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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瑶华宫,夏蝉息声,蛩鸣凿凿。
宫室回廊上高悬的红灯,密影绰绰,映照着廊下雪白嫣红的蔷薇芍药。夜风掀纱吹幔,摇曳送香,只传递下一廊妩媚。
陪侍郭二娘子的宫女青桃依立在寝殿墙外,眯缝着眼睛困乏惫懒地打着瞌睡。等到脑袋一下撞上后壁,青桃又顷刻醒转过来,打了哈欠,百无聊赖地长叹口气。
唉,同是宫人,她怎么就没有红蝉那些人的好运气呢?
看红蝉她们一个个得志跋扈的样子,好是讨厌。
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们被分配去伺候的人,皆是传闻中可能会被官家挑中立后的娘子呢?
就连之前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贾氏女郎,也在今日下午时候,玉带亭的簪花论诗中大出了风头,获得了太妃娘娘的赞誉。
瞧旁人伺候的娘子都是前程无限好。怎么一到她身上?她伺候的那位就是平庸无卓奇了呢?
寝殿那位郭家二娘子,除了个样貌比较出挑,出身与太后有亲外,其他的优势,她可一点也不占。听说,这还是个才从南边常州回京的主儿,父亲刚刚得了升迁,将她招进宫中,恐怕也就是给郭氏体面,让她经历下场面,将来出宫更好婚配吧。
青桃微阖着眼睛,边消极恍惚地自怨自艾,边敷衍无比地扫看下四周,没听到内殿动静,她便又回转头来,无限憧憬着低低絮叨:“我什么时候也能像那些娘子一样得份天大的机缘呢?”
“若是乏了,就只管下去休息吧。”
一个清冽悦耳的声音忽然自青桃背后传出。
青桃咋然一惊,急忙忙回过身,看着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的郭二娘子尴尬应道:“郭……郭二娘子,奴婢不累。”
舒窈淡淡扫了她一眼,唇畔浮出一个浅浅笑意:“我初来宫中,难以入眠。你若是不累,不妨陪我走走?”
她口吻柔宁,一句本是青桃份内事的吩咐,由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娓娓说出,让青桃瞬间觉得心内快慰无比:看来这郭二娘子也不像是个难伺候的世家闺秀。至少,她没有贾娘子的矜持清傲,自高身价。
“娘子想去哪里?”青桃振作了精神,很是诚恳地建议道,“这个时辰宫中已经掌灯,若是夜游也只能在瑶华宫附近。”
“不妨事。”舒窈缓缓地摆了摆手,腮边含笑轻声说道,“我只是咋然换了个地方,一时睡不着而已。走动走动,回来困乏了,自然就能入梦。”
青桃听罢眨了眨眼,侧歪了脑袋,目光定定打量向舒窈。
她在宫中也曾见过一些人事。
说出如此亲和之语的人,的确是个容貌出挑到有矜傲资本的女子。
看这华灯高照下,眼前人面色映雪,貌若莲花,举手投足间,神形气韵都似山中女仙一般,让人还未靠近,就已不由自主心生折叹。
怪道贾娘子不喜欢她。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就难以接近,淡漠疏离。
可是当她用那双墨晶一样的眸子看着人时,却只让人觉得自己的全世界都在她眼中一一倒映呈现,渐次清白还原。
那目光就像太掖池的秋水,包容,静谧。可以涤荡一切。好像只是远远看着,就能让人心安不已。
“青桃姑娘?”
青桃猛然回神,狠狠甩了甩自己的脑袋,脸泛绯红,羞愤不已——她竟然看着一个女子恍惚失神?
真是着实不该!
青桃深吸口气,挺直腰杆跨前一步玉阶之下,回头对舒窈引路说:“郭二娘子,瑶华宫附近并无多少美景风物。不过,奴婢知道此宫之后有一大片杏子林,乃是太宗明德皇后命人栽植。眼下,正是杏果成熟时候。”
舒窈长眉轻轻扬了扬,欺步上前,随在青桃之后与她随意聊天:“杏林中的杏果可能采摘?”
青桃想了想:“倒是不曾有禁令说杏林中果实不可采摘。”
“令有不禁则可为。看来,这杏果应是可摘的。”
“那郭二娘子恐是喜食酸味。听人说这林中杏果很是酸涩。郭二娘子可要摘来尝尝?”
