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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寰轻易躲过了五城兵马司负责巡夜的人,因为交班前的时刻,是一天中最难熬的。脚步虚浮,神智不清的兵士,没人留意屋顶上掠过的黑漆身影,或者留意到了,也不过当那只是黑猫而已。
街上开始出现零散人影时,沈寰已静伏在顾宅屋顶上,无声无息,确凿像极了一只伺机而动的猫。
可惜她不能立时翻身跃下,因为她没算到顾承会早起,他出现在院子里的时间,比往常要提前了一刻。
他穿戴齐整,衣衫干净,深呼吸吐纳着晨间气息,从容将直衫别在腰间,露出笔直的长腿。他是来院中练拳的。
拳的声音很轻,没有夹带风声,也许是为不吵醒旁人。沈寰随意看了两眼,恍惚地想,不过是花拳绣腿。
晨风拂过时,她将身体略微绷紧,以抵抗微凉的寒意,也抵抗身体因激动而产生的战栗。鲜血的刺激,带来了复仇的快意,一路之上她不止一次对着苍天言说,爹爹,我为你报了仇。尽管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胡大郎之于她的仇雠而言,不过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虫豸。
她想了一会儿,因为觉得寒冷,转而再看向顾承,希望他快些结束练习回房去。不知不觉,她看着他,渐渐地看入了迷。不是因为他身形标致,而是因为形意拳的套路招式。
沈寰的师傅是南边人,对北方拳理懂得不多,但军中将校有不少来自北地,形意的名头她多少听人说过。这门功夫奉岳飞为祖师,拳路是从枪法中演化而来,所谓崩、劈、钻都和长/枪一脉相承。
她觉得他的崩拳像箭,却缺乏转势,倘若被敌人拿住,一下便动弹不得。可转念一想,他大概永远不会有临敌的机会。
沈寰哑然发笑,想起师父曾说过,她身上是有武痴的劲头,不光是为她身姿好天分高,还因为她会悟,习武和习文皆是一样,到了最后比的都是一个悟字。
看了一阵,她还是注意到了那练拳的人。相比武者,顾承的身体过于端正,不够灵活。可就是这样的端正,让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正气。他转过身来,面容清晰可见,五官是堂正的清雅,眉间有着温柔的仁义。
她想到第一次见他,他眼中就是流露着纯粹的善。这是一个好人,她心里想,他也许是她今生能遇见的,最好的人。
好人离去,院中安静。沈寰轻巧落地,像一片树叶坠下,然后倏地一声,钻进了自己房中。
天色大亮,她已梳洗妆扮完毕,施施然走出西屋,冲着要去上职的顾承柔缓一笑。
她心情似乎不错,顾承莫名觉得欢喜,顿住步子,望着她,“今天天儿好,多出来走走,如果觉得闷,就上街逛逛。”
沈寰似笑非笑,“不怕我出门惹事?”顾承想了想,她果真招惹是非,他是一定会为她善后的,只是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出来,改作含笑摇了摇头。
“我还在孝期。”她看着他的背影,“再不懂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你招麻烦。”
顾承的背影僵了一僵,她的话提醒了他,沈徽的事,她还被蒙在鼓里。她唯一信任的人是自己,唯一的消息来源也是自己,想到这个,他的步子已失了方才的轻快。
沈寰是故意的,她看着顾承从她面前落荒而逃,是一个老实人总也掩饰不住的心虚。转身回屋,阖上房门,她静静的想,胡大郎的事今日一定会传回北镇抚司,倘若他疑心自己,他脸上的神气一定会显露出来。
顾承是有理由怀疑沈寰的,别人不知道她身怀武艺,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胡大郎遇袭是件蹊跷的事,北镇抚司的人议论起来,也觉得近日与他有仇的该是沈家的人。可沈家只剩下一个孤女,据说今年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此能力,何况并不是杀人,而是以这样酷烈的方式毁掉一个人。
胡大郎被救醒后,断断续续说出贼人几个特征,黑衣、身量不高、面黄肌瘦、留有胡须。怎么听都像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形容,还有人说该是南方人做的,尤其蜀中一代的人大多身材瘦小,没准儿是从前沈徽军中的南方兵士,也未可知。
这些议论,顾承只是沉默的听着,心思却是乱的,身量不高这四个字,足够他耿耿于怀一天。一个不甚清明的记忆,他阖上门的瞬间,曾瞥见床边露出青色衣衫的一角。
他知道她是有些嚣张任性,也有绝然果断,可这样阴狠毒辣的手段,他没办法设想,没办法与她联系在一处。
晚间顾承照例去西屋,见沈寰坐在床边,容色娴静,似在缝制一件孝服。
他目光清澈,不带狐疑,只是纯粹的关怀,“交给含香做罢,衣裳不够,明日再给你买些新的。”
沈寰抬头,旋即一笑,“给你省些银子,我说过,针线上的事,我并非不会。”
顾承微有踯躅,“也是,前些日子,好像看见你做了件黑衣?”
沈寰再笑,唇齿愈发明艳,“三哥这么留心我的一举一动?”
