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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贲这人良心未泯,到底拨了周勃手底下几万人过去给魏筹一行人助阵,虽说他心底觉得这几万人也就是堆摆设,但是张良说的是啊,再不济几万人在一旁击个鼓拍个掌也成,至少稍微体现下他一军之主将的良心,免得余子式提刀问罪时他全程无话可说只能抱头乱窜。
余子式坐在军帐中,面前还摆着那一副棋局,他手撑着桌案一动不动,从胡亥离开这营帐起,他就再没起身过。日暮时分,军帐被人轻轻掀开,他僵硬地抬头看去,一人逆着光而站,浑身上下玄黑长衣沾满了血,他没佩剑,抬手轻轻摘下了兜帽。
“那棋局,你想出来下一步怎么走了吗?”
余子式死死盯着他,手从棋盒中捏起一枚乌鹫棋子,啪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
浑身是血的男人走进来,低头扫了眼那棋盘,从棋盒里挑出一枚白子抛在一处,血从他的手上滴下砸在了棋盘上,“赢了。”他抬眸看向案前端坐的男人。
余子式看着他良久,忽然伸手接住了摔过来的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抬手擦了把胡亥唇角的血,“怎么伤成这样?”
“打太久了,累,让我歇会儿。”胡亥索性翻身窝进了余子式的怀中,他原先还顾忌自己这一身血有些脏,却见余子式毫不犹豫抱住了他,他也就不去在乎这事儿,把头埋在了余子式怀中就闭上了眼。
余子式的手有些颤,却仍是镇定地摸上胡亥的脸,抬头对守着营帐的守卫道:“去喊个大夫过来。”他低头看着胡亥,捏着他略显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没事吧?”
“没事。”胡亥咽下了喉中的血腥味,窝在余子式怀中就要沉沉睡去,看上去真是累惨了,要是搁在平常,余子式这么细声细语地说话,他早就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了,抬了下手发现实在没力气,胡亥伸手揽紧了余子式的腰。
余子式的手正给他慢慢擦着脸上的血迹,腰间一紧,他的手猛地攥紧了,随即低头亲了下胡亥的额头,“睡吧。”
胡亥含糊地应了声,窝在余子式怀中睡熟了。
垓下战场上还躺着几个累瘫在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白衣血染,一人从地上慢慢坐起来,抬头遮了下眼前金色浩荡暮光,项羽被拦死在这地界,傍晚时分得知军队后部步兵阵营被击垮遂回身救人,然而大势着实是已经去了。此时的战场上除了零星几个汉军外就是成堆的尸体,高渐离活动了一下长时间持剑杀人已经僵硬了的手,笑了下。
这要想杀人还是得上战场啊,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一剑扫过真正的剑不留人,他很久都没这么痛快地杀过人了。
偏过头看向一旁仍旧躺在地上喘气的司马鱼,他起身走过去在他身边低下身,“还行吗?自己站得起来吗?”
司马鱼一把鱼肠剑朝着他的脸就甩了过去,没砸中,高渐离得意地笑起来,下一刻却又猛地怔住了,司马鱼躺在地上猩红的发绳松了一半,散落的漆黑发丝混着汗水和血水贴在脸上,两人视线对上,均是一暗。
司马鱼缓缓抬膝坐起来,伸手将猩红的发绳绷直了重新系上,两人在腥风中对视了一刻钟,司马鱼忽然一扫腿起身,高渐离退了两步,一抬头,年轻的黑色剑客伸手捞了剑,转身执剑却立,剑锋缓缓对上了自己的脸。
高渐离眼中忽然就绽出锐利的光芒,折着金色日光极为耀眼,他重新慢慢握紧了太阿剑,浑身浴血,他轻笑道:“你要知道,我这辈子动手,就没输过一场。”
“是吗?”鱼肠剑啸出剑气,剑气直劈男人面门而去。
听闻项羽杀回去救他那被一刀斩碎的步兵阵营,王贲这才不慌不忙地带了一大队人马招摇而过,恰好骑马路过这边的混乱场景,诧异了一句,“这怎么又打起来了?”
