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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汴京宫长灯高挂,人影幢幢。先帝棺枢停灵,龙驭宾天的缟素还悬在各处宫室。尚仪女官姚映已带着来自寿安宫的旨意,步履匆忙赶赴向辛夷宫。
辛夷宫是在六宫最西处,距离天子停灵所很近,但距离太子居所甚远。这里住着一位被宫人赞誉为“后宫第一美人儿”的女人。先帝曾以姑射山人喻她,言她是“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太后娘娘亦曾对她多加爱重,护佑有加。
然而如今,世易时移。先帝驾崩后,太子登基,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注定会让之前的安逸化作梦幻泡影。姚映想起自己要传达的口谕,不禁心有戚戚然:曾经她与要接旨的那人都是太后跟前侍儿,同吃同住,情比姐妹。然而现下……要驳令那人长离宫闱,为帝守陵的懿旨却要从她口中亲自宣读。
想想也真是造化弄人,可叹可喟。
踏足辛夷宫时,姚映所见与平日并无不同。宫院之中栽种的木槿花树已抽芽吐蕊,一朵朵嫩白的骨朵挂在枝桠处,如霜赛雪,讨巧可爱。花树下,站着一位身形清瘦的妇人。逆光之中,她素衣广袖,眉拢淡愁,活似婷婷而立的一介玉人儿。
见她过来,妇人只是轻轻笑了笑,转过头,声音平静清冽:“你来了?”
“阿映,是不是我就要走了?”
姚映默然地看着她,良久才点点头,深吸口气,冷静肃然地讼道:“李婉仪听旨。”
李婉仪乖顺地屈膝俯身:“妾身李氏听旨。”
“太后娘娘懿旨:李婉仪娴淑德嘉,甚得先帝欢心。朕不忍先帝孤苦,今晋汝为顺容,随先帝灵枢起驾日同赴山陵,代朕陪灵守丧,不得有误。钦此。”
“妾身领旨,谢恩。”
李氏躬身行礼,起立后,并无劫后余生之幸,只是面带涩然望着姚映道:“我以为太后娘娘会赐我一杯鸩酒。”
姚映眸底复杂怜悯地看着她,不知将何作答。儿为天下共主,母被责令离京,这种事看似荒唐无比,然而在这汴京宫中却最寻常不过。
“太后娘娘是念旧之人。你莫要多想。”
沉吟良久,姚映才干巴巴吐出一句不算安慰的话:“太后已着人去户部调阅了你弟弟的官行状。只要你安安生生在山陵待着。你族人的升迁,指日可待。”
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李氏苦涩一笑,扣起手,并无多少欢慰之色:“娘娘让我……什么时候离宫?”
“后日。停灵期满,你随着山陵使丁谓的人马一道前往梓庄。”
李氏闻言愣怔片刻,微低下头,似万分不舍般轻声喃喃:“这么快……这么快啊……”
姚映面有不忍看了她一眼,低声提醒道:“即便让你多留几日你也是见不到你想见的人。素娘,忘了吧。有些心思是不能有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肖想的。安守本分,才能活得长久。”
李氏侧身黯然,目交于睫时,眸底有淡淡湿意涌上。她手扶着木槿花树默声点头,静静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其实……只要太后娘娘能待他好好的。让我怎么样,我都心甘情愿。”
姚映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言辞寡淡地说道:“别想那么多了。官家是太后之子,玉牒宗谱上黑纸白字写着,谁也改不了。你还是收拾行装,尽早准备启程事宜吧。”
李氏安静顺从地听着,纵然无奈,也依旧遵旨而行。
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少年为帝的官家,有些个秘密她只能是一辈子守口如瓶,哪怕带进棺材也不能轻易吐露。
先帝的陵寝被安置在永定。李顺容在停灵期满后,由山陵使丁谓护送,与一众守陵后妃一道扶棺前往梓庄。从此,繁华梦渺。她会如太后所希望的那样,守着帝陵一座,淡饭粗茶相随,青灯古佛常伴,安分守己了度残生。
而礼部为新帝筹划的登基大典则在他们离开半月后举行。
少年天子赵祯一身衮服冠冕,山河满袖,日月在肩。他在南郊太庙祭祀,回程后与摄政的太后一道接受百官朝拜。玉阶明堂上,赵祯侧目而望,透过面前垂晃的十二旒,只见到群臣俯首,众卿叩礼。这会儿,他的脚下是大宋万里锦绣,他的身后是玉座珠帘的母后。自今日,他再无先皇护佑,再无父亲教导,只有他踽踽一人,年少稚嫩也要肩扛国祚社稷、江山黎民。
“怎清减这么许多?”
大丧过后一个月,舒窈被宣召入宫,见到赵祯的头一反应便是蹙起眉,难掩担忧地看他。
只是两月不见,他就消瘦不少。原本就是少年单薄的身形,如今更显得白皙瘦高,让人心疼。
赵祯一身赤色天子常服,茕茕立靠在东角楼的廊柱下,眼望着曲尺回廊前绽放于荒草中的紫薇花,沉声不语。
自登基以后,他会时不时甩掉扈从,孤身来此。什么也不做,只在这处废弃的角落里静静待上片刻,然后起身回转,到了崇政殿,他照旧是那个勤奋听政,乖觉孝顺的新晋帝王。
舒窈静静地走过去,于他并肩站在一处,陪他一起默然地望着废楼枯草。这是先帝驾崩后,她第一次被宣召进宫。只是这次,宣她进宫的却不是太后,而是眼前这个少年郎。
或许,她原本那般频繁进宫,他也能猜出几分原因了吧?
