听见后面抱厦里一句凄然的“沈如斯,你回来了”,不觉毛骨悚然起来,被沈著拉到抱厦前,望见甄氏扶着粉漆斑驳的柱子哭天抹泪。

    甄氏哭道:“这一病,怕是把脑子都烧糊涂了,她就是如斯,偏还要喊一句‘沈如斯,你回来了’。”

    沈著叹道:“咱们是久贫乍富,若不是全家上下都去巴结……怎么会叫她病了几天?”

    傅韶璋蹙着眉,却不去看甄氏、沈著的脸色,只踩着地上绿油油的薄荷,示意尹太监将傅韶琰送的药匣子送进去,忽然又听见一句“快来救我!”,登时就如被人夺了魂魄一样,呆呆地站在地上,隔着窗纱瞧着屋子里如斯的奶娘、甄氏的丫头七手八脚地按着如斯,依稀有人说出一句“要不要请了神婆子来瞧?”,就皱着眉,啐道:“说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去把太医都请来。”低着头,踩了一脚地上的薄荷,低着头又向外走。

    “妹妹这一病,怕又要像变了一个人了。”沈著担忧地嘀咕着。

    傅韶璋一凛,想起傅韶琰“投其所好”准备的五彩小药瓶,那千叶石榴花、那狂草、那古琴、那暗示胭脂鹅脯的白鹅又有哪一样是她真正喜欢的?她喜欢的应该是美人蕉、小篆、琵琶、凉拌蒲公英……哪有失忆了,就一下把所有的喜好全都改了人?除非,换了人……

    “韶璋!”屋子里忽然又传来凄然的一声。

    廊下站着的甄氏、沈著愣住,走开了几步站在台阶下的傅韶璋也被钉在地上,忽然心里一凛,想到自己若就此抽身走了,就是彻彻底底地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混沌世界,哪怕面对父母双亲,也要掩藏自己的喜好、性情,这般,比被人始乱终弃还要可怜……趁着甄氏、沈著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向屋子里冲去。

    “殿下,快出来!”甄氏、沈著急赶着拉着、劝着傅韶璋,尹太监瞅着不要他撮合,人家喊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过去了,忙伸腿拦着、绊着甄氏、沈著。

    傅韶璋冲进屋子里,推开围在床边的遂心、遂意,瞧胡氏还按着如斯的手,一把又将胡氏推开,将满脸烧得赤红、一身冷汗的如斯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瞧她肩膀上肿得越发高了,心里更后悔起来,想着人家书里留下个印子也没怎样,偏他一留,她就病得这样重。

    咳咳了两声,如斯全然忘了已经跟傅韶璋一拍两散,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泣,“她来了,她要回来了。”

    “放心,她回不来了。”傅韶璋竟然懂了如斯的意思。

    胡氏瞧傅韶璋坐在床边紧紧地搂着如斯,如斯满脸泪痕地抓着傅韶璋,吓得瘫倒在地上。

    甄氏瞧见了两眼一翻,立刻昏厥了过去。

    “扶着夫人回去,谁都不许离开一步。”沈著攥着拳头,恼恨地向前两步去掰傅韶璋的手,“殿下快松手……你这样,叫人瞧了去,如斯以后怎么嫁人?”

    沈著冷笑一声,还不曾言语,就听尹太监冷笑说:“沈著,你别糊涂,你四妹妹已经是殿下的人了,就算殿下以后不要了,谁敢接手?还不退出去?”

    “尹公公——”沈著素来跟傅韶璋打打闹闹惯了,并不十分知道那皇权的厉害,如今听尹太监一句,浑身的血都冷了,若傅韶璋始乱终弃,如斯就要被送去庵堂里做尼姑了……总之,天家人不要的女人,其他人也不能要。

    “还不出去?”尹太监嗔了一句。

    沈著红着眼眶,噙着泪眼说了一声是,弓着身子一步步退了出去。

    傅韶璋瞥了一眼尹太监,吩咐说:“去拿了伤药来,我给她瞧背上的伤。”

    “是。”尹太监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功成身退”,忙将带来的药匣子里翻找一番,最后将一个描画着五彩同心结的药瓶递给了傅韶璋,瞧傅韶璋放下帘子,忙转过身去。

    傅韶璋安抚着如斯,闹得满头大汗,才将她身上月白的纱衣脱下,见尹太监隔着帘子递了银针进来,便挑破鼓起来的红包,拿着帕子将那里头的脓血挤出来,然后仔细地敷药。

    “她要回来了。”如斯絮叨了一句。

    傅韶璋嘴里嘘了一声,轻轻地拍着她的脸颊,只觉如斯朦胧无神的眸子里卷过一抹陌生的神采,忙托着她的脸颊将自己的脸凑过去,“她回不来了。”轻轻地吻着她干枯的嘴唇,侧身躺在床边,手指敲打着床头,慢慢地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望见如斯眼神渐渐清明,就对她一笑。

