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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一回出宫是随着陆稹,好似也是这辆马车,撩开车帘时候那白璧般的人就闭眼坐在里面,她咬了咬牙,突然觉得眼角有些发酸,福三儿在她身后催促了声:“姑姑?”
梅蕊才坐了进去,轮毂压着宫砖缓缓往外行去,她坐在车里,看着车帘被风吹得起了又落,浑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一路太长,又太短。
福三儿在外喊她时,她才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往护军府门前看去,那一对瑞兽依旧凶神恶煞地镇守着这座宅子的安宁,门前挂了两盏红纱灯,梅蕊记得上回她到这里来时,也是这么一对纱灯。
跟着进了府门,前次在夜里视线不明,看不清这座园子的景致,再加上冬日还未过去,只觉得阔气是阔气,但却萧瑟得很。如今春日方至,草木葱郁,沿着廊庑往里行去时见得庭院中的牡丹开得热烈,千片赤英,百枝金蕊,在春风中招摇灼灼。
但□□再好她也无心去品赏,护军府里弥漫的不只有□□,还有浓浓的药味,隔着老远她都能闻到,一路走着一路问福三儿:“护军他到底如何了?”
福三儿耸搭着肩:“旁人出天花什么样,护军也什么样?”他有些把不准,怕梅蕊见着护军后心生退怯,赶忙给她下套,“您不会因为这么嫌弃护军吧?”
她想了想自己当年出天花时的模样,还好那阵她连一面镜子都没有,照不见脸上的情形,哪怕是水洼都不愿意去照一下。但在那挤满了人的城隍庙中,她倒是能看清旁人的脸,但那些人面上最可怖的不是疮疤,而是绝望。
包括她阿娘也是,就直挺挺地躺在草蔺席上,发热让她神志不清,水都是脏的,梅蕊自己寻了好些个木桶放在檐下,等下雨时接了水来贮在阴凉处,用来给阿娘敷额,或者喝。
她阿娘一直喃喃念着她阿爹的名字——景臣。那个自她出生后便不知踪迹的男人,听说他在长安,那样远的地方,她都不晓得怎样去寻他,告诉他阿娘很想他。
城隍庙最后成了修罗场,每日都有人被押进来,也每日都有人被抬进去,大多数人死的时候都更像是解脱,毕竟病痛折磨,活着倒不如死去,就连她阿娘也是。
因疫病死的人都是要被拖出去烧掉的,郡上的明府是阿娘的故交,特特单独将她阿娘的骨灰交给了她,那时她是受上苍怜悯的,从这场疫病中死里逃生。
满是疮疥的小手臂环住那个骨灰坛时的念头,她现在大约已经记不起来了,梅蕊嘴角牵扯了一下,对福三儿道:“在小福公公眼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么?”
福三儿听出了她的不悦,赶忙赔罪:“瞧小人这张嘴,该打!您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梅蕊笑了笑,这事儿便也揭了过去,陆稹的屋子就在前面了,里面忙进忙出地挤了不少的人。小皇帝看重陆稹,接连派了好些御医过来替他看病,但天花这种病症,只能任由痘发出来才好得了,只盼着这段时候里不要出别的什么病症,若是出了,那便真的无力回天了。
福三儿亮着嗓喊了句:“让一让!”便请着梅蕊进去,陆稹躺在床榻间,床边上倒是没站着人,进进出出的那些人都遮着面,裹得严严实实的。梅蕊才要走过去,边听着耳畔一人喊道:“这是谁?怎么胡乱进来!出去!”
打眼看过去,依旧是个蒙着脸的,看服饰倒似乎是个御医,梅蕊停下了往前走的步子,向他拱手做了个揖:“敢问大人名讳?”
一个太监的府邸中平白冒出个女人,怎么瞧都是暧昧不清的关系,再加之此前梅蕊同陆稹的事情阖宫都传得沸沸扬扬,太医院也难免会有所耳闻。对食是件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事情,那人看梅蕊的眼神有些鄙夷,掸了掸袍子不屑道:“与你有何干系么?”
是个年轻气盛的御医,且不愿与所谓的“奸佞”同流合污。
梅蕊轻笑了一声,依旧秉着温和的声气:“这位与我没有什么干系的大人,我不过是想告诉您,您的襟带松了。”
那人慌忙低头去看,果真如她所言,慌忙去系。福三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梅蕊也笑着转身继续往床榻走去,那御医恼羞成怒:“你就这么过去,不要命了吗?”
