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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所感>
星夜赶路,人困马乏。
车里地方本就不大,沈寰和白音挤在一起,她是还没出月子的人,原该一点风儿都不见的,这下全顾不上了,露着头发,身上虽裹着被子,也还是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的难捱。
“我这是怎么了,心里发慌,只想打摆子。”她伸手,凄凄的握住白音,“你摸我,是不是发热了?”
白音心下也正乱糟糟的,想起蒋钊赶上他们的时候,沈寰一脸狐疑,数度追问他顾承因何忽然改变主意,蒋钊虽答对上来,可目光却有些许闪烁。平日里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竟然问三句只能回一句。她觉得蹊跷,里头必有缘故,可又说不上,或者说压根不敢细想。
摸摸她的额头,白音摇头说没事,劝她安心,“也难为你,产后才三天就这么颠荡,亏得你底子好,要搁我,怕是早都见了阎王。”
“不能,你也扛造着呢。”她知道自己没发热,踏实下来,尽量调整气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女人是看着柔弱,其实韧劲都足,真要是遇上事,一咬牙一狠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说咱们了,你看那小娃儿不也睡得安生,横竖有奶喝,有暖和被窝就行,一点不耽误长肉。我看他比刚落地那会儿像是又长胖了些。”
白音笑笑,一面竖着耳朵听前头车上动静,“是没哭,真是个懂事又省心的孩子,咱们走了有四十里路了,一直都这么安静。这性子随和,像三哥。”
她说完,觉出不对,可已经晚了。沈寰神色黯下来,眉尖若蹙,喃喃说着,“他一个人,非要去祁县绕一圈做什么?也不着急来瞧瞧儿子。”
手不由的按住胸口,那里还是突突地跳着做痛。她掀开帘子,外头漆黑一片。
“这是走到哪儿了?”
白音算着时辰,随口应道,“早出了京畿地界儿了,这会儿官道上也瞧不清楚,等天亮寻个镇子就知道了。”
她嗯了一声,头昏脑胀的,闭上眼睛假寐,半晌忽然说,“明儿晚上找客栈歇脚,这么个赶法子不成,大人孩子都受不住。”
白音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满脸凝重,猜不出她心里什么计较,只得轻轻一叹,道了声好。
一行人在玉田县找了客栈住下。沈寰打水梳洗过,歪在炕上,眼皮发沉。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里,看见顾承从远处走过来,走到近前冲着她微笑。他一句话都没说,可她分明就觉得他像是来告别的。深深的看着她,有种永远不能再相见的怅然。
心口剧烈的抽搐,她一下子被疼醒了。举目四望,还是在客栈的房间里。
白音在灯下做着一件小衣裳,红彤彤的是婴儿的小肚兜。
她看了皱眉,“怎么还做这些,也不好好睡一会儿?”
白音针走轻灵,不抬眼的答她,“才刚给哥儿洗了澡,想着替换的衣裳还有不够。虽然入夏了,可咱们一路往北,那边儿早晚天气凉,就是睡下也不能晾着肚子,不然要做病的。”
沈寰听了一笑,赞她心细如发,“说真的,你比我这个亲娘上心,我已然顾不上了……你这么疼他,我把他交给你也觉着踏实。”
她声音低下去,有点含混。白音没太听清,追问了一句。她却不再说了,抬腿下炕,随便披上件衣裳就往外走。
“嗳,干嘛去?黑灯瞎火的出去喝风啊?”
她回头,不在意的笑笑,“别蝎蝎蛰蛰的,那点风吹不坏我。”
站在客栈后头一片空地上,果然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蓦地肩头一暖,搭上的是条披风。
“你也睡不着?”她看着身侧的人,半含笑的问,“有心事?”
罡风阵阵,蒋钊的声音被吹得有点发飘,“还在月子里,做什么出来吹风,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
她转过头,看向四野茫茫,“我想习惯一下,眼下的情形由不得我精心保养。”说罢一哂,她问他,“你说,纯钧这会儿该走到哪儿了?”