    如斯迟了一迟,就也对他一笑,听傅韶璋低吟浅唱,怔怔地趴在枕头上,脑子里因乍然涌进来的,原本只属于“沈如斯”的记忆、情愫一片混沌。上一次做梦,梦里冷眼旁观,还不觉怎样;如今这一病,病得浑浑噩噩,竟是将“沈如斯”的所有过往、所有情愁,都一并记起来了。过往就罢了,那些情愁……竟叫她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沈如斯”。

    “殿下,太医、医女都来了。”尹太监望着帐子里模糊的影子,心想闹这么大的阵仗,皇后想不知道都难,还有刚才那戏词,太医、医女都听见了吧?

    “叫医女进来。”傅韶璋道。

    听见医女两个字,如斯呆滞的神色终于生动起来,挣扎着要说话,又被傅韶璋按在枕头上。

    “殿下?”医女站在帐子外,瞧帐子拱起来,大着胆子钻了进来,望见傅韶璋亲昵地按住如斯,如斯趴在枕头上看,吓了一跳后,忙收了眼睛,去瞧如斯肩膀上的伤,看了一眼,笑道:“殿下,已经处置妥当了,再不必处置了。只开些内服的汤药吧。”

    “去吧。”傅韶璋道,手依旧按在如斯后背上,见她箴默不语,苦笑道:“我知道你气恼得很,不肯叫你我的事败露出来。但二哥已经知道……”

    如斯猛然回头。

    傅韶璋望见她眸子里一抹惊惶,心里刺痛了一下,“事到如今,你只告诉我,你究竟喜欢狂草还是小篆。”

    如斯脑海里浮现出狂草两个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待她咬紧舌尖后,又将那两个字咽了下去;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沈如斯”跟傅韶琰小楼中定情的画面,面对着傅韶璋,竟然莫名地思念起傅韶琰……这份刻骨思念是不属于她的,“你上来。”

    傅韶璋怔了一下,立刻懂了她那“你上来”三个字的意思,“如斯,母后她已经知道你跟二哥的事,所以……”

    “你上来。”

    “为什么?”傅韶璋声音发颤。

    “……别惹你母后生气……就说我做姑子去了……”如斯眼神果决地望着傅韶璋。

    “为什么?”傅韶璋忙又问,不肯瞒着她,坦白地说:“天晴了,二哥说打捞出水里的证据,母后就要劝太后下懿旨,拿着你跟二哥的亲事,惩罚二哥。”

    “做了、做了他的妻,我就不是我了……做了姑子,我还是我……”如斯紧紧地盯着帐子上的一点斑驳。

    傅韶璋呆愣住,须臾笑了,“你骨子里果然是金贵的。”脱了鞋子,上了床,轻轻了拉了薄被盖住二人。

    一阵剧痛后,如斯仿佛瞧见“沈如斯”躲在角落里嘤嘤哭泣,痛骂她鸠占鹊巢后还这样的冷心冷肺不叫她见傅韶琰一面,眨了一下眼睛,只觉“沈如斯”的情愫宛若潮水尽数退了过去,如今,她心里没了对傅韶琰的思念,“记住,不可惹恼你母后……不要她吩咐,我就去做姑子去……”

    如今的如斯,绝对算不上秀丽,傅韶璋望着她蜡黄的脸色、干枯的嘴角,只觉她身上的傲慢几乎穿破了这层虚弱的躯壳喷薄而出,坐在床边替她将衣裳整理整齐,握着染了一点血迹的帕子,走出这蚊帐,走到外面,见沈幕、沈著个个敢怒不敢言,听见小李子慌慌张张地来说:“娘娘叫殿下回宫。”

    “那就回吧。”傅韶璋说,说完了,走到沈幕、沈著跟前,见沈著将脖子拧过去了,没再言语,一句话也不说地向外走,巷子里遇上沈知言,惭愧地点了下头,再上了马车,总觉马车里有石榴花的味道,一瞧,果然一朵石榴花掉在了地上,在行宫高高的牌坊下下了马车,望见尹太监匆匆地跑,深吸了一口气就向皇后的宫里去,瞧见太医、医女先他一步在前面匆匆地走,反倒从容了,待进了皇后宫里,望见皇后已经见过了太医、医女,说了一声“都下去吧”,待太医、医女退了下去,便跪在地上,将染血的帕子放在面前。

