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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熊太婆没那么恐怖,那些人皮都是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她有个仇家,她打不过就只能吓唬,有那样的名声在外,她的仇人拿不准她的底细,一直没敢动手。她就住在上面的洞穴里,怪可怜的,□□十岁的老太婆了,半夜还要去逛坟场。”沈彻道。
“你能别说了吗?”纪澄吓得手心都出汗了。这里本就黑洞洞的,夜明珠的光泛着银白,像幽魂的磷光一般,清澈的河水地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冒出个人头来,纪澄极力克制才能不上去捂住沈彻的嘴巴。
“也有好的。这一段应该到了地下黑市了,那里只卖一种东西,就是命。不管你想买谁的命,只要给得起钱,就有人帮你做。”沈彻道。
纪澄怀疑沈彻话中有话,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那彻表哥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带我去看看吗?”纪澄试探道。
“南桂知道怎么去。”沈彻道。
纪澄垂下眼睑不再说话,小舟很快就靠了岸,沈彻将小舟在岸边的铁柱子上系好,“走吧。”
墙边有一个人高的铁笼子,沈彻率先走进去,用铁笼上悬着的铁锤慢敲三下,快敲三下,再一快一慢重复九次,那铁笼子就“嘎嘎嘎”地开始往上升。
纪澄算着大概升了有九层楼高的高度,铁笼在一处洞穴面前停下,沈彻一脚跨过去,然后转身朝纪澄伸出手。
转过一段小路,石门开启,后面是阔大的密室。密室的墙边立着一排花梨木嵌百宝大衣橱,还有一具同色的三层妆奁。
“换了衣服再上去。”沈彻道。
每一处可能泄露身份的地方,沈彻都替纪澄想过了。
纪澄拉住衣橱上的凤首铜环,衣橱缓缓打开,里面是各色的衣裳,但款式全部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清一色的织金绣山茶花锦缎。
纪澄猛地转过身,“你怎么知道我会选这具面具?”那面具就系在纪澄的腰间,黑色山茶花。
这衣橱里的衣裳明显都是为了与面具合称而挑选的。
“直觉吧。”沈彻道。
纪澄狐疑地看着沈彻,这直觉未免也太准了。
纪澄去屏风后面换了衣裳,立领暗金、暗银双色线绣缠枝大碗山茶的黑色裙子,外罩黑狐毛出锋斗篷,脸上戴着黑色山茶花的面具,唇色暗红,她自己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都觉得她可以去当年轻时的熊太婆了。
神秘而恐怖。
“等等。”沈彻叫住纪澄,从文具箱里翻出笔来,蘸了霜白的颜料,替纪澄在右眼下加了一颗泪痣。
纪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面具是你画的?”
沈彻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你第一眼看到就喜欢。”
纪澄心想,这么说我替你老人家省了很多口舌,省得你费尽心思诱拐我选这具面具是吧?
石室之上是一处集市,人来人往,多几个陌生脸孔一点儿也不会引人注目。
纪澄就坐一处酒坊的楼上,从密室出来可以直通这里。想来那酒坊定也是靖世军的耳目所在了。
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那当垆卖酒的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家里男人不争气,除了喝酒就会打老婆,得空还充当龟公,替老婆接点儿活计,街坊邻居看见有男人上她家的楼都见怪不惊了,不就是皮肉生意么。
童襄、孙如龙、庞骏雄在来吉祥酒坊之前就已经接到了命令,无条件服从新任主子的安排。
只是这三人完全没想到,他们的新任主子会是个女人,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绝色美人。尽管她的脸被面具所遮掩,剩下的半张也是藏在黑狐毛的阴影里。
但是年轻而清泠的声音,窈窕而纤细的腰肢,举手投足间的娴雅,都足以说明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靖世军里虽然不乏女人,但是地位这般高,掌握一域大权的女人,却只有眼前这一位。
私下里有传言,她是某位大佬的女人。这种靠上床而晋位的女人,从古至今都是得不到人真心服从的,何况靖世军里都是些什么人?