他怀中的歌姬抬头看了他一眼,王贲没再理会一旁的打斗声,伸手摸了把她的脸,笑着挑弄道:“我教你们的曲子,还记得吗?”
垓下战场响起十二三岁女孩略带童稚的歌声,琵琶弦上十指翻飞,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小女孩从军帐中走出,全是粉红袄子水色长裙,童稚的歌声一下子响遍了垓下的战场。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军帐中余子式正抱着胡亥谢过那大夫,忽然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欢快童稚歌声,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调子,一怔。
楚辞,国殇。
战场上正在厮杀的楚军将士也听见了这阵孩童歌声,楚地的调子,孩童的欢快,手中握着兵戈的手忽然就颤抖了起来。四面八方全是楚国乡音,几乎有铺天盖地之感,他们陷在汉军重重的包围圈中执兵戈长矛做最后的殊死挣扎,听着那阵熟悉的调子,以及那带着些无忧无虑的孩童嗓音,许多楚军将士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们回不去了,遥远的土地,隔江的故国,一代又一代人唱着这熟悉的歌声,幼年的他们曾唱着这歌送走远征的将士,而后意气风发地走出下一代的少年,身后又是他们子女唱着这歌,一遍又一遍。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绝粮数月,吃干净了草根树皮,即便是啃雪都誓死不降,大冬天靠着一袭夏衣御寒,如此境地军心丝毫不散,军纪丝毫不乱,这支江东项羽账下第一子弟军,却忽然被一支楚地的歌谣彻底摧垮了,军心四散,将士手持长矛,在那无处不在的歌声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攥紧双手。
年轻的将军带着头盔遮住大半张脸听着这到处都是的童稚歌声,悠悠叹了一句,“故国乡音呐,教人如何不断肠?”他回身朝着那参将甩了枚军令,“振旗,杀!”
那参将下马跪领,拱手铿锵道了四字:
“末将领命!”
围歼战,讲究的就是围紧实了,不留一个活口。年轻的大汉联军统帅站在高地俯视着战局,勒马而立,暮色最后一道光将他横枪立马的身影拖得极长,他一人站在最高处,迎着大风,长发与雪色战袍猎猎作响。
大局定后,他拉了下马缰,转身慢慢往外走。烽火狼烟里滚了大半生,他抬手摘了头盔随意地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的脸。为将者,乱世则用,盛世则退,他这辈子征战至今,到此也算功成身退。
大汉容得下一个满门被秦二世诛尽的大秦上卿,却不大能容得下一位功名显赫的大秦武通侯、大汉淮阴王。
……楚歌声声,拨着琵琶的女子坐在楚帐中,望着那折回来的西楚霸王。她偏头望着他,问道:“你输了?”
落败的西楚之王看着那帐中的貌美女子,忽然记起那年洛阳初见,掀开帘幕时的惊鸿一面,那年洛阳的花开的真是好,十里百里全是锦色潋滟,花月正春风。他看着帐中这许多年自始至终未曾正眼看过自己一眼的清傲女子,忽然抬头扬剑。
乌江之上,水天一色,船帆兜住了一片银色月光,虞姬缓缓睁开眼,推开格栅看了眼窗外,水?
她赤脚走上甲板,四下找了圈,船头迎风一面猎猎大旗,上书一个“展”字,船舱中忽然就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帘幕掀开走出来一人,蓝衣飒爽。
“你是?”
“淮北展青锋,楚王的故人。”那男人倚着船舷而立,静静望着甲板上的红衣女子。
“项羽他人呢?”虞姬皱了下眉,问道。
“我去乌江接他回江东,说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东子弟十万余,兴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展青锋说到这儿顿了下,望着虞姬的淡漠神色,很久才接着淡淡道:“他拒绝了,孤身杀人百数,最后自刎于乌江水岸边。”
“哦。”虞姬应了声,转身靠在了船栏上。她抬眸望了眼远处水天相接处。
展青锋看了她很久也没见她的脸上有什么悲伤情绪,忽而又想起项羽抱着这人小心翼翼将她交到自己手里的场景,一时之间也有些怅然。“算了。”多说无益,他转身往内走,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他让我带你回故乡,此去路途遥远,今晚你好好休息。”说完他转身往帐中走。
船外又只剩了虞姬一人,她的手撑上栏杆看了眼远处,月涌大江流。她忽然记起一幕场景,多年来她一直故意忘记的场景。洛阳城一别多年的少年再次归来,锦衣王冠,入歌姬坊后四座皆惊跪,她正好坐在二楼喝酒,闻声往下飘了一眼。
对方那眼神先是一震,而后是挣扎,最后成了一片凶厉,年轻的君王抬手一指,恶狠狠砸出一句话,“你,下来!”
