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 73 章

未晏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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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西路拓跋仁的队伍一路烧杀,很快夺取长安,又飞袭项城和悬瓠,接着,剑锋直指由刘义隆第四子刘铄所统领的寿阳城。

    寿阳乃是门户之地,一旦被打开,则南向坦荡,几乎一无屏障。刘铄才十五六岁,他也是刘义隆比较钟爱的儿子,不过才华却显示在文才上,尤其擅长拟古诗。但这样的翩翩少年,远不及乃父当年镇守彭城和荆州时的凌冽才干,见到狼烟渐近,吓得腿软。任凭周遭人怎么劝说,执意要关闭寿阳城门,闭守城池。

    他手下的左军将军是刘康祖,当年提议北伐时,他本不大愿意,提议晚一晚再说。但当时刘义隆正在刚愎时,没有采纳。如今他在刘铄治下,倒也不失直率,瞪着这位年轻的皇子道:“殿下!我方虽然长于守城,但守城的目的是以守为攻,出其不意制敌,而不是龟缩在城内等待救援——何况如今,救援又在哪里呢?!”

    刘铄委屈地撅着嘴:“刘将军说得容易!拓跋仁带的军队跟疯了似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我们兵力不足,士气更不足,哪里是他的对手?出了寿阳,不仅打不过,逃也未必逃得掉。而寿阳地大城坚,里头粮食又足,我们牢牢守住,说不定还有转机!”

    刘康祖睚眦俱裂,若不是看在面前这人是皇帝的儿子,几乎巴掌都要挥上去了。他恨恨道:“真成了孤城,臣看殿下还能困守多久!陛下急急召臣从虎牢回援寿阳,不是叫臣陪着殿下关上城门躲清闲的!”

    刘铄不快,但是他此刻全无主意,也只能仰仗面前这位坏脾气的将军,撇撇嘴说:“城中只有一万千兵卒了,将军若是执意要打,孤便拨八千人与将军,留两千守城。不过,据说拓跋仁那一支有八万人,我们再强,也没有以一敌十的能耐吧?”

    刘康祖慨然道:“他都送上门来了,我们为何要逃避?寿阳城外的尉武地势险峻,适合迎战。既然殿下肯将兵力付与下臣,下臣自当勉力,不胜则马革裹尸还!”

    刘铄既钦佩他的气概,但也觉得他迂阔得好笑,又撇撇嘴算是答应了。

    八千个江左子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压根被血腥的战争给折磨麻木了,听说即将迎战八万骁勇剽悍的北魏大军,都是木木然握着手里的□□和长矛,不则一声。刘康祖站在这些男儿面前,望着一张张或年幼、或老迈的脸庞,突地有些心酸。原本打了几遍腹稿的激昂陈词,刹那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缓缓踱步到军伍前面一个执戈的少年面前,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那少年郎愣了愣,然后努力挺了挺胸膛,大声说:“我今年十六!”

    刘康祖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少年龇牙咧嘴的,却撑着没让肩膀歪斜下去。刘康祖又问:“你是军户人家?”那少年摇摇头:“我原是兖州民丁,陛下诏下征兵,我年满十五岁,军书一到,自然脱不得兵役。再者,我服役,家里阿父和阿弟就可以免了。”

    刘康祖捏着他肩膀的手不由又加了几分力,直到听见那少年“哎哟”一声,才醒过来似的松开手,问:“那么,操练过多久?”

    少年憨憨笑道:“也就五月入营时操练过,如今每日一餐正餐,肚子饿得慌,练也练不动。”

    这些都是“忘战已久,士不习兵”的半路士卒。刘康祖眉间两道纹路似乎更深了,却笑了笑道:“好儿郎!有志气就好。”他目光瞥得更远,环视了一番这八千子弟,不觉间已经泪下,而声音梗塞:“诸位!明日一仗,没有退路。我知道诸位有家有口,也盼着舒舒坦坦种几亩田,过好小日子。可是,贼军来袭,打不打,我们已经没的选了。拓跋焘素来心狠手辣,若是寿阳城破,大家惟死而已。明日拼一拼,也是一样。但我们可以选的是:跪着死还是站着死,哭着死还是笑着死,背向着刀死还是面向着刀死,被人屠杀死还是英勇奋战死,而已!”