舒窈轻笑着摇了摇头:“改日吧。今日天晚,若有机会,他日再来也不迟。”
青桃微微一怔,看一眼身后人,暗自惆怅地叹了口气:郭娘子哪里还有什么机会?除非太后跟官家那里突然改了风向,否则改日就是遥遥无期喽。
舒窈权作没看到她的同情怜悯,仍旧安静静跟在她身后。路过瑶华宫边的假山池塘时,湖石后,一段隐隐约约的对话悠悠传入两人耳中。
“姑姑见外了,这皇后的凤座,谁堪当选得,咱家说了不算。不过,若是想让谁当选不得,咱家还是有那么几分能耐的。”
一个尖尖细细,带着宫中阉人独有音色的声线,不止让舒窈紧蹙了长眉,更让她身边的青桃瞬息瞪大了双眼,目露惊诧地低呼道:“是阎……唔……”
还不等她说完,舒窈已掩住她的口鼻,抓着她胳膊将她死死拖到了假山另一侧避人处。
“既如此,那就多谢阎总管了。等待事成,刘氏少不了总管的好处。”
女声的回话沉静悠宁,带着一丝绵绵慵哑的沙意,却让听得此言,熟得此人的舒窈背靠着山石,瞬间骤然僵立了身形。
被她钳制住上肢的青桃更是如遭雷击,似得窥到灭顶消息一般,恐惧地睁大了眼睛,颓然依附于山石支撑。
舒窈牢牢地捂住她的嘴,纵是心头巨震,也不敢松懈一丝。直到二人窝靠在寒凉的假山洞中,耳听到另一侧隐隐压抑的喘息之声停止,听到振衣悉索的举步之声响起,听到两人前后脚间踩踏之声远离,才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如劫后余生一样,齐齐软靠在嶙峋胡石上。
“怎么办?怎么办?”
青桃低语喃喃,目光恍惚,瞳距涣散地望着舒窈,仿似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手攥住舒窈衣袖,口中急不择言说道:“我们该怎么办?阎总管是崇政殿的人,他怎么会……我的天呐。知道这样的事情,我们是该报给官家吗?不不不,不可以,那样一定会死的,会死的。我一定会被灭口的,不行,我还想回家,我还……”
“够了!”
舒窈目光骤利,扬起手,一掌掴在错乱惊慌的青桃面上,一字一字重重说道,“你记着,青桃。若你还不想死,那今日所闻,只有你知,我知。永不可传于第三人知。明白了吗?”
青桃讷讷地捂住脸,呆愣愣地看着舒窈,好一会儿才狠狠点了点头。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出去以后,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听到,见了他们该怎么问礼便还怎么问礼,该怎么举止便像从前一样怎么举止。能做到吗?”
青桃抖了抖,团缩起身子,声音有颤栗,底气不足地保证说:“好,奴婢……奴婢尽量……尽量做到若无其事。”
“不是尽量!是必须!”
舒窈掌下握拳,抓着青桃臂弯,将她一把从山石上拉起,居高临下,深深望进青桃的眼睛告诫道:“我告诉你,如果你被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那两个人不用动手,只要微微一个眼神,便能在顷刻间要了你的命。做到了难得糊涂,你才能活着出宫。做不到,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懂吗?”
青桃仰起头,惶恐无依地与舒窈对视良久,终于像才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双手合起,狠狠喘了两口气:“对。对。娘子你说的对。就是这样。我正是该这样,只要熬过去这几年,我就能平安出宫。只要熬过去这几年……只要这几年。”
舒窈见她缓缓平息,终于回过神,将深藏袖中的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背负身后。
适才震惊情急,她都不曾察觉,在安抚青桃时,她的掌心已被自己尖锐的指甲掐出了道道深痕,一片血肉模糊。
“我们走。回瑶华宫去。路上若有人问,你就说你陪我去了杏子林,记住了吗?”
