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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金属之上有个“令”字,便使人不由想到令牌。但据赵璟煊所知,如今大楚由朝廷发放的令牌,便是出入皇城的玉牌及掌控号令军队的令符,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与此截然不同。至于民间诸多制令牌以传信之用,倒是数不胜数,但龙鳞虎纹却是皇室规格,寻常人擅用却是要杀头的。
赵璟煊又看几眼,就要起身,将这小巧的物件握在手里,打算回房细细研究。但身旁庆来似是有些犹豫,悄悄看了赵璟煊几眼,而后低声道:“这沙土之下,或许还有旁的物事……”
此话不止引来赵璟煊的视线,更有三位同样满心不解的兵士转头看来。
“此物不似寻常,方才深陷土中,该是有人刻意掩埋于此……”庆来迟疑道,“若是向下探寻,或许……”
赵璟煊往下面看了看,但黑漆漆的也寻不出什么不同。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就道:“把灯笼给我,你们试试。”
众人得令,三个兵哥便将灯笼放在一旁,赵璟煊提着庆来的灯笼,往后退了几步,又抬起手看了看那块令牌。
因借光的缘故,赵璟煊手中的灯笼稍稍抬高了些,他皱着眉头看那个被龙鳞虎纹环绕的“廉”字,余光不经意一扫,又注意到树干上那些人高的错乱纹理。
赵璟煊手一顿,盯着那“廉”字许久,猛然一看,却发现那原本杂乱无章的纹理如同重新排列一般,如同文字的走势,但如何勾连衔接,却还是不得而知。
他将灯笼凑近了些,认定成文字模样,便愈发觉得不差,越看越觉出纵横有序,但许是时日已长,天色又暗,到底刻的是什么,如今怎么也辨认不出来。
赵璟煊眉头越皱越紧,只觉往日胸中那股积郁之感又浮现了出来,而方才突生的前往后园的念头便是灵验无比的先觉,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多日不曾回顾,但无疑赵璟煊憎恶这样的感觉,恍惚中掌心如同传来刺骨的冰寒,他一愣,却听见那头四人有些动静。他转眼去看,就见庆来捧着一个盒子站起身来,另三人提着灯笼凑过来,片刻不约而同发出惊叹之声。
是一个赤黑的漆木盒子,庆来将它面上的沙土稍稍拂去,在灯笼微弱的亮光之下它光泽如新。
“漆木千年不腐,王爷,此物尚且完好。”
同样的皇家工艺,赵璟煊有些漠然地看着这个东西,瞟了一眼树干上的纹路,道:“将土掩好,明早让人拓下树干上纹路,通知府里,本王要在此处多住几日。”
庆来捧着盒子的手一顿,赵璟煊甚至不曾接过去看上一眼,便转身往来时方向去。在几人身后待命的虎贲卫见这边有动静,早已向此处迎了过来,赵璟煊走过去,他们便侧身让行,而后随行其后回前园。
三个兵哥不知王爷为何蓦地便沉下脸来,却也不能多问,便按吩咐将方才挖开的沙土掩好,同庆来匆匆跟了上去。
赵璟煊在此处的寝间摆着两张相对的矮几,可席地而坐,坐席亦是精美,四角各有一席镇放置,吉金雁回颈模样,眼部嵌了米粒般大小玉石,一旁博山炉燃起袅袅香烟,颇有怀古之风。
此处同寝榻只一扇屏风相隔,赵璟煊沐浴过后,正坐在案前。庆来早已将那漆木盒子表面擦净呈了上来,连同那块小巧的令牌,一同放在案上。
漆木盒开口处有一精致的合钮,应为金制,方才被擦净,如今在烛火之下便有些刺目了。赵璟煊将其轻轻拨开,原本平静的心随之蓦然收紧。
盒盖打开,关于其中究竟有何物,赵璟煊心中其实并无猜想,但这盒子由外观而言同女子所用妆奁相似,却又并非宫中的定制。
庆来被赵璟煊吩咐在外头候着,如今此间只他一人,盒中之物便只落入他一人之眼。
一支紫晶钗,内有杂质,材质普通,形态寻常,做工一般,并非上品之列。赵璟煊一扬眉,有些诧异。
漆木盒被放在数张宣纸铺开的案上,赵璟煊用帕子将那支紫晶钗取了出来,放在纸上,又拿起那柄约莫手掌长的小剑。
是玉剑,如今京中还有不少公子哥随身要配上一把这样的玉剑,小巧玲珑煞是可爱,但剑刃锋利也可伤人,而他们讲究玉沁了血便有灵气,以人血为佳,便有人时常以这东西在贴身小厮身上划上几条道道,美其名曰升灵。
往日那武昌伯世子同赵璟煊走得近,这般场景他便见得多了,但到底赵璟煊对此并无兴趣,他人所好,赵璟煊既不阻拦,便也不仿效。
但这柄玉剑的质地比他往日见过任何一个公子哥身上所携带要好上数个层次,几乎能同先帝常年不离身的那一块螭龙佩相当。
赵璟煊将它放在那支紫晶钗旁,却不曾多看几眼,盒底叠着一块鹅黄的锦缎,却不若寻常的衬底,倒像是用于书写之物。
那锦缎被取出来,赵璟煊扔了帕子,把漆木盒挪到一旁,将这锦缎展开,平铺在垫着宣纸的案上。
他自右侧看起,只见题头三字,目光一沉,而后直接看到落款处。
文末书有年号、所书者名号,并加印两枚印章。
一枚想来是名章,而另一枚,赵璟煊将视线扫过去,而后猛然一缩。
《与妻书》。
绍历二十九年癸丑四月初八夜,司命手书。
司命,大西南王。
赵璟煊寝间的灯火亮了一宿未灭,春桃两人天还未亮时前来被吓得不轻,急匆匆过去发现庆来站在外头,姿势同她们昨夜离去之时并无差别。
冬梅对上庆来视线,脚步一滞,不由低声惊呼:“王爷一宿未睡?”
