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煎饼果子(四)

六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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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谌渭是享誉中外的国画大师,谌思身为他的亲孙女儿也是从小耳濡目染,颇具天赋。虽说她大学修读的是导演专业,但从未落下对水墨山水画的喜爱与练习,因此积攒了不少不输于专业人士的画作。谌思的慈善画展是谌渭给她办的,一来圆了他的心愿,二来积积善果。谌渭也没主动出面,只是把这事儿托付给了他的几个徒弟。

    虽说没动用谌老爷子的招牌,可谌老爷子那几个能坐镇一方的徒弟一出来张罗,只要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儿。

    国内美术界还真没几个人是瞎的,所以格外捧场,一来二去的把门票跟糖炒栗子似的炒爆了皮。

    普通门票倒还好说,画展前三天的VIP门票真是一票难求——自家孙女儿的慈善画展,闭关已久不问世事的谌老爷子说什么也该拄着拐杖过来看看,无论是最近声名鹊起的画坛新人亦或是国画的资深爱好者,都想亲眼瞻仰国画泰斗谌老爷子的风采。

    一心想要谌渭给自己执导的电影处女作挂名美术指导的邓莉莉,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参观画展,却扑了个空。

    邓莉莉站在画展的走道上,刚刚找人打听了下,原来谌渭旧病复发,前几天被儿子谌安邦接过去安养了。她这高价买来的两张VIP门票全打了水漂,心里正烦躁着,陪她同行的男友姚泉还不知死活地在耳边泼冷水:“我早说了别来你还不信!就算真给你见着了那什么谌渭,你凭什么让人给你挂名啊?”

    邓莉莉的目光从展柜里的水莲移开,剜了姚泉好几刀,搁在以往,姚泉指定住了嘴。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那口唾沫星子还在到处乱喷:“就凭你和他孙女儿是同班同学?得了吧你邓莉莉,都他妈大学毕业多少年了,你们班副班长在东亚都混进亿元俱乐部了,你三年才拍出来一部电影还烂在手里没人要!你……”

    邓莉莉戳着他的肩膀往前逼近,声音拔高了好几十分贝,尖锐又刺耳:“你他妈也不打听打听他什么家世我什么家世?!嫌我的电影烂你他妈当初别缠着我演啊,是谁死乞白赖地爬上我的床求我给你留个主演位置的?!姚泉啊姚泉,你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本事倒是学得很上道啊!”

    走道里原本安静得只剩几个青年男女压低嗓音交流的声音,这下可好,全被这河东狮吼给吸引过来了,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姚泉一个十八线明星连走红的边儿都没沾着,倒是提前摆出了公众人物的架势。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遮住了半张脸,随后揽住余怒未消胸脯剧烈起伏的邓莉莉,两个人一起转过身,背对了一切非议。

    姚泉这一转身,跟变戏法似的瞬间变了张脸,浑身那股流氓劲儿也收到了骨子里消散不见。他摸着邓莉莉的腰身,柔声说:“莉莉,我这人说话不中听,我都是为了咱们好。你的电影质量好思想也深刻,坏就坏在世道太浮躁了,没几个人懂得欣赏。要不贱价卖了这部电影,咱们拍部男人和男人的那种戏——我听我哥们说了,网络剧成本低,现在这题材小女生喜欢得不得了!”

    邓莉莉知道姚泉这话说得不假,姚泉的长相和身材都不赖,真要拍这种题材保准能一炮打响。可她就是没法拉下自己这张脸让男朋友去拍刻意迎合市场的商业片,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在名牌学府学到的这身本事都是狗屁!

    邓莉莉抱着手臂注视眼前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冬日枯荷,这幅画是谌思在大一的时候画的。邓莉莉还记得那阵子谌思总是宿舍里第一个起床的,大冬天,背着画具和画板去操场边一坐就是一早上。她那会儿还以为谌思是看上哪个体育系的阳光小伙了,八卦心驱使之下曾经披着羽绒服一路跟踪,结果到了地方一看——谌思确实是看上了一个人,却不是体育系的阳光小伙,而是表演系晨起早操练嗓的褚夏。

    邓莉莉曾经不止一万次地想,要是当年她没有把谌思和褚夏的事儿告诉谌家人,后续发展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可邓莉莉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漂亮女生,挑一个出来谁不是周围堵着一大圈男人任凭择选,怎么就能走在一起浪费资源呢?