她疑惑地偏头望着他。那人眼见着她不动,刷一声摔了衣摆往二楼走,噔噔噔在她面前站定,接着就浑身僵硬没了下文。她那日刚喝了不少,见这人的样子,开口就是一句:“嫖个妓而已,又不是强抢民女,你紧张什么?没带钱?”
那据说是江东霸主的少年将军被这一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脸都涨红了,想说句什么又说不出来,望着她浑身都开始哆嗦,她觉得他要动怒发飙,正准备出口道歉服个软时,那少年将军蹲下身与她平视,咬着牙问出一句,“你要多少?”
她一顿,犹豫道:“算你便宜点,两百两。”
对方又是一阵气绝。
记忆戛然而止,虞姬倚着船栏望着窗外水色,回神后竟是惊觉自己在笑,她先是一愣,而后又低头笑了下。
船头扑通一阵落水声,没溅起多少水花,一袭红衣潜沉下去,乌江水面浮上一两个水泡,而后重归平静。
数月后。
大汉长安城。
暴雨说来就来,猝不及防的游人被甩了一身的水渣,余子式站在长亭下绞着袖子挤出一滩滩水,扭头看向一旁的同样浑身湿透了的胡亥。两人在江东住了一段日子,而后听说大汉长安城巍峨气象胜绝咸阳,正好两人闲着没事四处逛逛就过来看一眼。
巍峨不巍峨余子式瞧不出来,但是的确有太平气象,满城只一个“宁”字,像是有人封刀提笔而写。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余子式问了一句。
“挺好的。”胡亥看了眼余子式,伸手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从眼前拨开。
余子式抬头盯着胡亥,忽然笑了下,长亭外一群小孩冒雨撒欢跑过,一见到有人在亭子下避雨,忙一窝蜂地往里头涌,排排坐在长阶上跟着余子式与胡亥两人一起避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光还不住打量着这两个陌生外乡人。
胡亥随意地扫了他们一眼,一群小孩下意识就往余子式那位置靠了下,不敢再看,说话声音也低了下来。
余子式偏头看了眼胡亥,同在一个屋檐下久了,他觉得胡亥真是个奇怪的人,要别人喜欢就喜欢,要别人害怕就害怕,明明就一双眼,抬眸间就跟完完全全换了个人似的。
正思索着,余子式忽然觉得袖中的手被人捏住了,他抬头看去,胡亥坐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侧脸还沾着雨水,仿佛就是个身份普通的漂亮少年。余子式缓缓捏紧了袖中他的手,力道一点点加大,胡亥终于回头看了眼他,一双漆黑的眼折着光,漂亮得让人转不开眼。
两人谁都没说话,雨声淅沥。
这雨是一阵阵的,这一阵一会儿就歇了,那群孩子眼见着天空放晴又是一窝蜂地往外涌,其中一个孩子从余子式身边跑过去时踩着了余子式的袖子,脚下一绊。
“啊!”他惊慌地眼见着自己往下摔。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回来,胡亥将他放在了平地上。余子式在旁望着他开口道:“当心点。”
那小孩一双眼极有灵气,竟也是纯粹的黑色,他就这么静静望着余子式,余子式原是随意一扫,忽然就愣住了。这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未长开,那是那眉眼余子式竟是觉得有几分熟悉。他下意识就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忽然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余子式一顿,偏头看向胡亥,疑惑道:“我看着很吓人吗?”