能干得为世所不容的人。
在童襄他们打量纪澄的时候,纪澄也在观察他们三人,如果不出意外,这三个人将会成为她的手下大将。
童襄是三人当中最年轻的,大概二十五、六岁,高眉深目,应当有胡人血统,眉眼间全是桀骜。
孙如龙一双细缝眼,看起来有些狡猾,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庞骏雄,国字脸、悬胆鼻、样貌端端正正,给人十分忠勇的印象,年纪是三人里最大的,约莫四十来岁。
纪澄开口道:“听人推荐,三位对西域的舆情最为了解,今日请三位先生来,是想请教三位先生一些问题。”
纪澄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团垫上,说话又极为文绉绉,童襄一听她说话就知道是个所谓的“读书人”,最是没劲。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童襄他们三人只好也装模作样地跪坐下来,十分不适。
大秦建国之后,胡风东渐,胡床、交椅进入了中原地区且广为流传,只有那些一心慕古或者装模作样的人家才会坚持旧日的跪坐。
纪澄绝对是后者。不过她并不打算改,若是因为童襄他们习惯了胡床,自己就改变作风,只会给他们一种她这个头领很好说话,立场不坚的印象。
纪澄轻轻拍了拍掌,就有婆子将一个沙盘抬了进来,放在正中。这沙盘是特地请泥塑张捏制的,山地隆起,山谷凹陷,河流以蓝色颜料填图,大道以黄沙细描。
“这只是个雏形,还请三位看一看,根据你们的经验,这舆图绘制得可有不对?”纪澄道。
童襄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舆图”,崇山峻岭、深谷河流,尽皆一目了然。童襄是个粗人,那手绘的复杂舆图他向来都看不懂,只觉得一看就头疼,但眼前这“舆图”可就再难不住他这粗人了。
这三人里以庞骏雄对西域最为熟悉,他细细观察之后,指出了好几个不符合实情的地方,纪澄点头以笔快速做了记录。
再然后纪澄取了手边用竹签和布头制的小旗,在她拟定要建客栈的地方插上。
“我想建一个货队,转供从中原到西域货物的运送往来,除了咱们自己的货物外,也对外承接生意。这些小旗的点就是拟建客栈做补给和转运之用。”
纪澄又取了三个核桃分别放置在西洲、延城和精绝三地,这三地互为犄角,若是仔细思考,就能看出纪澄的用心,以这三地为轴心,几乎能覆盖西域大半部分的地域。
“我打算在这三地建立货仓,一到雪天,冰雪封路,一切生意就只能中断,若有这三处货仓,不仅可以储货,也能做大型补给。”三个地方都是纪澄精挑细选的,从这三个货仓出发,到西域的任何地方,货物都能在一月之内到达。很多时候就不必等着别人要买了,才从中原发运。
“不知道姑娘是要建多大的货仓?”庞骏雄问,“若是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劫掠。”庞骏雄显然不赞成纪澄的“异想天开”。
纪澄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西域可不是中原,虽说西域诸国向大秦俯首称臣,但并不能做到令行禁止,甚至可以说毫无约束力。若非大秦强盛,而西域诸国是连年内斗,这些人一有机会肯定会反水东侵的。
“我们是做生意的,商人只求利。这货仓的守卫就在西域当地雇人,务必要让他们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营生,不管局面怎么变化,咱们和气求财的心是不变的。”纪澄道,“天下的钱财没人能独占,以前咱们运货过去,把所有的钱都赚完了,胡人看着眼馋,自然会动手。这一次不一样,我们只控制货源,其他的都雇请当地人。包括我们要建立的商队,也尽数用当地人。”
“可是这样我们才能赚多少银子?”孙如龙插话道。
纪澄道:“我们还有比赚银子更重要的事情做。”
童襄突然插嘴道:“你这处的客栈设的点不对。走闫夏谷虽然是从西洲到延城最近的路,但是这里团聚着一帮山匪,过路的商人除非雇佣了高手的大型商队,其他人都宁愿绕远路,多走三天,从贺萍道出去。”
能省三天时间的近路绝不能放弃,纪澄想了想道:“那正好借此立威,咱们就在这里建客栈。”
童襄不懂为何纪澄会有这样大的口气,但也不再多言,与庞骏雄对视一眼后,彼此都不再多话。
