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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霄并不知自己一言帮助钱沣,已经触忤了朝廷大员,在济南盘桓两日,依着原先的计划继续进京,准备参加会试。
奕霄虽然在有着“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成长,也算见多识广,但见到京里别是一番热闹繁华,未免有目迷五色之感。前来赶考的举人们各有各的会馆,在参加考试之前,一般也不会死钻书本,而是各处打听各科房师的喜好、揣测皇帝的出题,彼此也是相互交际而广种人脉——尤其官宦家子弟尤为如此,死读书远不如会做官、会做人来得实在。
奕霄年纪小,又长得俊朗,属于颇受欢迎的一类,江浙会馆靠在一起,常有人下帖子邀请他去喝茶品酒、赏花聊天,奕霄本就不是书呆子,骨子里也不乏他父亲英祥的那点带着浪漫气息的名士风派,往往是欣然相就。好在这个年纪,加之京城对娼寮管理较为严格,所以吃花酒之类事情,反而没有杭州盛行。
这日,奕霄又应邀赴宴,恰逢宴会的地方在一个花园中,几株晚梅还有余香,杜鹃刚刚含苞,虽然都不在极盛之时,却也足堪这些文士们诗酒歌吟,搞出无数的花样来。说了一会儿闲话,酒过三巡,又开始谈论科考。其间一个常年在直隶生活的江浙举子酒已半醺,不由把自己花了不少精力打探来的消息与众分享:“今科主考……呃……是个大人物,只怕真才能得抡用。”
大家好奇地问:“是哪个大人物放了主考?副主考和各个房师呢?”
吹牛那人越发兴奋,开始滔滔不绝:“乾隆十四年的状元知道吧?金坛于家兄弟俩二次抡元,他们一门出了三个状元、无数进士,谁不说于家风水旺盛!如今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簇锦,于家状元中最有出息的,莫过于当今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处二揆的于敏中于大人了!这次主考特意放了于大人,大约希冀着状元公再择出一批人才,为国家所用吧!其他么,只知道副主考里有于大人同科名的、也是《四库全书》总裁之一的纪昀大人,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啊!……”
谈毕主考,又开始揣测这几年八股文和试贴诗的流行风向,从主考到同考官喜欢的文风一一谈起。奕霄竖着耳朵认真听着,觉得自己平素的作品虽不算最赶潮流,但也不至于沦落下等,心里有些暗暗的窃喜。大家正儿八经谈了一会儿八股,就有人提议各人拿出几篇自己的得意之作供大家揣摩学习,也是江浙人互相帮扶的意思在。奕霄亦是欣然相从,与众人打成一片。
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到京已经半个月了,终于到了进考场见分晓的时候。五尺长、四尺宽的狭窄号子里关上三天写文章应试的日子不好过,而一共三轮九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每日都有举子晕倒在号房中。奕霄年龄几乎是最小,好在身体强健,熬了过来,总算是拨得云开见月明。奕霄疲惫万分地从参加考试的贡院回到会馆,蒙头大睡了两天,接下来就是准备等候会试的放榜了。
等候的时光本来是应该悠闲无事的,但每个人其实都心事重重,反而都没有精神玩乐了——一旦放榜,是能够金榜题名,还是不幸名落孙山就决定了下来。因为之后的殿试,只要不出岔子,基本都不会再落选了。
于敏中作为十八房的总考官,手中握权柄最重,且以他文坛耆宿的老资格、军机大臣的高地位,各房考官没有不买账的。早在开考前,他就命下头人想法子,在江浙会馆弄到了那个帮助钱沣弹劾他弟弟于易简的少年儿郎博奕霄的几篇得意文章。人写文章难免会有惯性,尤其是像这种考试大作,没有人敢突变文风的,奕霄写文章言简、意实而自然清隽,没有少年人常有的花团锦簇、浮华万章,其实倒是颇中于敏中的口味。“但是,这样不知好歹,若不压服,以后不知还要从哪里使绊子呢!此风若长,岂不是都道我于敏中好欺负!”
于敏中暗自想着,脸上、言语里却一毫未露,符合他一贯的深沉谨慎而细致入微的性格。
此刻,他坐在封了门的贡院中,外头是各房的考官们热火朝天地从弥封姓名、誊写成朱色的考卷中推敲文字,添加评语,把好的卷子拿到主考的单间里最后供他挑选决定。虽然各房同考官也有推荐的权柄,但如果论一言定成败的能耐,还是非他这个主考官莫属。他比较着手中几份荐上来的卷子,有两三篇文风极类那个浙江来的博奕霄,推敲了一会儿,决定一个都不放过,因而把这几分卷子或抬头、或避讳、或起笔……各挑一个错处,黜落下来,丢到落榜的卷子中。这才心满意足道:“好了,各房再看看,就可以揭开弥封,填写皇榜了。”
不过揭名之前还有一道程序:由副主考——同样文名动天下的纪昀纪晓岚——在落卷里头查漏。这原本也是科考的规矩,以免得有有才华的考生不慎落榜。纪昀是个爱才之人,把这平常只做样子的事情一样做得认认真真,挑灯读了一夜,才从落卷里挑了几份拿去给于敏中看:“重棠,这几份我觉得还看得过眼,你觉得呢?这科文采好的不多,之前有几份中式的还未必及得上这些。等会儿殿试的时候,主子爷又要怪这次‘抡才大典’抡不到真才了!”