    皇后穿着大红通袖,悠哉地坐在美人榻上,望见那一点血,明白这意思是沈如斯跟傅韶琰没有肌肤之亲,笑道:“我儿果然出息,一眼就看上了沈家一家子里容貌最好的那个。若领了个庸脂俗粉来,看我不打你。”

    傅韶璋原本以为皇后会雷霆震怒,毕竟,沈贵妃可是皇后几十年的死对头,如斯又长得像沈贵妃,不料她反倒夸奖他有出息,身在云里雾里,只抓着那帕子红着眼眶说:“她说了情愿去做姑子……要是迟了几年再遇上她就好了。母后,儿子不会哭闹着娶她叫母后为难,也请母后不要说些叫她做妾的话,既羞辱了她,又显得儿子更加无能……就到此为止了吧。”

    坐在美人榻上,皇后怔了怔,看着傅韶璋意志消沉、吞吞吐吐、瞻前顾后模样,只觉他闹出来的事不算什么,这副德性才该好好留意,忽然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啐道:“没点担当!你这也算是男人?你就这样为人处世?人家好端端的小姑娘,叫你毁了清白,你一句‘到此为止’,就轻飘飘地把人打发了?”

    “除非娶她为妻,不然儿子情愿死,也不再见她。”傅韶璋咬牙说,她情愿去做姑子,也不要去做“沈如斯”,他若叫她做妾,就算将来封个侧妃,对她也是极大的羞辱,她只怕会宁愿死,也不肯呢。

    皇后叹了一声,“知道‘娶’是什么意思吗?”

    “成家就要立业,将来成亲了,不能再靠着母后给填补亏空,就算不干出一番大事业,也该有养家糊口、荫蔽妻儿的能耐。儿子决心进礼部干出一番事业来。”

    “礼部?”皇后望着信誓旦旦的傅韶璋,心里一凉,傅韶瑅在工部,傅韶珺看上了兵部,傅韶琰相中了户部,傅韶璋竟然,看中了礼部……心里失望,却和颜悦色地问,“为什么相中了礼部?”

    傅韶璋不敢说瞧出如斯跟他一样都对海外事务心存向往,只敢说:“儿子有自知之明,一张牌桌上坐着四个人,撇去儿子,剩下的三个个个允文允武、心机深沉,儿子不如抽身退一步,看他们斗法,兴许,能捡到个屁胡呢?”

    “屁胡?难怪每个月花我那么多银子,原来都花在牌桌上了。”皇后噗嗤一声笑了,这屁胡可是牌桌上赢钱最少的牌面,招手叫傅韶璋坐在她身边。

    傅韶璋忙捡了帕子掖在袖子里,坐在皇后身侧,“母后,儿子一大早,拿了费了几天功夫做的文章给父皇看,结果父皇……”

    “怎样?”

    “叫儿子一边玩去。既然如此,儿子干脆玩出个花样来给他瞧瞧!也省得他总拿着老眼光看人,忘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傅韶璋心里酸了一下。

    皇后伸手摸了摸傅韶璋的脸颊,瞧见他才过了没几天就瘦削了许多,叹了一声,“原当你只是一腔热血、要死要活地闹着娶,没想到,自己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到了。她年纪小,吃那避子汤伤了身子就是一辈子的事,但万一有了,传出去不好听,打下来又伤福报,左右都要娶那就趁早娶吧。”亏得她煞费苦心,抬举沈家一门子破落户袭了京城沈家的官,没想到没算计到傅韶琰头上,反倒算计到傅韶璋身上;不过,至少沈如斯身子还是清白的;不过是个儿媳妇,可以娶、可以休,大可不必在意,唯一要紧的事,决不能叫这事挫了傅韶璋的锐气:儿子,才是唯一重要的。

    “当真?”傅韶璋眼睛忽然明亮起来,人又重新意气风发了,握着皇后的手臂癫癫狂狂地笑。

    “傻样!”皇后染得火红的指甲向傅韶璋额头上一戳,“男子汉大丈夫,要紧的是有担当!看上了,捅破天也要抢回来;天塌了,咬着牙根子也要去撑。做那畏畏缩缩、意志消沉的样,没得丢了本宫的脸。”

    “是、是。”傅韶璋喜得合不拢嘴,搂着皇后的脖子,就向皇后脸颊上亲去。

    “滚开,瞧你这德行。”皇后嗔了一句,爱惜地搂着傅韶璋,“口说无凭,再去做了文章来,叫我瞧瞧你都拟定了什么章程。”常言说,虎父无犬子,她为什么就得了这么个儿子?