孙如龙倒是又替纪澄指出了几处不同,譬如在精绝城附近的一段路,因为夏日酷热,冬日又苦寒,商队一日走不出百里,纪澄在其他地方只用建一座客栈在这条路上就必须建两座,因为商队要走两日才能走完这一段路。
纪澄从善如流地加了一面小旗,然后又同他们三人商量了诸多细节,一直商量到日暮才作罢。
从吉祥酒坊离开后,童襄三人虽然是分头离开,但最后却在五十里外的一处宅子里再度聚首。
因为庞骏雄最年长,所以三人以他为首,都在等他的意见。
“真想不到咱们三个如今会在个小娘们儿手下讨生活,真憋屈。按说我,西域之事本该由庞大哥主事的,如今平白冒出这么个玩意儿,除了会陪男人睡觉还会什么?”孙如龙率先开口。
“话不能这样说。”庞骏雄摆了摆手,“我看她的确有些能耐,虽然混江湖还青涩了点儿,但是很多话都说在点子上,是个见过世面的。”至少纪澄能撇开中原和西域的门户之见这就让庞骏雄觉得不一般。
他们三人,童襄本就有胡人血统,而庞骏雄的妻子就是个胡女,孙如龙的小妾也多为胡人,他们又常年在西域往来,自然不会如中原人一般自骄自矜看不起胡人,将他们当做牲口一样的下等人。
而纪澄一看就是中原人士,瞧谈吐必然不是世家出身就是读书人家的闺女儿,像他们这样的人能将胡人当做同等的人看待,其实是很难能可贵的。
童襄开口道:“她比咱们站得高,看得远一些。并不局限于眼前之利,我看她这番筹谋,前期没有个几百万两银子根本铺不开。”
童襄虽然桀骜,可越是桀骜的人通常就越有不同于常人的能耐,虽然庞骏雄居长,但是童襄的意见他也不能不听。
“那咱们该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孙如龙问。是尽心尽力帮扶她,还是敷衍应付?孙如龙是知道靖世军的规矩的,没本事坐那个位置的人,迟早得被撵下去。只要他们不配合,就不姓她一个姑娘家有本事能坐稳了那屁股。
“先看看吧,她不是说要在闫夏谷建客栈么,咱们看看她能不能建起来。”庞骏雄道。
却说回纪澄,送走童襄他们之后,纪澄松了口大气,手心都冒汗了,这三个人都是老江湖,一个比一个难缠,纪澄看得出他们不服气自己,所以越发端得厉害,心里也清楚,必须一战立威,要不然以后行事可就难了,指挥不动自己手下的卒子,沈彻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纪澄转到屋后,当时她是看着沈彻进去的,他说他就在后面看着她,哪知道纪澄进去时,沈彻却不见踪影。纪澄回到地下的密室,等了半晌才见着沈彻进来。
沈彻已经换过了衣裳,脸上也干干净净了,显然是出去办了事儿。
“怎么样?”沈彻问。
纪澄略带抱怨地道:“你倒是挺放心我的呀。”
沈彻回道:“我放心你难道不好?”
纪澄被沈彻给噎了回去,放心她自然是好的,可是刚才纪澄说话那么有底气,却是因为误解了沈彻就站在她身后,若是她知道沈彻不在,刚才只怕语气未必能那么强硬。
回程的船上,纪澄把闫夏谷的事情告诉了沈彻,“我已经夸下了海口,若是办不成这件事,只怕我就只能威信扫地了。彻表哥觉得,我们能不能在闫夏谷建立客栈呢?”
沈彻道:“我说过,会全力配合你的。闫夏谷的事情交给我吧。”
爽快,其实纪澄还挺喜欢沈彻这种强势的,只要对象不是她就行了。
接着纪澄又叽里呱啦把自己同童襄他们三人商议的结果告诉沈彻,她在说话的时候,眉毛眼睛里全是藏也藏不住的兴奋与欢喜。
纪澄是个女子,但是她父亲恨不能她身为男儿身,纪澄也很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的。是男子就不会有祝吉军之灾,是男子她就能真正的在纪家掌舵,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而身为女子,纪澄现在所拥有的都是暂时的。她父亲的意思纪澄明白,那就是让她全力培养下一辈,纪渊和纪泽的儿子。当小一辈的能撑起家时,纪澄这个良弓就该被收藏起来了。
纪澄的确可以选择不嫁人,但是到老时身份未免就会有些尴尬,一山不容二虎,她曾经在纪家掌舵,等她的侄儿们长大之后,难道不会忌惮她?这为争财产亲人变为血仇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再说了,即使没有龃龉,纪澄难道就能甘心从此沉寂下去,当一个无足轻重的姑姑?