纪昀和于敏中原本是同时的科名,且纪昀还比于敏中略长几岁。可是于敏中自从被乾隆钦点为状元,又是江苏金坛于氏书香旺族的子孙,这些年来圣眷远胜于诙谐而不大喜好逢迎的纪昀;且他又相当低调,在乾隆面前总是谦虚谨慎的样子,因而他做到了军机大臣,而金坛于氏的其他子侄也多有鸡犬升天的,在朝廷里早就形成了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隐形圈子。纪昀却没他官运走得好,虽然乾隆也喜欢他的才华和谐趣,但只把他当做汉武身边东方朔一流人物,养在内阁、翰林院和武英殿多年,修书作文,至高也不过是侍读学士——不过是从四品的清水职位。
纪昀见于敏中带着笑容,却微微皱着眉头,态度很谦恭,而语言却很倨傲,依然如二十多年前两人初会时一般:“岚翁,这落卷文采倒算是斐然,不过这么大的抬头错误你也没有看见?若是皇上要看墨卷,怎么送得上去?再或者,将来放榜之后,那些落第的举子、或是有志于仕途的人们要看中榜士子的闱墨,传扬出去这样犯过的卷子也能够中榜,岂不是你我脸上无光?”
这样明显不同意的意味,纪昀自然听得出,只不过和那种耿直刻板的性子比,他实在属于偏圆滑一路的,见正牌主考这么说,自己也犯不着为一个不认识的考生争什么名分,更犯不着得罪皇帝眼前的红人而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于是笑笑把几份卷子又丢回了落卷堆里。
奕霄对着进士的皇榜看了半天,终于接受事实——自己名落孙山了。难过是难免的,不过他年纪轻,区区十六岁,将来还有的是年华,当下收拾心情,决定在京里赁一所小房子,好好读书练笔,预备着三年后再考一轮。
不过身边银子已经捉襟见肘,奕霄写了家信回去,期望父母再寄些钱来。
英祥和冰儿本来就不大愿意奕霄赴京应考,听说落榜,其实反而松了一口气,回信上虽然不好直说不肯给钱,但谆谆劝他先回家乡与顾柔成婚,三年时光,成家之后再谈立业,也算不迟。
奕霄虽然从小是个乖孩子,但骨子里有自己的犟性。他一直“神童”当惯了,考试也从来没有失利过,这次没有考中,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哪里肯回家?加之来回路费亦不低廉,辛苦不说,花在路上的时间更是追不回来。因而回信拒绝,铁了心要在京里居住下来,打算找一份事情做起来,糊着口的同时准备应考。
哪知道“居长安,大不易”,京城物价贵,来往官宦又多,他一个小小的落第举人,举目无亲的,除了赁房子的钱缴纳了半年之外,竟渐渐连日日三顿饱饭都难以维持了。
他到江浙的会馆里求援,大家说法不一,有叫他去人家家里做西席的,有叫他去京里官学或书院打杂的,有叫他为人家写账本誊清单的……最离谱的一个人,偷偷附耳说:“小兄弟长得如此俊俏,何必找那些辛苦的事情?你可知道旗人里十个有八个是不重读书的,请回去的西席被贬称为‘教书匠’,地位和长随跟班也差不多。我倒知道有家像姑堂子,开得价码得宜,你去玩玩票,不几个月就能挣三年的嚼用。”
奕霄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叫‘像姑堂子’?”
那个离谱的越发笑得谄媚:“京里官员多,在天子眼皮底下不敢违反国法嫖娼宿妓,可总有要在外头吃花酒谈事的时候,就有那一等好龙阳断袖的君子,找些俊俏小后生陪酒,多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龄。以男作女,里头花样极多,长见识得很。你看……”
他话没说完,奕霄就勃然作色,直起身差点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滚!我博奕霄再不堪,也没有下贱到这个程度!”
那人脸色尴尬,后退了几步却又不甘心,冷笑道:“你有骨气,好得很!不过你想在京城里过得舒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奕霄不屑应道:“不劳你费心!我安安分分读书,老老实实做事,不愁填不饱肚子。”
那人挑眉道:“是么?你以为你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员,人家能让你安安分分过日子?其他不说,你就不想想自己科举上蹭蹬是为什么?京师里头盘根错节,你这辈子还想有中进士的指望?……”这一叠连声的发问,问得经世事不多的奕霄目瞪口呆,半晌才抖着手指指着这个人说:“你这话从何而来?我要上告!”
那人冷笑道:“你去告!我看你去哪里、凭什么告?!”转身拂袖而去。
这可算是奕霄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一等的大灾难了,俟那人走后,独自一人坐在会馆里,偷偷抹了半天眼泪。收了泪之后,痛定思痛,把自己一路来的事情仔细想了想,若说得罪某大员,那也只有自己在济南府一言襄助钱沣,去打国泰和于易简那两只“大老虎”了,想来是行事不密,落了别人的眼——自己到底年轻,应对世事还太莽撞稚嫩。他把情况写信给了家里,开始犹豫这科举之路是否还要走下去。
这日好容易帮人家誊缮文章,挣了几个糊口的钱,奕霄准备买几本书回去解闷,路过一家酒馆,想起父亲有时烦闷,便会喝些小酒浇愁。他长这么大倒也没有碰过酒,反而是读了一肚子“饮者留名”的诗歌、典故,心里那点浪漫作祟,便想尝尝酒的滋味,看看是否如诗中所说,可以浇灭愁怀。
可是囊中羞涩,那些看上去就繁华的酒馆是没胆子进去,好在京里也有那种普通小民喝酒聊天的地方,简简单单的棚子,用大酒缸倒扣过来,缸底铺上一块木板,盖上桌布,便成了酒桌,这种店铺就唤作“大酒缸”,卖的酒也不少,最多的是北方的烧刀子,劲头十足,且比好南酒便宜,那些贩夫走卒一天辛苦下来,在这里弄个几盏,最是放松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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