胡亥伸手从后面轻轻按上余子式的脖颈,将人带过来了些静静望着他,“没有。”
余子式被他这么盯着看久了,脸竟是也有些烧红,他忽然起身将人扯起来,“行了,找个歇脚的地方吃点晚饭,趁着天未黑还能在城外走走。”
胡亥被他拉得一踉跄,没说什么,跟在了余子式身侧半步处,不自觉地笑。
两人找了就近一个村舍想着借宿一晚,忽然瞧见田野中窜出来一小孩,蹭蹭蹭地就走进了一家茅舍,余子式瞧着那孩子很像是刚才撞见的那个,当下就盯着那茅舍看了会儿。他扭头看向胡亥,“要不就在这户人家借宿一晚吧?”有时候他与胡亥在实在天色太晚时仍找不着落脚点,这时候他们就会给点银子在农户家借宿一晚,反正有胡亥在,余子式也不担心什么抢劫杀人。
两人合计了下,朝着那农舍走去,刚在柴门外敲了两下,喊了声门,屋子里机杼声一停,窗口织布的女子起身,片刻后就一名布衣荆钗女子牵着刚才那孩童走出来,四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所有人均是一顿。
华庭。余子式彻底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庭院中桂花树下,华庭拉了下那孩子的手让他安分乖巧些,随即招呼余子式两人坐下。余子式却是看着华庭手中牵着的那孩子。
华庭看见他的视线,轻轻一笑道:“这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嗯。”华庭低身轻轻摸了下那孩子的头发,转身看向余子式与胡亥,“长思,李长思,我的儿子。”
李长思。余子式望着那孩子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一人的身影,京师纨绔,桀骜忠烈。他抬眸看向华庭,华庭替那孩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好了,去和他们一起玩吧,待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那孩子一下子笑开了,回头看向门外,一群小孩将头搭在柴门隔栏上,一排小总角。华庭看着他跑远,跟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孩一起钻到了田野熟麦子中,瞬间就没影了。
华庭这才起身看向余子式,而后又看了眼胡亥,最后淡淡道:“是李由的儿子,可惜当年我自己知道的晚,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便战死了。”说完这一句,她眼底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她坐在那儿,荆钗布衣,眉目温柔地望着李长思跑远的方向,不远处孩童欢笑声隐隐传来,华庭低声道:“他长得像我,心气脾性倒是随了他父亲,喜欢闹腾,不过我想想小孩大抵都这样,我小时候也爱闹腾。”
余子式想问一句这些年的人和事,可是瞧着华庭眉眼温和的样子什么话都压在了喉咙里,倒是华庭很放得开,转身给两人拎了坛酒出来。
“我自己酿的酒,前年刚埋的,这时候喝应该刚刚好。”华庭说着话,抬手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自制的酒底下沉淀着暗色的酒糟,华庭抬手将那杯酒递过来,余子式伸手去接,树荫漏下三两点阳光,那酒看上去浑浊而又清澈,余子式喝了一口,握紧了碗沿,“挺好的。”
华庭松了口气,低头喝了口酒,望着余子式轻轻笑了下。那样子依稀还是当年秦王宫中写字得了先生一句称赞而欢喜不已的小公主。
院子中的摆设都很简单,草木扶疏,角落里摆着一摞三叠的竹编圆席,那是养蚕的工具。屋子里摆设更是简单,机杼上挂着织了一半的布匹,流水旋纹流畅而漂亮,一看就是极好的织物。天光静静打在喝着清酒的女子脸上,柔和而清丽,余子式望着她,一瞬间不分今夕何夕。
“你们也不急着走,不如留下吃顿饭吧?”华庭望着不说话的两人,忽然笑着问道。
“好。”
一缕淡色炊烟从茅屋里腾腾升起来,从容舒展,人间烟火味混着米面香散在空中,桌案上摆满了简单菜肴,四副竹筷。
余子式看着华庭从屋子中走出去。
田野中熟透却还未收割的熟麦金黄灿烂,一阵风吹过,麦子翻滚不息,有如金色的大海一般波澜起伏,一群身高与熟麦差不多的孩子在其中沿着田埂奔走欢笑,蛙声阵阵,他们一边跑一边扑腾着捕蛙,风吹起熟麦一层层金色浪涛,华庭看了那田野一会儿,开口喊了声:
“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