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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仕甄和王麟自在圣上面前争论后便一直不曾互相搭话,面上也各自铁青,似是彼此不忿,此时才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亲密样态。吴仕甄亲自送了王麟出来,见天色早已昏黑,府外又无甚往来行人,便将王麟拉到院墙下轻声道:“亏得你机智,就着陆大人的话与我争吵,不然你我会同一处的形状看在皇上眼里,又不知该生出怎样的疑心来。”说着,不禁兀自叹了一叹,道:“我年前去京中述职时皇上似乎还不是这样的,不知怎地大半年过去,心性竟变得这样厉害了。”
吴仕甄亦叹道:“天家的苗子生来就比旁人疑心重,况且皇帝如今临朝问政,自然不是当年深居后宫的样子了。如此,你我更要谨慎才是。”
王麟道:“是,几月前幸亏大人因改良种一事上疏,才从往来官驿口中探得皇上微服的消息,若是我等没有提前准备,明日陪圣上巡视田垄之时,只怕也是我等头颅落地之日啊。”说罢,竟自打了个寒噤。
吴仕甄扶了他的肩膀道:“王大人莫要自乱阵脚,皇上久居深宫,王爷和陆大人也都是不事农桑之人,是断断看不出其中端倪的。明日你我只需将皇上稳住,不让他下到田中细看,便一切无虞了。”
王麟抱了抱拳道:“一切全仰仗大人了。左右现下天色已晚,皇上也歇下了,不如你我就去田间看看如何,也好将明日之事详细计议一番。”
吴仕甄点头称好,两人当下便趁着夜色,匆匆往城外田间去了。
次日是个艳阳天,朱时泱一早起来心绪甚好,用过早膳,先领着众人在庐州城中转了转,才往城外去。庐州果然不愧为农桑重镇,从城门外一路走过去,只见千里沃野平缓起伏,视野极为辽阔,一眼几可望至天边。田里的庄稼长势正盛,垄亩间碧波荡漾,连那从平野上穿越的微风,都仿佛沾染了禾苗茎叶间蓬勃的绿意,平白生出几分清凉之意。田间地头上有零星农人弯腰耕作,散放在山丘上的耕牛埋头吃草,偶尔听得远处的响动,便引颈发出几声沉闷的低鸣。
这般闲适惬意的田间景色,朱时泱从前只在书画中见过,如今蓦然到得眼前,才觉那画中的所描所绘,纵是栩栩若生,也不及今日的万分之一。眼前的景色虽没有皇宫中琼楼玉宇的精雕细琢,也没有一路上锦绣河山的鬼斧神工,却亦足以使人心旌摇曳了。他四处贪看了半晌,便由吴仕甄和王麟引至一处山坡上,从高处俯瞰田间。
从这里看去,整片沃野更如铺展的绿毯,向灿烂天际无限延伸,分割整齐的田垄便是这毯上绚丽的纹饰。麦苗在田中随风俯仰,仿佛万千朝臣子民,山呼万岁。天边的烈日将金光渲染,映得穗头上的麦芒都泛出了灿灿的黄色,引得人不由去想那丰收时的繁荣景象。朱时泱在山坡上纵马四下看了一周,笑道:“这庐州府的麦子长得可真是好,不像先前的彰德和汝州,都是青黄参半的,看着便知年后的收成不会好。”
知府吴仕甄在旁躬身笑道:“庐州地力肥沃,最适宜作物生长不过,而彰德与汝州皆在庐州以北,非但土地不如庐州平沃,气候也不如庐州温润,又兼去岁遭受旱灾,因此作物生长欠佳也是情理之中的。”
朱时泱看他一眼,笑道:“你倒肯为其他两位知府说话。不提彰德还好,一提起来朕就要想到那大逆不道的夏康,那厮不治田产也就罢了,还连累康平王生病,朕真是想想就来气。”说着,略带了担忧的神色回首问朱时济道:“康平王,你觉得身子怎样?要不要找处荫凉地方休息一下?”
朱时济坐在马上摇头笑道:“臣弟早就没事了,皇兄不必担心,倒是陆大人素来体弱,这半日都不说话,是不是被烈日晒得有些难过了?”
陆文远正因皇上屡屡迁怒夏康而感到困惑,只因夏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皇上对他不满,岂不就是对自己不满?直到听得朱时济的话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转头看着自己,忙表示自己没事。
朱时泱猜到他的心思,并马过去低声道:“你不要多想,朕对夏大人不满,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不干你的事。”见陆文远好歹露了三分苦笑,便信手牵过他的马缰道:“走,这麦子生长得如此之好,你陪朕去近前看一看如何?”说着,引了两人的马径自往山坡下跑去。众人在身后跟随。
到得山坡下,田里的麦苗其实已能淹没人的小腿了。朱时泱从马上下来,往麦田里走了几步,弯腰拔了一缕穗头在手中把玩。若是没有旁人在,依他的心性,只怕会像市井中的浪荡子一样,把那麦穗叼到嘴里去,可是把玩了一会儿,朱时泱却渐渐皱起了眉头,将麦穗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盾了一番,疑惑道:“吴大人,这麦子远看确实不错,可近看起来怎地种实有些细小干瘪,茎秆也弯软无力?”
