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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越王府之后,李徽并未返回大理寺,而是策马回到濮王府中。他紧锁着眉头,立即在外院书房中接连召见了负责盯梢安兴长公主的部曲,又将两个西域胡商的名字也给了他们,着令他们赶紧去查证。
许是因心事重重之故,他甚至顾不上用夕食,一直忙碌着调整京中的人手分布。安兴长公主与杨家固然重要,但这股无声无息进入京城,险些便成功构陷越王府的势力也同样不容小觑,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便是濮王府的人手一直有些不足,也须得尽快抽调出专人来,尽可能将此事调查清楚。
于是,当王子献归来的时候,就见张傅母面带忧色地迎了过来:“王郎君,三郎已经将自己关在书房大半日了。不仅不许我们随意接近,连送过去的夕食都不用,这可如何是好?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可需要派人送信给洛阳的大郎?”
“傅母且莫着急,我先去瞧瞧。”王子献温声安慰她,提着食盒便去了书房。在书房门外守着的部曲见是他来了,默默地静立不动,丝毫没有拦阻的意思——毕竟,府中谁都知道,这位王郎君便如同濮王府的另一位主子,自家小郡王向来对他毫不设防。
书房内的烛火略有些昏暗,李徽的脸庞藏在阴影中,仿佛带着浓重的沉郁之色,与平时微微含笑的模样大相径庭。见状,王子献心底不由得浮起了几分担忧,眉头攒了起来,轻轻在他身侧坐下。
衣物的细微摩挲声令李徽从沉思中回过神。察觉挚友就在身畔之后,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已经渐渐地缓和起来:“看来,叔父应当与你相谈甚欢?竟然留你在宫中用了午食与夕食,直到如今才将你放回来?”
“只是陪着圣人用了午食罢了。可惜与这位陛下一起进食,再如何美味的珍馐尝起来亦是淡而无味,连咱们在街头尝过的馎饦汤亦多有不如。”王子献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出宫之后我回了一趟藤园,与先生讨论今日觐见之事。怎么?你上午并未直接回府?莫非是去了大理寺查看案情?”依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大约也只有那桩案子出现了变化,才会令他如此愁眉不展了。
李徽并不意外他能轻易猜出自己的行程,点头道:“本来只想去查看卷宗,不想三司的老狐狸都在,让我去了一趟越王府。二世父倒是并未藏私,说了许多——只是,咱们这一回却是猜错了——这桩案子或许与安兴长公主有些关联,幕后主使却未必是她。”
“何以见得?”王子献打开食盒,将里头一碟一碟精致的点心与两盅驼蹄羹端出来。这些吃食依旧温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直到此时,李徽才觉着腹中有些饥饿了,于是举箸略用了几块水晶龙凤糕垫了垫。
“二世父给了两个西域胡商的名字——名字很是普通,行踪却十分诡秘,出了兰州便不见踪影。说起来,咱们命人跟踪安兴长公主已有三四年,却从未见她府中与西域胡商有何密切往来。或许,安兴长公主与杨家在明面上吸引了咱们的注意力,才令我们并未意识到,长安城中不知何时又多了另一支暗流。”若是不将这支暗流查清楚,他始终不能心安。这一回对付的是越王府,下一回说不得便轮到濮王府了。
王子献神情微动,低声道:“咱们确实有些轻忽了,却未必所有人都如此粗疏大意。”他想起稍早之前,皇帝陛下抚着短髭微笑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生起了佩服之意。无论这位陛下是因甚么缘故而起的疑心,这一回的疑心或许是确有其事。
在李徽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不慌不忙地将驼蹄羹递给他,这才不答反问道:“你也看过我的时务策答卷,觉得其中究竟是那些话触动了圣人,足以令他钦点我为甲第状头?”
“……”似是想通了甚么,李徽略有些动容,“支持秦制,反对周、汉的外重内轻!我记得祖父早年曾想裂土分封诸王,后来因宰相们甚至祖母、舅祖父纷纷反对,只能无奈作罢。难不成,如今还有人暗中推动分封之事,令叔父心生警觉?”
所谓外重内轻,就是效仿周与汉,在京畿之外大肆封诸侯王,封地全然归诸侯王管辖,犹如国中之国——只要诸王权势日重、封地越广,天子的封土与威望必然在挤压之下渐渐变小变轻。便如同千年之前,战国七雄崛起之时,天下黎民只知秦王、楚王,周天子作为君主的地位名存实亡。而数百年前,汉朝分封诸王之后,诸侯王便屡屡谋反作乱。为了压制诸侯王,天子只得推行“推恩之令”,分裂其国其子孙,这才稳固了朝廷的威望。
王子献微微颔首:“今日圣人也提起了此事。虽是轻描淡写,却有惊涛骇浪隐藏其中。而且,我在陇右道、关内道游历之时,也曾听过当地不少文士议论分封之事。若非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此事又如何会引起文士热议?”