他觑着她,答得谨慎,“从祁县出发了罢,快马加鞭也该到霸州了。”
她点点头,半晌没吭声。他不免心虚,满肚子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说不出。
“他不会来了。”她突然一语惊心,“我说得对不对?四天之后,他不会出现在约定的地方。”
蒋钊心跳到嗓子眼,怔怔地看着她。她其实很平静,一字一句地说,“皇上死了,忠王即位,他一定是想要杀我的。我安插错了一枚棋,让忠王知道了我和纯钧的关系。他没有和你一起出现,我就该想到,他一定是想要替我引开什么人。二哥,你实话告诉我,他是真的去了祁县,还是一直留在京里,从没打算离开?”
风吹的她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一记记声音抽打在他心上,他垂下头,默然不语。
早该想到的,她那么敏慧,冷静起来近乎于犀利,何况她也许真的心有所感,既然是毕生所爱,又如何能轻易放得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她有怨,长久的哽咽。他怆然,平生头一次觉得无面目再见人,头扭向一旁,悔恨得身子直发颤。
过了好一阵,她终于彻底平静下来,摇头道,“不能怪你,他是个拿定主意不会更改的人。看着好脾气,芯子里倔得要死。他留了什么话,不用藏着了,都说出来让我听。”
她这么通透,蒋钊瞒不下去,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在他们夫妻面前,他做的事简直里外不是人,可他没辙,告诉她也是有劝阻的意思,希望她听进去,明白顾承牺牲自己的意义,她现在回去根本就是送死。
事与愿违,她依然镇定,却开口说道,“三天,幸而走得不远,还来得及,他说过撑三天,就一定能做得到。”
他惊得倒退了两步,“你要回去?你疯了么?他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不要你再回头,也不要你为他报仇,你现在是一个母亲了,如何能抛下孩子不顾一切?”
“我没有,”她坚定的看他,毅然绝然,“我不是求死,是要大家一起活。我得做到,一定得做到。”
说给他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她目光澄澈,眺望着来时路,“我的父亲死在诏狱,我不能让我的丈夫也死在那里。二哥,仇是我要报的,他人也是我招惹下的,让他为我去死,我做不来这样的事。不回去,我才真的会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安心踏实的活着。”
风声呼啸,漫卷过野地里的荒草,呜呜咽咽,像一曲苍凉凄怆的哀歌。
一阵风过去,门被拍得哐哐响,幽深的牢房,一灯如豆。狱吏骂了一句娘西皮,它妈的半夜起妖风。回头捅捅身边迷瞪着了的兄弟,“哎,去瞅瞅那位还有气儿没,半天没动静了。”
“哎呀,死不了,”被叫醒的人一脸不耐,“又没上什么大刑,不就是不疼不痒的挂了一天么,哪儿他妈那么娇贵。”
“不是娇贵,是矜贵,这是钦犯,万岁爷登基头一个拿的人,出点岔子咱俩吃不了兜着走。”他自个儿也懒得挪窝,提着灯隔着栅栏,朝里头晃了晃眼,“嗯,还喘气呢,得了,没死就成。”
回过头,和身边人接茬抱怨,“你说上头什么意思,这么个审法可是少见,放着那么多花样不上,就只拿勾刀穿了琵琶骨,这是对付江洋大盗的手段呐,这人不就是个皇商么,会点子功夫也算不上高手,奇了怪了。这是怕他跑喽?”
旁边人正犯困,掖着袖子爱搭不理,“谁知道他究竟会几手功夫,横竖不简单,没见拿锁链子穿骨头那会,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够硬气。”
再要磨牙两句,门倏地被推开了。进来个穿黑斗篷的人,脸藏在风帽里瞧不清楚。
那人不说话,抬手露出一副腰牌,俩狱吏见了一惊,慌忙站起来。
“你们出去,咱家奉旨,有话问钦犯。”
狱吏哈腰,躬身退到门外。那人提着盏琉璃灯,缓步走到近前。
“三爷,别来无恙啊。”声调柔柔的,却暗含着一抹刻毒,“才多久没见,您怎么把自个儿折腾成了这幅模样。”
顾承昏沉沉的,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要一盏水喝,略动动,前胸后背一阵剧痛,牵扯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发抖。
恍惚间记起来,他是被人用铁链子穿了锁骨,又在琵琶骨处勾了两把刀。怪不得,连呼吸一下都能觉出入骨的疼。
眼前有些迷蒙,他试图分辨出来人的面容。那人也正有此意,解开帽子,露出清秀标致的一张脸。
“良泽……”他辨识出,低声唤道。
良泽啧啧叹息,“难得三爷还记得我这个人。快别说话儿了,多辛苦,我瞧着都觉得疼。您这会儿连喘气都难受得要命罢?唉,素日多清雅的一个人,难为他们也能下得去手。”他叹着,却也不掩笑意,“您说,我师傅要是看见您现在的样子,得有多心疼啊?”
