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老洋房

钟花无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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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霂住在镇宁路521弄,她没有迟到,相反,中介迟到了。

    她煮了一壶咖啡,边喝咖啡边环顾房子,准确说来,是外婆的房子—— 两层独幢洋房,始建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的那一年。

    洋房位于旧上海的法租界,动工之初被赐给大清朝的某位格格。辛亥革命爆发之后,皇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洋房亦失去了旧主人。

    1936年初,外婆与一位姓萧的大户人家少爷订婚。萧少爷大方慷慨,赠给外婆无数礼物,其中就包含这幢洋房。

    外婆的娘家在民国时期经营纺织厂,操办婚事时花钱如流水。眼看着就要举行隆重的婚礼,冬季奥运会同时在德意志帝国开幕,受民主主义思潮影响的萧少爷临时决定陪同父母前往德国,观看这一场新奇的运动会。

    谁都没有预料到德军违反《凡尔赛条约》进驻莱茵兰,轴心国的闪电战拉开序幕,接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烽火连天日,萧少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

    外婆不相信萧少爷抛弃了她,奈何法国沦陷,租界被日军接管,外婆不得不离开上海,随家人西迁至陪都重庆。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外婆才住回洋房。

    从1936年到2006年,七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外婆望断秋水,萧少爷始终没有回来。

    或许是爱到深处恨意丛生,外婆对萧少爷及萧氏家族的背景讳莫如深,林霂不敢多问。

    外婆辞世之后,林霂在回忆录里翻阅到一段字迹凌乱的德语,翻译成中文,大意是:再奢华的房子,缺少心爱之人,不过是一座荒宅。

    林霂那会儿是高中生,无法感同身受字里行间的哀愁。光阴荏苒又十年,她今年年初整理书房重温这段话,心中五味杂陈,思来想去决定卖掉房子。

    总价逾千万的独幢洋房并不容易脱手,看房的多,愿意买房的少,她昨晚才从中介那儿接到好消息:一位外国人的代理律师选在今天看房。

    言下之意是外国人不差钱。

    林霂喝完咖啡,在客厅里稍坐片刻,门铃被中介按响。

    和以往的接待流程相同,她向代理律师介绍洋房的建筑面积、格局、周边配套等等内容。代理律师看完房子,问道:“林小姐的房子装修得很奢华,为什么舍得转卖?”

    面对买家最关心的问题,林霂出奇地沉默。

    最终她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话:“其实我舍不得。”

    代理律师没有其它问题,拍完几张照片就走了,中介也随即离开。

    林霂原以为看房结果又不了了之,岂料晚上七点接到中介的电话,通知她明早去签订房屋买卖合同、办理过户。

    长期卖不出去的老洋房突然在一天之内售出,她的心底充斥着说不出的难过,如同被刀刃从心口狠狠地剜掉一块肉,会疼,更多的感受则是一波继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抑郁和慌张。

    临床心理学有一个理论可以概括这种症状:相对剥夺感。

    林霂和自己说必须冷静。

    但她很难冷静,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下走到楼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很久,走累了,脑子也清醒了,才搬把椅子坐到露台。

    两年前种植过花花草草的露台,如今只剩下刺骨的冬风。

    她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居民楼,万家灯火,灯光璀璨温暖,脑海里完全能够想象到邻居们正在做什么……吃饭,洗碗,品茶,谈天。

    她对于这样的日常生活相当熟悉,可是转过脸看一眼身后,偌大的洋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白晃晃的灯光十分刺眼。

    林霂伸手关灯,一盏继一盏。

    灯光渐弱,当最后一盏灯熄灭,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她。

    她连影子都没有。

    她一无所有。

    *

    天灰蒙蒙亮时,林霂离开露台回到卧室睡了一会儿,醒来头晕沉沉的,像是感冒,嗓子又干又涩异常疼痛。

    她强打精神吃了点药,有条不紊地换衣服化妆,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精神奕奕而不是萎靡不振。

    半小时后,林霂抵达房产中介的办公大楼。

    房屋买卖合同早就准备好,代理律师已经签完买家姓名,就等她签字。

    感冒药令她精神不济,她慢腾腾提笔,刚写下“林”字的第一道笔画,余光瞥见房屋买卖合同里的购房者姓名。

    买售人(乙方):萧淮

    萧淮?

    林霂的瞌睡劲霎时消下去。

    无论买房的“萧淮”是不是昨天送她回家的“萧淮”,购房者姓萧,这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林霂放下笔,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对不起,房子不卖了。”

    代理律师没说什么,给委托人萧淮拨打电话。

    中介指望着过户之后抽取佣金,哪能同意林霂在关键时刻掉链子,马上反问:“林小姐,你对成交价格不满意?”