“哦?”她回首看了他一眼,轻慢地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然后在御医目瞪口呆的视线中在床榻旁坐了下来,耳畔是那位御医念叨着疯了的声音,她垂下眼来看陆稹,他不知何时醒的,正对上她的目光,语气略有责备:“你来做什么?”
他面上蒙着一层面纱,挡住了出花的痘,只能隐隐瞧见有些印记,看着平日里活得那样精细的人变成这般模样,梅蕊鼻尖一酸,埋怨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陆稹叹气:“我说了让学士好好待在宫里,天花不是个开顽笑的把戏,学士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呢?”
她捉起了他露在外面的手,那双手上也满是疮疥,她有些心疼,眼眶都红了:“护军当初将我的什么都查了个明白,却并不晓得我曾也出过天花么?我知道这不是个顽笑,所以才来这里的,让护军记得自己的话,别想着撒手不管,毁人婚约,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陆稹怔了怔:“学士出过天花?”他皱起了眉,自己只晓得她年幼丧母,继而丧父,她姑母一家似是待她不大友善,是以她凭借这一封信来到了长安,屈居在这偌大皇城中,度过了七年的漫长时光,她在他不知道的年岁里到底吃了多少苦,他如今也不得而知。
他倒是心疼起她来,苦涩漫上心间,像是含了片黄连在口中一般,看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便抽了回来,对她道:“别看。”
这时陆稹才想起自己现下的处境算得上是面目全非,他突然有些心惊,怕她看到他这模样就起了旁的心思,他咬了咬牙:“学士先回宫里吧,我……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手上的疮疥都已经红肿发脓了,怎么还能对她说没有大碍,梅蕊看他眼神中似是有些惊惶,蓦地没忍住笑:“护军是怕我始乱终弃么?”
陆稹便是这一点好,见惯大风大浪,心思被戳穿也不见得有慌乱,反倒是和她商量的口吻:“此番病重,还不好的了算是一回事,即使好得了,那也该破相了,学士来得正好,我也想与学士说个明白。”
梅蕊没让他说下去,只是探手去碰他的前额,薄纱只遮了他的下半张脸,露出来的地方还能见得些痘,她一边摸着他的额头一边摸着自己的,喃喃自语:“看起来并未有发热的迹象,还好还好。”
“学士有在听我讲话么?”陆稹皱眉,梅蕊收回了手,笑道:“听了,但护军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护军若是好不了,我便随意寻人嫁了,左右不是护军,嫁与谁都一样,若是护军好了却破了相,我也不会嫌护军,夜里灭了灯,瞧谁不是黑黝黝的一团,哪管的上破没破相?”
陆稹被她这番话呛住,在病中虚弱的身体吭吭地咳了起来,梅蕊上前扶起他来替他顺气,口中嗳呀:“护军莫要太过激动,这都是我该做的,既然与护军有婚约在身,便要对护军负责。”调皮地眨了眨眼,“护军说,是也不是?”
她太鲜活了,像是窗外最烂漫的春光,他活在阴暗狭小的角落,只敢偷偷窥探,却从未想过会将她占有,陆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少谨幸甚。”
“少谨,这是护军的字么?”屋内的人早就被福三儿撵了出去,她有些肆无忌惮,陆稹觉得有些沉溺,点了点头,也随她闹去:“是的,学士有小字么?”
她扬唇笑道:“有的呀,叫做多疏。”
说完便吃吃地笑了起来,陆稹起先未明白,还信以为真,见她笑了,才反应过来,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少谨与多疏,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连字都这样般配。”
“我本来备着捉弄护军的,怎么反倒成了护军打趣我?”她拧身不依,别有一番风情,“不同护军闹了,我的小字呀,叫如故。”
如故,如故,他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几回,感觉舌尖都漫着甜蜜,缱绻而又动人,他笑着问她:“真是个好名字,一见如故的如故?”
梅蕊也笑:“对呀,一见如故的如故。”
她突然想起来,还在江南的某个春日,阿爹喝醉了酒,抱着阿娘的骨灰坛坐在小院中,那骨灰坛是她本来已经埋好的,阿爹回来后又不知犯的哪门子神经,自己去给挖了出来,她拼死挡在阿娘的坟前,却被阿爹一把推开。
春雨贵如油啊,那雨就落在她身上,她看着阿爹跪在泥泞中,抱着阿娘的骨灰坛痛哭失声,她年纪虽小,却觉得满心悲凉,凉得她浑身颤栗。
那时她从外面打了水回来,听到阿爹垂首喃喃自语:“陆家的那个小公子啊,如松如玉,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想道,情之一字,兴许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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