知府吴仕甄满头冷汗,稳住心神沉声答道:“回皇上,这是由于去岁旱灾,留下的种子质量不如往年所致。农户们挑来挑去,用去年最好的种子种出的小麦也只是这样了,是以微臣才有了从川蜀一带引进良种的想法。这都是微臣整治不利的缘故。”
朱时泱差了吴仕甄起来,叹气道:“吴大人何错之有,都是朕治国无方罢了。先帝在时,每年都会在御花园中垦出一块地来,亲自耕种小麦水稻。民间丰收的时节,宫里也能吃上皇帝亲手收获的稻米。可自先帝崩逝之后,那块御田便被朕给荒废了,如今只被御膳房的奴才们用来种些葱蒜香韭之类的小零碎。去岁旱灾,大约就是上天和先皇因此而降给朕的惩戒。”朱时泱说着,微微有些黯然,仰头望了烈日炎炎的晴空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绵延的麦田,若有所思,道:“不如朕今日就在此演耕,哪怕只是拔拔杂草,浇浇水也是好的,只望能对朕往日的过错弥补一二。”
吴仕甄劝道:“皇上三思,这酷暑炎炎的,您龙体贵重,若是过度辛劳,沾染了暑气,本官便是死一万次也担待不起啊。”
王麟也道:“是啊皇上,这个时节,麦田中什么都有,皇上仔细被蚊虫扑到。”
朱时泱心意已定,一边抬步往麦田深处走,一边浑不在意地挥手道:“不妨,朕不怕暑热,更不惧蚊虫。想当年朕还小的时候,就时常在御花园里捉蛐蛐,粘知了,可开心了。朕还被蚂蚁咬过呢。”说着,伸出手来给身边的陆文远看,朱时济在一旁调侃了几句,很快就将话头拐跑了。
吴仕甄和王麟见实在劝不住,只得去田边找来一位老农,暗中叮嘱了几句,又找来两顶大草帽为朱时泱和陆文远遮暑。朱时济因着大病初愈,不宜太过劳累,被朱时泱安排在田间的草棚里休息喝茶。
朱时泱在陆文远的陪同下,脱去外袍,只着一身纯白中衣,肩扛锄犁,头顶草帽,向麦田里走去,远远看来倒颇像那么回事,可实际操作起来却不止差了一星半点。原来朱时泱生养在深宫,此前哪里干过农活,连挑水都找不着平衡,即便有陆文远在后头帮扶着,也一路连泼带洒,等到了田里再一看,前后两桶水都只剩下半桶不到,裤脚却被泼出的水沾湿了,和着溅起的泥点子,当真狼狈不堪,君臣两个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衣衫既已脏了,便都没了后顾之忧,干起活来也放得开手脚了,陆文远遂抡着锄犁在一旁为麦苗松土,朱时泱则跟在老农身后拔除杂草。那老农显见是干惯了农活的,动作极为利落,杂草在他手下被一棵棵拔除,田沟两侧的麦子便越发显得整齐蓬勃了。朱时泱有样学样地跟了一会儿,觉得弯腰驼背的有些累,便干脆跪爬在了地下,不一会儿就滚得浑身沾满了土屑,像刚从圈里跑出来的泥猪一样。
这个时节,田里的蛐蛐还没有长大,尖嘴的蝈蝈却可以跳的很高了。朱时泱孩童心性,除草之余,难免被吸引了注意力,见一只足有拇指大的碧色蝈蝈从眼前蹦了过去,便情不自禁地跟着爬了两步。
可惜那蝈蝈虽生得胖大,却十分机警,尖嘴上的两只须动了动,便憋足劲飞到远处去了。朱时泱扑了个空,抬起头来,早已寻不见那只蝈蝈的影子了,却一眼搭上了不远处的陆文远,他的身形一顿一顿的,仿佛正从田里用力往外拔着什么。朱时泱有些好奇,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锄犁卡在土里拔不出来了。
朱时泱很有些好笑,在一旁将陆文远的窘态看了个够,才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锄犁把子,笑道:“行了,朕来帮你。”
陆文远此时已使力使得将雪白一张俊脸都憋红了,虎口也被粗糙的犁把磨得火辣辣的疼,只得讪讪放了手,退到一边去了。朱时泱含笑看了他一眼,手下用力,觉出是锄头被土下的一块石头卡住了。朱时泱干农活的技艺没有,蛮力倒是很有几分,稍一使力,就将那块岩石从土里翻了出来,还牵连着带倒了周围的几株麦子。
陆文远从他手里接过锄犁,表示了感激,道:“皇上快把这几株麦苗栽回去吧,农人对待庄稼就像对待自己的子息一般,待会儿若是被那老伯看见倒了麦苗,可是要生气的。”说着,就要蹲下身去重新栽种倒伏的麦子。
朱时泱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拦了他一下,伸出一只手道:“你先别忙,你用力握住朕的这只手试试。”
陆文远不明所以,却又一时不敢细问。朱时泱的手就伸在眼前,虽然沾染了泥迹,但仍能看出那手是保养得宜的,肤如凝玉,五指纤长,掌纹蜿蜒清晰。陆文远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犹疑道:“皇上,臣的手沾了污泥,甚是腌臜,恐怕……”
朱时泱不耐,打断他道:“朕的手也不干净。朕叫你握,你便握着就是。”
陆文远见实在拗不过,便将手往衣服上使劲擦了擦。他擦得甚是认真,连朱时泱在一旁瞧着都笑了起来。陆文远这才犹犹豫豫地探出一只手,握住了朱时泱的手掌,却也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贴在上头。
倒是朱时泱反手握住了他,道:“你用力握着朕,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不必害怕把朕弄疼了。”
陆文远越发惊疑不定起来,皇上心思活泛,总爱出些新奇点子他是知道的,却想不出此番究竟用意何在,只得使出了几分力道,紧紧握住了皇上的手。
朱时泱却似并不满意,挑高了一边的眉毛,问道:“你就这么点子力气?”