西域胡商……分封……
倏然间,李徽双目一亮,竟是击案而起,拉着王子献来到挂着大唐舆图的墙壁前。王子献顺手提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在舆图上,从长安一路到西域所经之地,一一浮现在他们视野当中。
“如今皇家宗室中,唯有高祖一脉留在长安,作为同族远亲的永安郡王、河间郡王、江夏郡王等诸脉或留在封地,或镇边担任要职,或闲云野鹤,所过的日子完全不同。”这一刻,李徽觉得自己当年辛辛苦苦地将皇家宗室谱系都背下来是值得的,否则,又如何能对宗族中的情况了若指掌?
“我也记得,这三位郡王当年都随着高祖征战天下,军功赫赫。”王子献道,“他们的嫡脉如今依然都领着兵权?”圣人千防万防的亲兄弟皆领了虚职,不敢随意涉入朝政之中,反倒是族兄弟手握重权,雄踞一方。两相对比,简直又可笑又可悲。换了谁是这位皇帝陛下,想来也绝不可能安心罢。
“是,如今继承爵位的三位郡王都是镇边的大都督。”李徽伸手按在舆图上,自西向东,缓缓道,“永安郡王,任沙州都督,镇守玉门关整整二十载。他是祖父的族兄,已经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祖父曾想将他召回长安养老,他却直言不喜长安的丝竹缠绵之声,只想听雄壮的军鼓之响,所以一直留在沙州抵御西突厥人。他的眷属分散在灵州,以及太原府的封地中。”
“上一任江夏郡王,曾任灵州都督,后转任朔州都督,一年前因病去世。如今继承郡王之位的,是他年仅二十岁的独子,目前正在封地鄂州当中守孝。此子天生体弱,叔父有意让他带着家眷迁居长安。守孝期过后,江夏郡王大约便会阖家迁到长安,领取闲职度日。”
“河间郡王,任胜州都督已有十载,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说起来,他继承郡王爵位之时,也正好是十六七年前。不过,他的封地与都督府皆在河北道、河东道,应当从未去过陇右道、关内道的灵州、兰州、凉州等地,与西域胡商也不会有太多来往。”
“除了这三位郡王之外,其余同族不过是闲散宗室。而荆王是宗正卿,从未执兵权;彭王与鲁王则是遥领大都督,并无实权。”说到此处,李徽也苦笑道,“说起来,亲王几乎皆是闲散,郡王反倒是深受重用——或许正因他们的血缘足够远,所以祖父与叔父才能将他们当作兄弟来信任罢。”血缘若是近些,反倒是对皇位有威胁,故而爵位虽高,却不敢让其手握大权。
“按照常理而言:族兄弟谋大位,名不正言不顺;亲兄弟谋大位,只要借口足够高明,便足够了。”王子献一针见血地接道,“不过,人心永远不会餍足。谁又能断定,这些‘忠心耿耿’的族兄弟,心中不会生出愤懑、嫉妒与不满?他们手中握着兵权,若是经营得当,谁说不能改易天下?总归都是李家人,不是么?”
李徽无奈长叹:“远支宗室有何不好?既有爵位可享,又不必战战兢兢的。离长安千里之遥,只需不做甚么奸犯科,大可过得自在逍遥。怎么偏偏却如此想不开——竟要谋逆?”
“远支宗室的爵位一降再降,迟早泯然于众人。”王子献摇了摇首,“更何况,会起异心的人,岂是寻寻常常的荣华富贵便能够满足的?想必,他早便对着天子御座垂涎三尺了。或许,十几年前的夺嫡之案发生的时候,便让他寻着了机会。那时候的安兴长公主有何势力?杨家也不过刚送了个孺子给当时尚是晋王的圣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所谓夺嫡案的余孽,都是他救下来的?应当也只听他的话?”李徽略作沉吟,“安兴长公主与杨家,只是他在明面上扶持的棋子?意图让他们引起其他人注意,而他则声东击西——不动声色地在暗中行事?”
“不错,杨家的崛起与野心,实在略有几分蹊跷。应当是他派人私下鼓动的,或许他在安兴长公主与杨家身边都安插了棋子。”王子献目光湛湛,神色笃定,“不过,安兴长公主亦绝非轻易能够驱使之辈,必不会事事都听从于他。这一回若是顺利,应该像过去那样,将所有事都推到安兴长公主身上。而不该折了那两个胡商,令此人暴露行踪。”
“如此说来,安兴长公主与此人之间的矛盾必定会越来越深……日后或许会是咱们的机会。”李徽的目光从舆图上的沙州,缓缓地挪向胜州与鄂州,“……究竟会是谁……”
“莫要着急,如今没有任何证据,再如何猜测亦是枉然。”王子献揽住他,将他带回书案边,“不如先将驼蹄羹喝了罢。”
李徽的腰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王子献只作并未察觉,神态举止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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