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什么情况?

御井烹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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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来诈。

    这是秦巍听到李竺转述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又来诈了。他生活中的女人想控制他的手段,他其实心知肚明,乔韵和林女士在某些方面其实很相似,双方意志发生冲突时,她们都强硬得让人受不了,这两个女人的生命里几乎不存在‘妥协’这个词。

    但他能不出去吗?

    秦巍真不想出去,他现在希望所有人都别来理他。最好挨到他们都走光了,他再出来收拾残局。《玄夜洞天2》,如果导演肯要他,肯定是要拍完的,还好身上没有别的片约,拍完以后可以给自己放个长假。甚至拍这片都是凭着责任心,合约都签了,总不能有始无终。他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厌倦透顶,像是一只快被淹没的鲸,只想快些浮到水面上喘一口气。关着门,不是因为他喝多了,无法面对现实,不是因为太多情绪无法宣泄,他只是不再有耐性去接纳自己的生活,去维持那一张张得体的面具,全都是无效的交流。

    和家人的交流也是无效吗?和乔韵的呢?她回来了,为什么?发了那些博客,为什么?这些问题也许都有意义,但秦巍现在无暇去关注除了自己以外的事情,他的疑惑集中在己身:他的人生怎么变成这样?他到底想做什么?人世间最大的无奈是不是在自己想要做的事业上天赋有限?他之后该选择怎样的人生?

    他无意和任何人比较,老范、乔韵、李竺,父亲母亲,这些生活中的别人是否早找到了方向,是否把他撇在后方,这不是秦巍眼下关心的问题。他只愿抓紧时间,在片方喊他复工以前的短暂空闲里,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些。可偏偏事情总不如他的意——墨菲定律,事情这时候一定是不会如他的意的。

    “她们真要告?”他问李竺,有些好笑,“证据在哪里?那个人不是早跑了吗?谭姐人就住隔壁吧,真是当她面告?”

    “她回B市开会去了,”李竺说,她在观察他的脸色,语气力持中立,“乔小姐说,她已经找狗仔拿到了那个女孩子的照片,只要能拿到名字的话,找到人的可能性不低的。”

    找到人,拿到了口供,那就真能告了。即使发裸.照这个环节被撇清,怎么也是个勒索未遂,秦家这边占了理,谭姐背后的靠山也不能不讲理。——不管官多大,在圈子里也要讲人权。秦巍有些骇然,也不禁泛起新的疑问:“真肯定是谭姐做的了?她这是为什么?给自己找事呢?”

    “这就不知道了。”李竺很无辜地说,“你知道的,乔小姐不怎么信任我……”

    她是和乔韵结盟了吧?这么说只是迫使他不得不出面和乔韵接洽,她们现在有共同的目的,当然一拍即合。维持表面的生疏,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敲边鼓……秦巍一眼看穿她的态度:无非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他现在就像是开了上帝视角,超然地俯视着世间种种,以前还让他迷惑的关窍,现在全都能一眼看透。只是心如止水,再不会因此泛起一丝波澜。

    “真的要告?”他仍这么问,“你不知道谭姐的背景?”

    李竺为难地叹口气,似乎是对乔韵一言难尽,“秦巍,你别以为我想给自己找事,但,乔小姐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看来是真联盟了,她讨厌乔韵的每一次,都是乔韵让他更‘失控’的每一次,现在他彻底脱了轨,乔韵就成了她的救星。李竺想要的很简单,她一直只想要一个完全受她控制,按她步调去走的明星,谁能达成这个目的,谁就是她的盟友。她毫不羞耻地撒谎、欺骗、利用、控制,为的就是这个简单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也会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国内第一经纪人?总之是类似于此的头衔。这是不是她最初的梦想,谁知道?