陆文远方才只用了五六分的力气,只因朱时泱虽说过不必害怕把他弄疼,但他毕竟是皇帝,陆文远并不敢使出全力。此番被稍一质疑,陆文远便有些心虚,只好又使出了几分力道,更加握紧了皇上的手。
朱时泱却仍是摇头,道:“你用两只手一起试试。”
陆文远此时已猜到了皇帝大约是在试他的力气,便加上了另一只手,握着皇上的手一同用力。朱时泱感受着他的力道,觉得虽有些疼,但也不过如此了,便抽出手来,对陆文远道:“该换朕握着你的手试试了。”
陆文远忙伸出手来,朱时泱只用单手握着,一分分加了力道上去。陆文远只觉疼痛波波袭来,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连指节都发出了细微的轻响,朱时泱的手掌却是仍在从容不迫地收紧着。陆文远终是忍不住,疼得轻吟了一声,挣扎着要抽出手去。朱时泱连忙放开了他,哈哈笑道:“康平王说得一点不错,你可真是个文弱书生,朕方才连七成的力气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陆文远不敢答话,只把手藏在背后偷偷舒展着。朱时泱见状,拉过他的手来在手中轻轻揉了揉,笑道:“朕弄疼你了?”陆文远涨红了脸,连连推说自己没事。朱时泱又笑道:“朕小时候在宫里就常和康平王这样比试力气,别说是你了,就连康平王都时常被朕弄疼,跑到师傅那里去告状呢。”朱时泱说到自己的师傅,便觉十分得意,道:“朕的师傅是前朝的孙武老将军,朕这一身的骑射功夫都是他教的。改日回宫,朕也教你一招二式,哪怕只为着强身健体也是好的。”说着,竟来了兴致,逼着陆文远先行喊他“师傅”。陆文远哪肯对他胡喊乱叫,两人便在田间浑闹了起来。
锦衣卫指挥使贺凡本率领十几名锦衣卫守在不远处的田垄上,此时见皇帝和陆文远对这边不甚注意,便回头对手下低声嘱咐了几句,自己悄悄向着朱时济所在的草棚去了。
朱时济正坐在草棚中举盏喝茶,身后侍立着几名手下。见贺凡进来,便将那茶杯搁在了桌上,指着远处的朱时泱和陆文远对贺凡笑道:“你看那一对泥猴子都脏成什么样儿了,真真是要笑死本王。”
贺凡面上却殊无笑意,对着朱时济行了礼,便低着头不说话。朱时济会意,屏退了身后众人,贺凡方站起身,走上前来低声道:“王爷,那地里的麦子,恐怕有些问题……”
朱时济略有些狐疑,微拧了眉头道:“哦?此话怎讲?”
贺凡复又上前一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朱时济的脸色随之一变,随即侧过头来郑重地目
视了贺凡道:“你都看清楚了?”
贺凡退开一步,恭敬抱拳道:“回王爷的话,属下看得十分清楚。属下出身农家,从幼时起就一直跟随父母务农,断断不会弄错,且属下的手下里也有几人看出来的。那田里种的,恐怕不是麦子……”
朱时济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件事你可曾与旁人说过?”
贺凡坚定摇头道:“回王爷,不曾。属下刚觉出不对就赶来向王爷禀报了,且吩咐那几名看出来的手下不要对外声张。”
朱时济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此事本王自会有计较,你快快回去,不要被人发觉。”
贺凡应了个诺,领命而退。朱时济端起茶盏缓缓啜饮,氤氲的茶雾将他英朗的眉目掩映得若隐若现,越发闪现出沉思不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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