    男人不好吗?男人有什么不好?

    姚泉把心里打好的小算盘亮出来,见邓莉莉没搭理他,自觉没趣。正好手机嗡嗡直响,他跟邓莉莉打了声招呼也没管她听没听见,疯跑出去接电话。

    他握着手机,跑得急了,没留神和人撞了个结实,两个人共同往后退了半步。

    “我操……”站定脚步看清对方长相的姚泉住了嘴,把剩下的“你妈”俩字自己嚼碎了咽回去。

    被姚泉撞了的是个高瘦且漂亮的女人,她手里提着个纸袋,里面装的是画展的纪念册和赠品。

    凭票入场的时候左手边就有个柜台可以领取,只是那柜台不显眼,姚泉和邓莉莉进来也忘了领,刚刚邓莉莉还说让他回去拿,姚泉觉得这玩意儿不稀罕就没肯去。

    “真是不好意思,瞧我这没长眼睛的……”姚泉陪着笑,用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色眯眯地在女人身上到处攫取令他男性荷尔蒙迅速分泌的一切因子。

    姚泉握在手里的手机响得欢快,女人淡淡地瞥了眼他的手机,随即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还不去接电话吗?好像挺重要的。”

    女人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邪性和锐利,让被她盯久了的姚泉产生了错觉,好像他压根儿没戴墨镜,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全被她看了去。

    正好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寒风,刮过姚泉的耳朵,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僵着嘴角笑了会儿,飞也似的逃走了。

    邓莉莉早该想到的,谌思的慈善画展褚夏怎么可能不来。在她转了个弯儿和眼圈微红的褚夏重逢后,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比相识的记忆复苏得更快的是印刻在待人待物潜意识里的鄙夷和敌视:

    “哟,我说这是谁呢。”邓莉莉刻意拔高的声音极近阴阳怪气,离她几步远的褚夏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微红的眼睛里缓缓漾开惊讶,不久以后又尘埃落定为不喜。

    褚夏没有说话,这里挂满了谌思的画作,她看见每一幅画都像是看见了谌思,她不想在谌思面前和别人发生争执。

    邓莉莉见她转而专心致志地看画,把自己视若无物,心里蹿起几簇火焰,眉毛挑得奇高,连眼睛都开始倒吊起来:“怎么,装作不认识我?哈?是——我知道你搭上陈墨的电影了身价猛涨,可也没到有资格翻脸不认人的地步吧?哦对,我忘了,你本来就很爱装清高,要不然谌思也不会把命搭在你这儿……”

    邓莉莉后面还嗡嗡乱乱地说了很多话,褚夏的脑子里却只一直回响着这句——

    谌思也不会把命搭在你这儿……

    褚夏垂下眼眸,走道上温和的灯光投射下来,在她的脸上铺盖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她说:“邓莉莉,你能住嘴吗?最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的人就是你。”

    邓莉莉得意地笑了几声:“住嘴?我为什么要住嘴?害死人的是你这个狐狸精又不是我,说真的啊褚夏,你脸皮也是够厚的。把谌思害死了,还敢往谌老爷子筹办的画展里跑,也是你运气好没被谌家人撞见。不过话说起来,你还能苟且偷生地活到今天,也没你当年说的那么爱谌思嘛,否则早该殉情了。”

    褚夏忽然攥住了邓莉莉的手腕,将她往外拽:“你想说什么咱们出去说,在这儿我不想跟你吵。”

    “谁跟你是‘咱们’!恶不恶心!放开!”邓莉莉横眉立眼地撒起泼来,两只高跟鞋跟钉子一样钉在地板上赖着不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更拔高声音大肆宣扬,“你现在兜里有钱了是吧?赶紧找家医院看看病好么?!同性恋是个心理疾病你知不知道?你以为你和谌思之间是爱情?纯粹就是两个患者相拥在一起自愈!”