    秦巍不能说自己讨厌李竺,他其实还有点羡慕她,看起来她对这职业伴随的种种都毫无心理障碍,甚至是有点有恃无恐——他看得穿又怎样?还不是要被她摆布。真点破了,杠上了,不见面了,就让乔韵去告谭玉,他敢吗?他真不敢,如果只是母亲也就算了,乔韵的关键词还多了个‘疯狂’。起诉谭玉,林女士也许做不出来,毕竟胜算不高,老一辈对娱乐圈不熟悉,还要试探水深水浅。但乔韵说起诉就真能起诉,她就是这样,总带了点不管不顾的疯劲,让人情不自禁,为她的将来捏一把冷汗。他是想分手,不是想她死,乔韵不管怎么说还不是秦家人,谁知道谭姐要被逼急了会怎么对付她?

    而且,真是谭姐干的吗?她《玄夜洞天》都不想拍了?这不等于是平白多得罪资方?能投资拍电视剧的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什么要这样自毁名声?

    秦巍再是心如死灰,不可能连谁害的他都不好奇,越好奇就越像是陷进蛛网里,他发现自己真是找了个很差的对象,以前乔韵想分手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复合,现在他想要分手,说分就能分?太天真,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打消她复合的主意。似乎她要他做什么,他怎么挣扎,到最后也只有从命。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和以前所有吵过的架都不一样,他们的分歧已经无法弥合,不仅仅是事业和感情,秦巍现在压根也不想恋爱,他已没有那份余裕,他只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摸索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更适合什么。

    他还是见了她,在黎明将至的黑夜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偷溜出去,李竺在酒店门口为他们留了面包车。秦巍手里端了个塑料筐出去,打开后备箱先塞筐子,凌晨4点多,居然没引起粉丝的注意,多数都把他们当成了需要早起的苦逼剧务——可见他其实和那些剧务也没有太多不同,冲锋衣一套,鸭舌帽一带,少了那些前呼后拥的助理经纪人,绝大多数人认识中的秦巍已经湮灭无形,留在世上的又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他。

    “想去哪?”他摸着方向盘和气地问,久违的新鲜空气窜进肺里,和自由一样让他精神一振,仿佛喝大了的恍惚感褪去一点。他决心先开一段路,再好好和乔韵说都已经不小了,没必要分得太难看,总吵吵闹闹也不是事。

    “开到山里去转转吧。”乔韵的脸也藏在帽子下面,语气意外的轻松,好像两个人就只是出来转转。

    “行。”

    车慢慢地往前开,像是溜达着出了街区,街角桑塔纳里,昏昏欲睡的狗仔完全没被惊动,这么不紧不慢地开了两个街口,秦巍一踩油门,这才把速度提上去,迎着天际线上那点曙光一阵狂奔。他把车窗摇下来,让胎噪风噪没头没脑地把整个车厢充满,越吹心里越舒坦,这嘈杂的沉默像是吹走了心里最深的迷惑。

    横店这里,出了拍摄基地不多远就是乡野,东面一座山,山脚下就是农田。天刚亮就有人出来收水稻,现在都用机器,收割机在田里嗡嗡地开着,几个中年农民在田头抽烟,眼神跟着车走,秦巍把车在山脚停下来,他们还盯着看了一段,等两个人爬入山门才散去。秦巍在山道上停下来,看着那几个人头一摇一摇地走远,忽然觉得异常脚踏实地:他们肯定没认出来他是谁,即使知道他的名字,也未必会知道最新的新闻,就算是知道了那些新闻,应该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些沉默的实干者终究还是大多数,他们才是社会的主体,对裸.照太天崩地裂,其实是把自己和自己这一行看得太过重要了。

    他回头问乔韵,“真是谭姐?”

    “局应该是她设的,动机就不好说了。”八月底,早上有点凉,太阳出来就热了,乔韵把冲锋衣脱下来抱在手上,“可能是当时和我撕衣服的事,动了点念头想抓个把柄吧,女人心海底针,不好猜她的动机的。”

    浅白天色下,她看着挺憔悴的,眼底两个大黑眼圈,刚回国时差还没倒好吧,熬到凌晨五六点没睡也没困意,嘴唇有点起皮,皮肤也禁不得细看,额头冒了一颗红痘痘,“不过当时你直接打电话和我说了嘛,这个安排失去意义,也就闲置了。后来估计照片外泄,被别人拿来对付你——她现在应该也觉得挺冤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自己的剧都拍不成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乔韵又叮嘱他,“——但你不要告诉她背后这句话,对外当然这件事是她做的,她和马驰得背这个锅。”