    “哎。”傅韶璋喜色忽然一收,挨着皇后蹙眉说,“舅舅家会不会有怨言?毕竟原本说是要他家的妹妹……况且,沈家实在说不上好,万一有些朝臣对母后生出二心……”

    皇后轻蔑地一笑,“本宫若指望你,你如今还能这样无忧无虑的到处打鸡骂狗?放心地折腾个花样出来给你父皇看吧,旁的,只管交给母后就是。”

    傅韶璋一听,仿佛又成了那无忧无虑的到处打鸡骂狗的少年,搂着皇后的脖子一亲再亲。

    “什么事这样高兴?叫朕也听听。”斜地里,天元帝的声音忽然传来。

    “主上,咱们的韶璋长大成人,要成家立业了。”皇后笑盈盈地望着傅韶璋,浑身上下没一丝阴郁。

    傅韶璋脸上红了一下,嘴角含笑地给天元帝请安。

    天元帝一口热血憋在嗓子眼里,他是知道皇后这瞧傅韶璋做什么都好的性子的,但从没料到,皇后瞧傅韶璋看上了容貌肖似沈贵妃的沈四还能这般欢喜,疑心皇后拿着叫沈四做妾哄了傅韶璋,就仿佛没听尹太监汇报一样,背着手说:“哦?梓童瞧上了谁家女孩子?是吴家的姑娘?”

    “回父皇,是沈姓的,父皇见过的。”傅韶璋难得羞涩地竖起四根手指,瞅着天色暗了下来,心想这一天可真是大喜大悲。又想他母后应当是如斯嘴里有大能耐的人,所以轻易地不动怒,凡事从从容容地都自有主张……他不是一无所有,不是有母后吗?以后多听母后、如斯指点,也大有前程呢。

    “沈四姑娘?”天元帝一字一顿,别有深意地望向皇后,莫非同床共枕几十年,他从没将皇后看清过?她竟然有那么大的胸襟,要一个跟死对头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做儿媳妇。

    皇后捂着嘴,在天元帝耳边轻声说:“咱们这孽障,已经坏了人家身子,为防万一,尽快叫他们成亲吧。不怕仓促,就怕慢工出细活后,孙子都落地了。”提到孙子二字,越发地眉开眼笑。

    天元帝心头堵着,他是盼着皇后动怒,跟傅韶璋怄气,他再煽风点火,叫傅韶璋跟皇后闹得不可开交,然后以傅韶璋不孝的罪名,将他过继给睿郡王……如今,皇后那样喜笑颜开,反倒衬托得他这拿着皇后的胸襟算计皇后的皇帝,心胸狭隘,“若是孙子还好,万一是孙女……”言下之意,暗示皇后嫡亲的孙女容貌也会肖似沈贵妃。

    皇后听他一句就猜到他的心思,心里冷笑果然是个算不得英明神武的皇帝,依旧高高地翘起嘴角,“第一个孙辈是孙女才好,免得有人不会当爹,将个儿子养得意志消沉,没点子男子汉气概。”

    天元帝一噎,明摆着是在骂他。

    皇后喜洋洋地替傅韶璋整理衣襟,“快求着你父皇下旨吧,你皇祖母正好为韶琏还有嬷嬷的事伤心呢,借着你的喜事冲一冲也好。料想你是没给人家沈家一个交代就跑来的吧?快去沈家赔不是吧,指不定圣旨比你还先到沈家呢。”

    “是。”傅韶璋欢快地答应了,当着天元帝的面,感激涕零地对皇后作揖后,就向外跑。

    “你不该拿着他的亲事玩笑,先不说齐大非偶,这无媒无聘的,就私定终身,也实在伤风败俗。”天元帝叹了一声,靠着皇后那铺了满地桃花褥子的美人榻躺下。

    皇后斜着身子靠在美人榻上,望着傅韶璋远去的身影,“主上,几天没见尹太监了,他一直跟着韶璋是吧?”

    天元帝一凛,见不能装糊涂,就漫不经心地说:“一直以为他胡闹,等离了泰安就丢开手,谁知道他就说要娶,毛还没长全呢,知道什么叫成家立业……况且,叫那沈家做个姬妾,也就够了,何必当怎去娶?”

    皇后笑道:“我的韶璋,不是此时软弱,日后后悔迁怒到别人头上的凡夫俗子。敢作敢当,这才是大丈夫。”心里鄙夷天元帝,手指在螺钿修饰成桃花的榻头上轻轻地一敲,“请皇上下旨吧。”

    “既然梓童这般肯定,那朕,就下旨了。还望皇后日后不要后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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