顾承看了他一眼,无话可说,索性不再言声。
良泽盈盈笑着,接着道,“都这会儿了,我师傅该知道了罢,咱们猜猜看,她什么时候会来救您?我有日子没见过她了,就指着这么个机会,能好好见她一面儿了。”
他还是不说话,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实则也确凿是没有气力,双腿早就站麻了,又酸又痛,可还得笔直的站着,稍微一打完,勾着锁骨的链子就被拉直,更深的嵌进肉里。双臂被吊在架子上,身子业已被固定得死死的。
“看来皇上估摸的不错,您真是条汉子,这么硬气。可是也得说是皇上手下留情了,迄今为止没给您上那些个惨无人道的酷刑。依我说呢,是犯不上,您招供不招供其实不重要,有我这个人证就顶一半事了。回头我师傅再来救您,坐实了畏罪潜逃,您就是跳进黄河也照样洗脱不清。”
他每说一个字都仔仔细细的盯着顾承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或是痛苦的表情,然而只有平静,满不在乎,无所畏惧,令人绝望的平静。
为什么,这个曾经让他觉得高不可攀的男人,到了此刻明明潦倒至斯,沦为刀下鱼肉,却依然淡定冷静,甚至还有着一股凛然的气度。
他怒不可遏,从顾承的沉默中感受到一阵轻蔑,“三爷,你是不是暗暗祈祷,希望她千万不要来救你?没有用的,她是什么样人你最清楚。她放不下!倘若三天后她还不现身,皇上就将你定罪,押赴西市凌迟。到那个时候,她就算救不了你,也一定会来给你报仇。”
“我等着她,为了见她,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会撑着活下去。三爷,你也一样,良泽这话,今日与君共勉。”
他笑着转身,身后的铁链忽然动了动。他听到顾承艰难吐字,断断续续的在说,“是她对不起你,她欠你的,你应该讨还,你可以全数报复在我身上。”
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良泽豁然回头,咬牙戾声,“你还不起!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债,我要她欠我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要纠缠不清的欠下去,我要她永远都摆脱不了我这个人!三爷,倘若你死在我手上,你猜,她会不会亲手杀了我替你报仇?我等那一天,能死在她刀下,值了,总好过孤零零一个人毒发身死。”
说罢,他扬声喝令外间守候的人入内,立时有五六个北镇抚司的人涌了进来。顾承匆匆一扫,赫然在内中看到了钱志的身影。
“此人有武功,还有同伙,皇上口谕,为防钦烦逃逸,先行挑断其手脚筋脉。”
铁链升高,拽住顾承离开地面,停在半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准备皆已就绪。
他喘息着,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透过人群,他望见钱志满怀悲悯的双眼。即便侥幸不死,此生也注定残废,无可挽回。他阖目,等待锋利的刀刃,划破肌肤,割断他的筋脉。
铁链猛地发出一阵乱响,遮掩住刀锋入肉的声音。血顺着他的左脚淋漓而下,很快染红了身下一隅地面。
“这手法不行,太轻了。”钱志怒喝一声,“你下去,我来。”
他是千户,在场人里头官职最高的,亲自操刀无人敢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那柄刀,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贴近顾承,半个身子站在他背后,他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迅速说道,“兄弟,你忍忍,哥哥一定保住你的右腿。”
铁链发出一连串铮铮声,昭示犯人的切肤痛楚。身下的地面被血染红。风声继续拍打着门,弹丸大的牢房活像一间炼狱。
顾承紧闭双眼,嘴唇已被咬破,他在疼痛中思绪反而清明起来,看来他们就是要困住他,等待沈寰前来。那么他也就不必再耗下去了,三天实在太久,他无谓再捱。
他想着,如果能熬过这一晚,再看一看明朝初升的太阳,他就可以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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