    怎么又扯上马驰了?秦巍有点晕,想了几秒才明白过来:这肯定是李竺策划的绝地大反击了,乔韵对马驰加入以后华威内斗的局势都不清楚,忙于自己的事业,怎么可能扯到马驰身上去?这么一来因祸得福,华威那部大制作,本来已经是马驰囊中物,现在反倒是又有变数了。

    这时候再看这些事,他已经不带什么感情了,但秦巍也不想对乔韵恶言相向,他斟酌着言辞问,“我是不是得谢谢你?”

    乔韵看他几眼,笑了,她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必啊,因我起的麻烦,算是我害了你,我总要给你收拾好残局啊。”

    “谈不上害不害,咱们说这些生分了。”秦巍走了几步,又问,“什么时候回纽约?”

    “不回去了。”乔韵说,秦巍脚步一顿,她又补充,“以后都不回去了。那边的事情,打算用另一种思路解决。”

    什么思路?该不会又要闹了吧?秦巍捕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不禁顿住脚步:她是为了他回来的?这所有改变,是为了他?

    “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乔韵像是和他有心灵感应,没等他惶恐就打消他的疑虑,她举起手遮着眼,看向山下如画的田野,脚步越登越高,山下的风景越来越小,瑕疵也就越来越少。“也不是为了你,我回来是因为自己想回来,走也是自己想走,不需要你为我负责。”

    不是吵架的语气,内容虽激烈,但不至于激起怒气,反而有点说穿了的快意,乔韵保持搭凉棚的姿势,转身看他——她的美貌现在是有瑕疵的,这是客观认知,但这仍无损秦巍心颤地意识到她的美丽,“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差。”秦巍耸耸肩,他仍没改主意,也还没完全放下戒心,乔韵不想分手,他知道,否则不会回来找他。他们对彼此已有足够的了解,可省略不必要的试探和伪装。乔韵不想分手,他想,他希望她自己放弃,她不肯,无声的交锋已来过一次,秦巍就怕自己分享得太多了又被她拿住弱点,操纵着改变心意。“也不是没收获啊,至少对社会的险恶多了点认识。”

    “还想继续做演员吗?”

    “不知道,还没决定,要再想想。”秦巍说,他不知不觉就说多了。“还是喜欢表演的,但……”

    “但已经不喜欢这个行业的环境了是吧?”乔韵接上他的话,久违的默契似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她瞟他一眼,“想拍文艺片,没环境,更没演技,有眼界,但实力还不足以享受真正顶尖的表演。大导名片让你痛苦,商业片又觉得没意义,这种明星式的生活对你来说没什么乐趣。有些人一直做这一行,是因为没太多选择,离开这个行业赚不到这么多钱也没这么多成就感。可你不一样,实力摆在这里,做哪一行都会有成就,也就有了犹豫。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失败?活得有点痛苦?”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疼,麻麻的扎着心口,戳痛他的自尊,就像是另一个自我发出的轻嘲,秦巍默不作声:世上有一个人这样懂他,所有的话都仿佛从他的心底说出,这让人又觉得不安又感到安心。

    “你现在不想谈恋爱,我知道,你需要一段时间找回自我,想想你自己想干什么。”乔韵靠在栏杆边望着他,笃笃定定地讲,“我一眼看见你就都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你现在没有谈恋爱的心情。”

    话都被她说完了,他还有什么好讲?秦巍为自己争一口气,“也是,也不是,我是想好好静静,也是觉得我们之间已经失去恋爱的基础——我还是希望你好,感情还在,但……我们的生活相距太远,已经不再是那种可以相爱的状态了。”

    “我以前就是这样告诉你的,是不是?”乔韵的笑像是烟一样淡薄,“有些事不可以勉强,那时候你是怎么回答我?‘但你偏要强求’。”