    他怆然难言,双目炯炯然瞪着,任凭泪水在脸上恣肆。寿阳的秋风已经带了几分寒意,吹过刘康祖略带些花白的胡须;天空呈现出不清爽的蓝灰色,从他仰向天空的眸子里掠过。大家怔怔然等他再说些什么,他却什么都没说,放下手中一杆长矛,盘膝坐在沙土地上,喃喃地开始唱歌。前面的士兵凝神谛听,原来是一首流传很广的民歌: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哭泣声暗潮似的缓缓传来,而应和的歌声也从这些人的口中吟唱出来: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一片,一大片……渐渐如广陵涛响,回荡天宇之中。

    晚上,秋蛩声乱,刘康祖拒绝了刘铄送行的酒宴,要了一坛酒,在城墙前独斟独饮。

    第二日,部队向尉武进发。尉武地势狭窄,果然与拓跋仁的大部队狭路相逢。站在最前列的刘康祖眸中生光,泠然一笑,将手中的长矛挥向前方。拓跋仁的马蹄竟在这肃杀的气氛中退了半步,而几乎是同时,八千江左子弟,喊杀声震天,结成车阵向魏军冲了过去。

    拓跋仁挥动令旗,八万魏军将八千人团团围住。仅以辎重战车为屏障的宋兵,熬过几轮箭雨,又被马队冲击数次,却始终咬着牙。最终是肉搏乱战,刘康祖长矛刺出,面前鲜血喷溅如龙,开始尚能分清敌我的衣饰,后来尽数血葫芦一般。人,只是急红了眼一般冲杀,刀兵声、惨叫声充斥着耳膜,在尉武的山峡间乱撞,当回馈过来,便是一声又一声悠远如鬼嘶似的长嚎,渐去,渐远……

    刘康祖中流矢,落马后被魏军一刀斩首。

    八千人所剩无几,被逼到绝境。

    投降都没有意义了。眼看着持刀逼近的魏军,最后那几个人突然对视一笑,用沙哑地声音歌唱: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

    接到战报的刘义隆,黯淡地闭了闭眼,旋即凤目中依然跳跃着晚来的烛光。

    “寿阳怎么样?”他沉沉问。

    “寿阳……”他的亲信之臣江湛,咽了口唾沫,“孤城独守……”

    刘义隆悲怆得居然露出笑来:“哪里守得住?”他的四儿子还在城里,可是如今顾不得了。刘裕当年北伐失利,尚且来得及把困在长安城的二儿子刘义真火速救回来,他,只能眼睁睁看儿子死。

    但是三日后的奏报却很奇怪,拓跋仁围困了寿阳城只几日,便绕过寿阳,转战更南的钟离等地去了,只是熊熊大火,焚尽了周围的所有民宅和秋收的田野。而刘铄,也只好死守不出,听凭魏军残害百姓。

    刘义隆没有再问儿子的情况,他端详着面前的沙盘,以及上面放置的各色石子,抬头时依然显得刚毅而坚定:“那么,拓跋焘之部,是准备直取彭城了?”

    彭城,与山东省接壤,即今天的徐州地区。这里,原本是北伐的后方,四面通衢,消息传递极快,如指挥卫所一般。而里面所驻守的,是节制北伐诸军的江夏王刘义恭和刘义隆的三儿子——武陵王刘骏。落荒而逃的王玄谟和沈庆之,也已经逃回了彭城。

    刘义隆一言不发,听都不愿意听身边江湛和徐湛之的宽慰,甩着袖子离开了太极殿。

    黑暗的夜色中,他冷汗淋漓,步伐踉跄。他在当皇子的时候亲历过战乱,纵然之前豪迈有余而算计不足,此刻也已经清楚地明白,兵败如山倒,北伐非但没有成功,反而招惹得拓跋焘南下复仇。彭城虽然是淮河一道重要的防线,但以拓跋焘的灵活方略和奔袭速度,只要撇开彭城不闻不问,彭城就什么都不是。若是刘义恭和刘骏弃走,则这块宝地还将落入敌手,淮河就算是彻底失守了。

    长江天堑,纵使守住了,也仅仅是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了。

    但是,没有到最后一刻,不能认输!

    北凉亡国,国主爇榇请降,结果遭拓跋焘皮鞭抽打,颜面丧尽,最后仍然难逃一死;北燕亡国,被逼得寄人篱下,然而所寄非人,全家皆亡;胡夏亡国,赫连昌出逃被擒,全家族灭……刘义隆心里勾画着拓跋焘这个可怕的地狱魔王的形象,却狠狠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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