    林霂摇头,走出办公大楼。

    中介追出去,追着她走到大马路,见她伸手扬招出租车,顿时着急了:“林小姐,我们再谈谈?”

    这时驶来一辆出租车,林霂打开车门,中介用身体挡住她不让上车,朝马路对面挥手,语气异常激动:“萧先生!”

    林霂应声回头,看见一个人从黑色商务奔驰车里走下来。

    他身形修长,侧脸的线条深刻明朗,仅仅挺拔地站着,气势便完全显露出来,沉稳内敛又散发出成熟男人的压迫感。

    林霂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原以为绝对不会有交集的陌路者,毫无预兆再度与她相逢。

    萧淮走近,停步。

    中介张口就说:“萧先生,林小姐对成交价不满意,有意和您再商量下。”

    林霂微微一张嘴,想要解释,萧淮从中介身上收回目光来看她,微凉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淡淡道:“可以。”

    摒除中介律师,没有其它地方比奔驰车里更适合进行短暂的交谈,况且助理们也不在。

    车子的中间区域有两个VIP专座。萧淮坐在左座,旁边还空着一个。林霂没有坐到他的身旁,而是和昨日那样轻轻拉开车门,坐在离他最远的副驾位。

    她静默一瞬,转过身体,抬眸望向萧淮。

    视线交汇的刹那,她偏下脸,顺手将一缕垂下来的长发捋在耳后:“萧先生,我对房屋售价没有异议。”从她发出第一个音开始,便是极其吃力地扯着嗓子说话,其中“异议”两个字沙哑得几乎变成“一一”。

    她自觉表述不清,停顿会儿再开口:“由于个人原因,我不打算卖……”

    “请稍等。”萧淮唤住她,递过来笔和记事本。

    这是高级助理的记事本,特别厚实,用德文和日文写满各式各样的金融数据、前景预测、行程安排之类的内容,密密麻麻的,其工作强度及工作压力可想而知。

    林霂翻到最后一页,用笔写字。

    车里本就安静,她不开口,他也不说话,气氛愈发沉寂下来。

    车窗对着喧闹的马路,不时有几位行人匆匆忙忙地经过,也有急躁的私车司机按响喇叭,然而萧淮极有耐心等待着,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变得缓慢,她也就不慌不忙地写完自己想说的话。

    萧淮看一眼记事本,说道:“林小姐,我不需要你支付违约金,相反,我愿意提高房屋的成交价格。”

    “谢谢,不必。”

    “请你再考虑一下。”

    “多谢,还是不必。”

    萧淮收声不语,但也没有明确放弃,场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过了会儿,他低醇的嗓音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林小姐,我的祖父在民国时期用两万银元买了幢西式洋房。这幢洋房,便是你现在在镇宁路上的房产。”

    面对突如其来的陈述,林霂愣住。

    萧淮继续道:“祖父在1936年随同曾祖父前往德国旅行,遇到二战而被迫停留在永久中立国瑞士。1937年南京被日军占领,祖父放弃国籍以明示爱国之心,没想到这一举动导致了祖父在1945至1949期间拿不到中华民国入境令,无法回国。”

    “1949年9月30日,祖父病逝于瑞士。弥留之际,祖父对祖母说出他曾经在国内与一位苏女士订过婚、苏女士就住在洋房,并恳请祖母能与苏女士取得联系。”

    萧淮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但是祖母拒绝了祖父的请求。”

    林霂的胸口霎时涌上些情绪,旋又被理智压制下去,除了那只执笔的手悄悄握紧。金色的笔帽倏地受力,毫不客气在她的指腹留下一个明显的圆印子。

    年少时对于外婆和萧少爷的故事有许多细节想不通,她现在全想通了。不止如此,外婆遗嘱的用意,她也豁然明悟。

    萧淮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往下道:“我读到祖父的日记才知道这一段往事,也花费了一些时间确认苏女士已经去世,洋房的地址就是镇宁路521弄。”

    “我知道1949年后内陆实行土地资产重新分配,导致洋房现在落在你的名下。请你把洋房转卖给我,这是我能为祖父所做的唯一一件事。”

    林霂听完,视线从萧淮的脸挪回记事本,用力地握住笔,指节泛白,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苏女士全名苏绡,是我的外婆。”

    “无意冒犯你,你的祖父在瑞士结婚生子,我的外婆却在国内一辈子终身未嫁。”

    萧淮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想追询更具体的细节,手机遽然一阵震动,他选择拒听,手机再度震动,这回他接通了电话,此时林霂看看时间,九点整。

    处于通话中的萧淮说的是德语,显而易见在处理工作事务,林霂低下头,在记事本里又写下一段话。

    “外婆留下遗嘱,凡遇见萧姓之人,一律不与之来往。我无法将洋房转卖给你,请见谅。”

    林霂搁笔,果断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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