    “——但我偏要强求。”秦巍和她一起说出口,他也笑了,“那时候还年轻,现在,对任何事都不想强求了。”

    “如果我说,你现在的状态我懂,你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你。”乔韵斜睨他,太阳一点点从平地里升起来,金光为她的脸庞镶上灿烂的边。“这种迷失的状态,怀疑自我的状态——如果我说我都懂,我真的懂,你相信吗?”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乔韵的职业生涯里有过真正的失败吗?她遇到的困难充其量只能叫做颠簸。——但秦巍听得出来,她说得是心底话,她是真的懂,她的话里还有痛苦留下的痕迹,虽然很淡,但却依旧刻骨铭心。“只是我在这种状态的时候只想要抓住点什么,越多越好,而你低潮时却想要摆脱掉什么,越多越好。也许这就是我们俩最大的不同。”

    “我设想过很多次,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这样的事,我该怎么应对,我是不是该哈哈一笑,神气活现地告诉你我现在过得有多好,把从前所有那些隐秘的痛苦都痛快地报复出去。”乔韵轻声地说,仿佛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话有一些让他感觉很费解,但秦巍没有追问,在这样接近禅悟的状态下,有些事已无关紧要,唯有在分享的情绪是真的就足够。“我报复心很强嘛,这才更适合我——但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想对你说的根本并不是那些,我痛恨的也不是那些。”

    “你想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去吧,不想拍商业片就不要拍,觉得拍文艺片很痛苦也随便,甚至承认自己就是喜欢表演又缺乏天赋也没什么要紧,李竺会希望你给她冲票房,飙片酬,林阿姨希望你能磨练演技,得些好奖,运作资本,从更高的层次来经营演艺圈。她们选择和我合作都自有目的,对你都有自己的期许,但我没有,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乔韵说,她就这样随随便便简简单单地说着他的隐痛,他最隐秘的自我怀疑。“你尽管走遍世界去整理自己,我就在这里等你,我会一直爱,一直爱,一直爱到你回来为止——”

    她一直是那个不怎么愿意说爱的人,只用言语表达,似乎正面倾诉爱意会让她处于某种弱势,他以前更愿意讲,但之后,随着她的发展渐渐比他更好,他的烦恼越来越多,他成了更强求的那个……这样表白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双方对彼此的感情都很清楚,似乎也不必这样多此一举——

    但现在乔韵就这样自然地说着,不经意地保证着,敞开着她热烈又坚定的感情,她在阳光下冲他笑着,秦巍就只能这样看着。看着她眼角的笑纹,起皮的唇——这些都无法削弱一点点的美丽,他移不开眼神,做不出什么反应,就只能这样看着。

    忽然间,仿佛是热焰铸成的笑又有一点点狡黠,“一直爱到变数出现为止,爱到别的人出现为止……”

    是啊,生命一直在不断地流动,又有谁能主宰百年的机缘?再有诚意的保证,也只能保证到下一个让她热爱的人出现为止,如果他一直不在,乔韵终究会遇到另一个点燃她的人,她的双眼会因为另一个人亮起来,她会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从事发到现在,秦巍一直保持着无欲无求的‘禅悟’心境,他下了决心就不会改,走出去的脚步就不会回头,不是刻意在坚持,触动也有,但就只是没被动摇到那程度,但在这一刻,禅心片片碎裂,似有声音响起,他和现实之间的那层隔膜忽然短暂消失,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准’!

    但好在悬崖勒马,又强行忍住。

    她也许看出了点什么,笑容里多了点得意,乔韵倾身过来——她一动,他就警觉地往后一靠,差点碰着了头。

    乔韵失笑,她退后一步以示清白,双手举起,似在安抚他不必那么紧张,息事宁人地轻声细语。“所以,你最好还是抓紧点时间。”

    秦巍欲语又无言,他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放乔韵穿过他身边,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跑下山,他就站在阶顶,拧着眉,望着她的背影。

    心里是什么感觉,一时说不清,依旧是不想回头,可非要形容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一种不情愿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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