    邓莉莉身后的“路人”在她尾音刚落的时候从拐角走出来,现出身形——

    江荷手里提着纸袋,褚夏一记巴掌扇在邓莉莉的脸上,那凌厉的风声都拂乱了江荷散落额前的头发。邓莉莉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巴掌,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没想到,当初最多嘴皮子厉害点的色厉内荏小丫头片子,竟然敢打人了!

    邓莉莉急红了眼,也顾不上远处有两三个人对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疯了一样地张牙舞爪向褚夏扑去。结果脚都没迈出去半步,被一只手提着衣领拖回去,身后那人手劲奇大,两三下把她扔到地上。

    地板又硬又冷,邓莉莉被摔得七荤八素头冒金星,定睛一看对方竟是个陌生女人。那陌生女人走到自己跟前,蹲下来,嘴角勾着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的笑,她说:“大姐,你男朋友刚刚出去接电话了,你猜是谁给他打的?”

    江荷这问题来得没有由头,褚夏站在她身后都怔了怔,邓莉莉耳朵里被灌完整句话的第一反应是破口大骂:“大什么姐,谁他妈是大姐?!”

    “你啊,思想这么古板守旧不是大姐是什么?”江荷笑意更深,“不过如果你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病的话,也许你的宝贝男友也染上了。”

    如果换一个人来对邓莉莉说这些话,她绝对会觉得神经病院守卫松懈把病人放走了。可眼前这个陌生女人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时,浑身都通过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释放出一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邓莉莉本能地觉得这女人不是个善茬,又觉得她肯定是和褚夏认识,更不好招惹了,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了。

    褚夏就站在原地,望见邓莉莉落荒而逃的身影。恍惚间江荷向她走过来,手里提着的东西像是从纸袋子变成了一把见血封喉的弯刀,哗啦啦两三下就把班门弄斧的跳梁小丑给打散了七魂六魄。

    提着弯刀——提着纸袋的江荷走到她眼前,见她眼睛周圈染了一层淡淡的红,不由得纤眉微拧。

    褚夏:“你……”

    褚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脾气不好来着,可是一直都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扇人巴掌还是头一次,就这血腥残暴损形象的处女秀还给江荷瞧了去。

    “柜台那儿排了好多人,我来晚了。”江荷拎起纸袋给她看,随后又抓过她刚刚打人的那只手腕,掌心向上,轻柔地吹了吹,“她脸皮那么厚,把你打疼了吧。”

    从步入画展到此刻,其实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褚夏身处充斥着谌思味道的空间里,一直只是鼻间酸涩眼睛泛红,一直没能哭出来。

    情绪的积累到迸发,褚夏再也抑制不住,倚在江荷的肩上,闷头呜咽。

    褚夏这样突然靠过来,江荷显然毫无心理准备。她的眼神起初有些无措,转瞬又化为心安理得的欣喜,那些欣喜的情绪缓缓地带动她没拎纸袋的右手,自上而下地顺过褚夏的脊背,一下温柔过一下,一下熟练过一下。

    在她怀中之人的呜咽声愈发急促,胸前也被温热的泪水晕湿了大片。江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就那么随着褚夏哭声的起伏而抽疼跳动,泪水湿透了她的衣肩的不适感远远比不上深入肺腑的心疼。

    情到深处,江荷的左手指尖松动,纸袋顺势滑落在地。

    她就用空出来的左手摸褚夏的脑袋,仗着自己高出来的那7cm顺理成章地带入了温柔宠溺的情境。进画展前褚夏就把针织帽摘下来了,因为她发质的关系,这会儿头发有些变得毛毛躁躁,江荷摸她脑袋,像在给一只炸毛的猫顺毛。

    这只炸毛的猫很受用江荷的抚慰,倚在她肩上,哭声渐弱渐小。

    江荷垂眸看她,她向来爱面子,哭也是把脸都埋在底下,就露了小小的脑袋出来。江荷看着这颗小小的脑袋,嘴角蕴起一抹笑意。

    自打谌思去世,除了拍戏需要,褚夏几乎没在人前哭过。一次是在伍老师那儿纹身疼得激出了几颗泪花,一次是被雪藏后送走符倩蹲在电梯门口哭,一次是现在,也全被江荷瞧了去。

    褚夏此时此刻纯粹破罐子破摔,就这么在她眼前哭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多温暖多可靠多值得依赖的怀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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