春桃回过神来,就要扣门,被庆来拦了下来。
“王爷嘱咐莫要惊扰,此处有我候着,你几人各自忙去便是。”庆来道,“今日原本是要往余下两户人家去,但王爷眼下之状,还是将其推至明日为好。”
两人昨夜便得了要在此停留多日的消息,此时一合计,觉着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王爷身体要紧,便都是点点头,眼底里还是略有担忧。
“无妨,左右不过乘车去,不必推延。”赵璟煊将门打开,“可曾传信贺去?”
后一句看向庆来,轻描淡写。
他穿一身淡黄色单衣,肩上披了一件外袍,正是庆来几个时辰前进去点灯时所见的模样,如今面露疲态,眼底略有青黑,声音有些弱,但目光清醒得很,一眼望过来让庆来陡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春桃道:“王爷一宿未眠,途中更是颠簸难以歇息,左右不过两户人家,王爷何苦要亲自前往。”
赵璟煊看她一眼,庆来道:“王爷既吩咐了,你们照做便是。”
说话间冬梅应了声,春桃诧异不解地被冬梅按着行了礼拉着退下,各自去做事去了。这边庆来又道:“贺去午后便可到此;另今晨有庄户男丁前来送租,连良已在前头计名,约莫要耽搁些时候,因而王爷不若歇息片刻,待连良处事毕再起身不迟……”
赵璟煊将视线从远去的两个丫头背影上收回,抬手拉了拉有些下滑的外袍,转身入室。
“不必了,将树干拓片呈上来便是。”
庆来领命下去,不多时冬梅带着人来为赵璟煊洗漱更衣,他正亲自将案上略有些散乱的宣纸一一拾起叠好,冬梅上前想要代劳,却被赵璟煊拦下,眼角瞥见上头有着不少凌乱的字迹,冬梅便不敢多看,待赵璟煊将纸张齐整,才又走了过来。
那漆木盒子被复原放在了一旁,看上去同昨日并无异样,但赵璟煊内心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两件寻常又不寻常的物事倒是其次,只是那一条锦缎,便已是将赵璟煊过往所知全数打破。
其后那枚“大西南王”印,正是沈珵离去当日折返时交与赵璟煊之物,那之后……赵璟煊闭了闭眼,抬手任由冬梅在其腰间挂上玉佩香囊。
“封地所在云广一带,不论封号如何,便自成西南王”,如今这东西在王府别庄被掘出,正吻合赵璟煊先前诸多猜测,便是这王府的第一任主人,而其上所书,更是一一印证,又将赵璟煊带入一个全然不同的时代。
若是其中所述句句为真,这封书信便是这位亲王出征前留与爱妻之作,但却不曾送出,而是同两件小物埋在了王府别庄后园树下,其后不曾被取出,想来是不曾全身而回,而落款之日正是绍历末年,他身为亲王战死,随后绍历皇帝驾崩,随之名正言顺的,便是先帝继位。
赵璟煊一夜之中不断回忆他所知道的他所听闻的过往之事,但无论如何回忆,对于这一位亲王,他都不曾留下过丝毫印象。想到这一点,赵璟煊便觉出了丝丝寒意。先帝究竟同这位亲王有着怎样的纠葛,才会在他死后将有关他的所有消息尽数抹去,留下一个经过粉饰的过往。
或者说,年长者晓事者一致缄口,同庆年生人便再也不知此人存在,时日渐长,这位曾经的亲王便将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便连史书之上也不能留下只言片语。
过往之事,这封信上提到不少,俱是赵璟煊往日从未听闻,如今便如同一枚小小的碎片,指引着赵璟煊将剩下的部分一一找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往。
他自深思当中脱出,当先想到的便是沈珵,他必定是知晓内情之人,而贺去此人,以及如今的庆来都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昨夜庆来见到那枚令牌,便出言地下或许还有东西,取出木盒,却丝毫不担心其中有无险情,并未露出好奇之色,便再次使他暗自注意起来。
若将他谋逆之罪死里逃生,封地广西以沈珵护送,庆来一路随侍不曾懈怠,王府众人异样及沈珵离去之言……桩桩件件零零总总串联起来,这才是更为骇人的一个猜想。
若是这位亲王之遗物某一日被赵璟煊无心之中发现,只是一件往日恩怨便罢,但他如今早已深陷局中,如今发现这东西,又怎么可能同他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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