因为纪青给了纪澄机会,直接助长了她的野心,或者叫“雄心壮志”,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难怪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我能亲自去西域走一走就好了。”纪澄感叹道。要是能嫁给何诚,她就能在西洲坐镇,而且她有把握能说服何诚依着她的心思做事儿。
沈彻看着纪澄亮得灼人眼的眸子,仿佛夜空里最闪亮的长庚星一般,整个人从内向外透出叫人挪不开眼睛的光艳来,就像空濛雨山里突然架起了彩虹,瑰丽奇绝。
“会有机会的。”沈彻道。
纪澄一听立即追问道:“真的吗?”很快全盘计划就出现在了纪澄的脑海里。她想在京师寻一门亲事的心思已经彻底没戏,纪澄琢磨着干脆尽快返回晋北,也不知道子云哥哥还能不能接受她?
虽然纪澄不愿意承认和沈彻困觉的好处,但沈彻似乎对和他有过往的女人都不错,从方璇开始到后来芮钰,还有其间的王丽娘,沈彻都有照料。纪澄觉得将来若是有事求到沈彻跟前,他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既然如此,索性退一步海阔天空,纪澄回到晋北,不管与凌子云能否再续前缘,但她的父亲应该不会阻止她前往西域。
“那我能不能尽快回晋北,然后去往西域?”纪澄问道。
沈彻道:“现在还不行,军械的事情还没有理顺,你现在不宜动。”
纪澄这才想起这一茬来,是她太过兴奋而失察了。
从地底重新回到地面上的时候,纪澄就像换了个世界一般,她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流连地下的感觉了。
二月河里的浮冰化去,苏筠便随同苏老夫人准备乘船南下回苏州待嫁了。这几日沈芫她们都忙着同苏筠话别,纪澄并未参与,沈芫她们也知道纪澄肯定是对苏筠心存芥蒂。
到这日去码头送走了苏筠她们一行,沈芫拍了拍纪澄的手道:“这些时日我也没顾上同你说话。阿荨已经去求了公主拿帖子请刘太医,再说你的病根儿也是为了救弘哥儿落下的,我娘亲对你不知道多感激呢,这亲事的事情你也莫着急,指不定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你这样好,老天爷不会不垂怜的。”
最近因为王嫔娘娘有孕的事儿,刘太医一直在宫里待命,好容易得了口谕可以回家看看,就被安和公主的帖子请来了沈府。
纪澄看着给她把脉的刘太医,有些紧张地等着他开口。
“姑娘的脉搏强健有力,虽然受了寒湿,但只要好好将养,不出一年就能复原。平日里多喝姜茶、冬日注意保暖,于生育想是无妨的。”刘太医道。
此话一出,不仅纪澄松了一口大气,便是旁边听着的沈芫、沈荨也都为她高兴。
刘太医最擅妇人科,他说的话肯定比沈彻那个“半吊子”大夫掷地有声多了。
“我就知道大难之后必有大福,澄姐姐身子不会有事的。”沈荨欢喜道,“只可惜……”
只可惜何夫人已经替何诚订下了另一门亲事。何夫人相看儿媳妇,本就不是只相看了纪澄一人,但因着她最喜欢纪澄,所以才想替何诚求娶,既然纪澄身子出了那样的问题,何夫人又急着给何诚定下亲事好回西洲,是以转头就定了另外的姑娘。
纪澄虽然微微遗憾,但奇怪的是对这桩没成的亲事心里并无太大的起伏,反倒是沈芫和沈荨她们十分内疚,仿佛亲事没成她的小命都能丢掉半条似的。
从纪澄的小跨院离开后,沈荨和沈芫就去了老太太屋里,纪澄的病情老太太也十分关心。
听沈荨说不出一年就能将养好,老太太道了声“阿弥陀佛”,“她年纪还小,底子又好,既然刘太医这么说,那定是没问题的。她自己也是懂药膳的,不过……”
不过纪兰被关入家庙,如今方姨娘代管三房的事情,纪澄这个纪兰的外甥女在三房未必能被照料好。
老太太想了想,“这样吧,让澄丫头搬到芮英堂后头的抱厦里住,我这儿有小厨房,她想捣鼓什么都行,要说这养身之方还是要越老才越有经验,她身边都是小丫头,未必知道轻重。”
沈芫诧异地看向老太太,不知她为何忽然如此看重纪澄。
老太太摸了摸沈荨的头发,又朝沈芫看去,她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心思敏透,也正好趁着机会教一教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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