话说完,他眸光一颤,缓缓坐了,想着要说的事,艰难开口,“沈大人,日前,故去了。”
空气似有凝滞,沈寰放下手中物,望着垂下头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他心里还是发慌,好像自从遇上她,他就把前二十年没说过的谎话,一股脑全补了回来,“就是前两天的事,我今日才听说,对不住,是我太不经心了。”
沈寰接着问,“怎么去的?”这事儿不能实说,顾承声音放低,“天儿太冷,诏狱的人照顾不周,沈大人染了风寒,所以……”
对方不再发问,屋子里安静的瘆人,顾承心里难受,也不知她是否在饮泣,抬起头,看见她眼中有细雨缠绵的湖光,湖水溢不出来,他的关怀也流不进去。
沈寰肃然,淡淡颔首,“知道了,这是我能想到的结果。”顿了顿,问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哭?”
顾承觉得,一个人真正悲伤的时候,未必会有眼泪,心灰意冷的太狠,所有的情绪都会消散。
她的解释却不是这样,“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我知道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想起来,就会哭得止不住,慢慢地,眼泪越来越少。到了今天,真听到这话,反而哭不出来了。”
想着她从前的眼泪,他的下颌又轻轻颤了起来,平静一刻,正色看她,“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罢,你爹娘的心愿,一定是想你好好活着。不管怎么说,你是你们家,日后唯一的希望。”
他说中了她的心事,一颗泪终于自眼角逃逸出来,她也不去理会,任它坠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三哥。”
顾承站起身,心里已没有来时的惶然,走到门口,回首叮嘱,“衣裳我再给你买,灯下做活儿,费眼睛。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起来就告诉我,不用为我省银子……你是我妹子。”
沈寰回应他,“不是讨债的?你这样,我怕以后还不起。”顾承摇首,“说过了,不用你还。”
似乎有极轻的叹息,她不搭话了,他便转身欲出门,听到身后清亮的声音问,“三哥,你到底拿了我家什么东西,用得着这么上心?”
明明气氛沉重,问题也不算轻松,他却不合时宜的笑了,“听琴图,一枚玉器,统共卖了二百两。是我没经验,为急着用钱,被老江湖看出来,故意压低了价。回头有机会,我再把东西给你赎出来。”
他说完,清澈一笑,慢慢走了出去。不再是仓惶逃避的背影,是堂正的气度,有着沉实的仁义。
沈寰笑笑,重新拿起手边衣服,一针一线补着袖口,一滴泪跌在白衣上,她没理会。只是再次十分肯定的想到,他是她能遇见的,最好的人。
胡大郎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没有头绪,于是变成了一桩悬案。顺天府尹手边案子太多,一时半刻也无暇顾及。等到了开春,桃红柳绿的时候,人们也就渐渐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举凡换季,人容易生病。徐氏咳疾发作,卧床休养。祝妈妈也偶感风寒,发起热来。灶上没人张罗,沈寰没办法,也只好做起了采买的事。
这日,她拎了条从江南运抵的鲥鱼回来,交给含香,自己回房换衣,才穿戴好,忽然想起方才没交代清楚,急忙赶去厨房,果然见含香正拿着刀,预备给鱼刮鳞。
她连忙阻止,“不能去鳞,合着一块蒸才行。”含香瞪眼看她,“那得多腥气啊?”她笑了笑,“这鱼的精华都在鳞上,没了鳞什么都不是。”想了想,问道,“家里有花雕么?”
含香侧头想着,“这得问祝妈妈,三爷不爱喝酒,家里从来不存。要是有,也是那位老奶奶自个儿买着喝的。”
沈寰点头,“那去问罢,咱们只用一点就够。”她看着含香走出厨房,心里没来由淌过一丝安然的甜意,顾承嗜好不多,有那么几个也是清明堂正的,简直和他这个人一样。
鲥鱼蒸好,沈寰突然吝啬起来,只说太太生病忌食鱼肉,将一整盘悉数端到顾承面前。
他怔了怔,有些吃惊,自父亲过世,他鲜少回顾家大宅,这么矜贵的吃食已很久没见过了。
沈寰笑着望他,“是你说不用省钱的,我可就当真了。”顾承一笑,“谁做的?”沈寰指了指自己,“我动动嘴,含香动手。”
顾承连连点头,“她没吃过,所以不知道怎么做。”说着将筷子递给她,“蓬门小户,多有不自在的地方。”
他说的是吃穿用度,可他从来没亏过她。沈寰看了看他,他脸上写着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轻。
心忽然怦怦做跳,她难得认真的蹙眉,认真的说道,“你养着我,我才不至流落街头,流落烟花巷。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
他果然又有些慌,垂目不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回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如果那天我不去赎你,过后你也会自己逃出来的。”
沈寰不做声,看他尝了一口鱼肉,才问,“好吃么?”他眨眨眼,品了一会儿,笑起来,“酒放多了,味道有点冲。”
相对笑起来,她只是不动筷,看着他慢慢挑着鱼刺,这东西味道极好,可惜浑身的刺太多。
“那样不好。”她忽然说道,“要是我自己逃出去,就遇不上你了。”
她看不见他的眼,就只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微有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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