青桃依顺地点点头,见舒窈将手抬起,立马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腕。
来路上,她是走在前方的引行人。回程时,她却唯恐被抛弃割舍一般,牢牢紧跟在舒窈左右。
这是一个进宫之后,尚没来得及经历多少黑暗龌龊的平凡女孩儿,咋然得闻惊雷,早已被震得神形俱惊,理智不在。
舒窈看了一眼身边人,又回望了望已经被甩在身后的湖山池塘,胸腔顿涌无比恶心。
这所她幼年往来下无数次的皇宫,华光璀璨,看似庄严肃穆。可是它内里到底有多少的阴私肮脏到今天才让她更加深知。
舒窈忽然间觉得,自己应该很是感激刘太后。
感激她,在她还不曾经历世事起落的幼年时代,用寿安宫的权势,风雨不透地护佑住了她的安然成长,哪怕她曾任性妄为,忤逆抗旨,她也不曾真正舍弃于她。
同样,她也得感激让她宁愿抛下通关文牒,抛下大理自在,义无反顾投身选后中的那个人。那个人与她相识时,还是天真醇然。与她相恋时,却已经学会隐忍试探。
他成长得那么快,让她都要不由自主地逼迫自己,紧紧跟上他的脚步,不做他背后之人,只做他比肩之伴。
她要站在他身边,第一步需要面对的,就是放任自己大胆直视让他生于斯,长于斯,光怪陆离,惑人心魄的幽深宫闱。
永难见光的辛密与光华无限的浅表一直相伴相生。
有些东西,她总得学会一步步克服,一步步适应,一步步战胜。
舒窈回到瑶华宫的时候,昏昏高灯依旧如离开时一样煦暖依旧地映照着她的寝殿。
行到玉阶前,青桃嘴角勉强牵扯着一抹难看的笑意,松开她的手臂,上前两步为她将殿门推开。
舒窈看了青桃一眼,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头,随即低了头,一言不发迈入殿中。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还不等舒窈举步迈向内室,门侧的异向就瞬间绷紧了她的神经。
舒窈长睫眯起,发间金钗顷刻显于掌心。她在殿门两步远处脊背挺直,下颌微收,浑身戒备如同等候猎物将出的母豹,只待后发制人,一击毙命。
当耳畔风声响起时,舒窈迅疾回头,举钗刺下。
“是我。”
赵祯眼疾手快,侧身避过要害,一把格挡住距他胸口只有一寸之遥的尖锐钗尖,“这是怎么了?跟朕有如此深仇大恨?”
赵祯面色微白,手下极稳地握住舒窈的纤细皓腕,询问的声音中虽带笑意,却仍含余悸后怕。
他本是因她上午诗作,潜行而来“兴师问罪”的,却不想遭遇此等变故。
只差一点,若他反应慢上半刻。她此时恐怕已然坐实了刺驾之名了。
温润低柔入耳,舒窈心神顺势一松,手中金钗铿然落地,人也似被抽走浑身气力,颓软无依,摇摇欲坠。
赵祯赶紧伸臂扶揽住她腰肢,将她拢带入怀中,垂首轻吻着她的额角,柔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阿瑶?”
舒窈不说话,只双手紧紧回抱住赵祯肩背,手下牢牢捉着他身上衣料,将头深埋于他胸口。
她这样子单薄无依,身体颤瑟,与他相拥时,就像久漂渡头之人终于寻到了可以停靠的避风港湾。
赵祯侧过头,安抚地亲吻着她的耳后,一遍一遍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阿瑶,都过去了,我在。朕在呢。”
他低下头,与她耳鬓厮磨,轻声呢喃,一次次重复保证,终于换得她微微起首,目光楚楚地望定他。
“小哥哥,我很害怕。”
赵祯手下一紧,将她整个护拥在怀:“朕知道。朕也怕。怕出现差错意外,怕出现弄巧成拙。你不知道,你今日上午的诗作,让朕惊出一身的冷汗。我是唯恐你反悔当初决定,唯恐你‘幡然醒悟’,唯恐你察觉皇宫无趣。我怕你不来。”
赵祯声音和暖,带着独面她时才有灼热温度低低述说。
多日不见,他只觉自己骤然间变得笨口拙舌,好像无论怎么讲,都叙不尽他面对她时的惶恐与渴盼。
真真是奇怪,从前她在常州时,三年时间他们都熬过来了。怎么眼下才分别不到一月,他就觉得度日如年,时光漫长?
舒窈抿了抿唇,撑身在他胸口处,静默地望了他片刻,终于还是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赵祯眸色剔透,宠溺含笑。他一把揽紧了怀中人,正欲加深这个轻鸿过影般的亲吻,却被她在下一瞬灵巧躲开,拿纤指柔柔掩住了他的口。
“秀秀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
“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好。我答应你。”
赵祯说完便偷腥一般,趁着舒窈不备,在她唇上牢牢攥了一枚香吻。
舒窈面有薄红,唇上也似麻酥酥泛着热意。
“下次再想为你闺友说话,也不许借着诗作这么激我。我会害怕。”
舒窈伸手环住他脖颈,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抗辩道:“那也怪不得我。想出这簪花赋诗的可是你那叫贾慕楠的旧相识。”
赵祯哑然失笑,一手仍揽在舒窈腰际,一手抬起,轻轻刮了舒窈的鼻梁,颇为自得说道:“知你喜食酸甜,却从来不知你偏爱酸醋。”
舒窈斜睨了他一眼,重新靠回他怀中,脸埋在他衣料中,闷声闷气说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任何觊觎你的女人。随你要怎么骂我妒妇吧,我受着就是。”
赵祯低笑了一声,垂头亲吻在舒窈发顶,幽幽叹道:“这样理直气壮的凶悍妇人,除了朕,这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敢要?你纵是妒妇,朕也只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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