别后再见,舒窈看着跟前赵祯,只觉得此时此刻的他孤独得让人心中发疼发酸,闷痛不已。
曾经他是万人敬供的太子,父皇庇佑,群臣尊崇。如今,他是被太后摄政的帝王,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她知道眼下他的处境。初登大宝,他身无羽翼。论手腕论权谋,他都丝毫没有与那群朝臣的抗衡之力。要坐稳那把龙椅,他只能被自己母后挟持,靠着太后的手段,稳定朝局。现下,是刘太后在御座后垂帘,他在龙椅前用玺。手中无权,形若傀儡,所谓听政于赵祯来说,也不过是太后裁决,他做宣告的传声人而已。
“阿瑶。”静立良久之后,赵祯才转眸看了她一眼。
她侧颜很美,鬓间鸦丝绰绰,长睫交盈,投在目下,留了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此刻,她正因他的一声轻唤仰头看他。
赵祯抿了抿唇,声有沙沙地开口:“陪朕说说话吧。”
舒窈偏偏头,眸波潋滟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清明如昨,似往昔一样带着包容静谧,仿佛他还是那个旧日太子。
只是如今,他对她称“朕”。
先皇遗命,一旨定名分。如今的大宋开百年未有之局面,新帝登基,太后临朝,皆是制诏曰朕。煌煌朝廷中,如今有两个“朕”。一个在她面前,另一个在寿安宫中。她面前这位登基改元,礼部为其拟定年号,曰天圣。普通百姓或许不加揣摩,有心的朝中人却思虑明透,所谓“天圣”,拆开来看,赫赫就是“二人成圣”。这“二人圣”中,何人手握实权,何人空有虚名,其实不言而喻。
“官家想听什么?”舒窈靠站在他身侧,声音柔宁,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似乎她每次都与他配合的相当默契。
她好似知他甚深。在他为太子欲寻一小友时,她丝毫不惧他,背人处,她轻软娇柔唤他:“小哥哥”。现下,他荣登帝君,看似九五至尊,实则苦楚自知。这尴尬处境中,他对她讲出一个“朕”字,她便接下“官家”的称谓与他对答。
赵祯不过一个十二少年,正是气盛时候。才掌江山,他自然盼众人瞩目。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他在四下无人,不必伪装时,也就只能在她跟前摆摆帝王的架子了。
“随便什么吧。市井坊间,奇闻异事,都可以。”赵祯弯下腰,拂了拂袍角,随手一撩,坐在了回廊台阶上。舒窈见此笑了笑,也不嫌地上脏乱,迈下一步,在他脚旁的台阶上敛裙而坐,手托着腮颔:“你还记得踏雪吗?”
赵祯一怔,随即笑道:“自然记得。是你养的那只狸奴吧?朕记得它曾经攀过樊楼的欢门架子呢。”
舒窈弯了弯眼睛,嘴角笑绽着两个梨涡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她现在可长能耐了,不去攀欢门扑彩球,倒是去抓老鼠,捕麻雀了。”
“前几日,我从绣楼下来,不见它身影。唤它它也不应。我还以为它跑出府去,就着丫鬟在阖府上下翻找,结果还没找多久,它自己倒叼着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从花园跑出来了。官家是没看见它叼着老鼠走路时的那副耀武扬威的嚣张样子。那哪里是猫?分明就是个在对所有人炫耀自己战功的凯旋将军。”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身为狸奴,它抓住只老鼠有什么可炫耀的?”
舒窈抬起脸,脑袋微垂,嘟起嘴似万分郁闷嘀咕:“就这还不算完。更让人觉得哭笑不得的是它把这老鼠放在了我的书房桌案上。等我进去以后,邀功一样把老鼠献给我。自己坐在旁边,四平八稳盯着我,等我享用它的贡献呢。”
赵祯听罢“噗嗤”一笑,眉宇间渐次舒展,眸底也闪过一丝笑意问道:“那你怎么办的?”
舒窈扫他一眼,闷声闷气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着人背着它把老鼠偷偷拿开。”
“哦?为何要背着它?”
舒窈窝起手,眼盯着阶梯,无比头疼地解释:“若我当着踏雪的面拒绝了踏雪的好意,只会让踏雪觉得此次的东西没有让我满意。那下次,它会再接再厉,弄只更大更肥美的老鼠抓来献给我的。”
说完,舒窈抬起头,幽幽地看了眼赵祯:“官家觉得更大更肥硕老鼠我会喜欢?”
赵祯愣了愣,拊掌朗笑出声。
笑罢,他才眨着眼睛,犹带悦意说道:“听你一说,踏雪倒是让朕大开眼界。说来,宫中狸奴甚多,朕却从来不知它们还有如此性情。”
舒窈拢裙坐好,直起腰,很是自然地对赵祯说:“那是因为这些狸奴虽多,却只是宫中所有,非官家所养。踏雪则不然。它从小便在郭府,与我一道玩耍成长。在它心里或许根本没有主仆之想,可我依旧能到了它送的礼物。诚然,那老鼠我是无论如何也享用不了的,但是于踏雪而言,这老鼠却着实是它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它把自己所有最好的东西送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可苛责它的?”
赵祯听后静了片刻,仰头望向远处,乌黑的眸底目光明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之后,在舒窈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却忽然转过身望着舒窈,冷不丁说了一句:“阿瑶,昨日朕被母后训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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