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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禅错愕地回过头,望着浑身伤痕累累的君骘,也是大惊。
再回过头,才看到自己对面,那个气势凛然的黑衣男子,还有坐在床榻边静默贵气的少年。
闻见浓厚的血腥气,梁禅指尖都颤抖了。那个人可是君骘啊。自小到大,他从未见过谁能够将君骘受如此重伤。
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行夜毫不啰嗦,挥刀掠身上前。几乎是同时,君骘猛然沉声道:“他是梁家的人!”
刀猛然停下。
梁禅错愕地望着离自己的额头不过一尺远的刀,腿一阵发软,吞了一口唾沫,回头问君骘:“这是……是窦家的人?还是……”
“你傻吗?”君骘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他是你表兄。”
“表……哦,表兄。”梁禅死里逃生,松了口气,擦着手心的冷汗,“都是自家人……大水冲了……什……什么?!表兄?!!”
语气猛然上扬,梁禅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床榻上的少年,上上下下一丝一角也不愿放过。
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表情。
想到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梁禅眼蓦然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哽咽沙哑着说道:“陛下啊!您……你当真是陛下吗?!我……我……”
“你,是梁家的人?”刘肇这才将目光淡淡然转移到他身上。
“臣……臣下梁禅,是当年……梁贵人的亲侄儿……陛下……”梁禅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咬着牙说道,“臣下苟活至今,全都是因为陛下……臣不能让陛下受到那样大的蒙骗……陛下……”
“陛下,也许您不会相信臣下,但臣下能否活过今夜尚不可知,所以必须以命相集谏……陛下,当今的太后娘娘她并不是您的生母啊!您真正的……”梁禅的头重重地在地上磕着,眼眶里尽是道不尽的苦楚与辛酸。
“这些,陛下都知道。”行夜沉声说道。
梁禅错愕地望着陛下,先是震惊,尔后转变为疑惑,最后,变为惊怒交加的复杂情绪:“陛下!你若早知道窦氏并非亲母,这么多年以来,处处对窦家纵容迁就……你可知,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梁家赶尽杀绝,是如何地……”
话陡然停歇。
似是想起了什么,梁禅呼吸一下紊乱了。
他猛然站起,望着窗外,说:“陛下……快逃……窦宪……窦宪在追捕臣下!”
行夜脸色骤变。
细细一听,门外的兵马之声果然隐约可见,行夜咬着牙暗恨地瞥了一眼梁禅。因为这个人,万一窦宪发现了陛下……
“陛下,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行夜上前,刘肇的目光却再次落到床榻上的女孩身上。
行夜皱着眉头,刘肇却似是陷入了深思。
“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刘肇蓦然间沉吟,抬眸,“朕,想要和朕的‘舅舅’清清楚楚地,交谈一次。”
“陛下?!”行夜大惊。
天空中传来一声沁耳的啁啾,君骘敏锐地抬头,伸出手臂,青雀急旋而下,君骘取下布条,看完后脸色几番变化。
“想要找他深谈便深谈吧。在这之前,还是让你知道的好。”君骘神色里有些许古怪,几分试探地盯着刘肇,一字一句地说道:“窦笃死了,于雒阳城。”
今夜死的,但今夜,陛下却不在宫中。一瞬间,君骘脑中思路脉络飞速整理开来。
那么,两种可能。第一,陛下早已料到窦家兄弟的折兵而返,早先便下了暗嘱,一旦窦家人入雒阳即刻诛杀。第二,有人擅作主张,杀了窦笃。
虽说他更疑心第一个缘由,但是,倘若他当真料到窦家兄弟兵临城下,那么,绝不可能为了除掉一个窦归荑而冒险出城。因为从矛盾推测,似乎第二种缘由更加实际。
但若是有人擅自诛杀窦笃。有那种压倒性兵力和意欲的,雒阳城里似乎并没有那样的人。难道是阴氏?可他们和窦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君骘脑中一边深入思索,而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却见刘肇脸色霎时一白:“窦笃?你是说,窦笃?”
君骘眉头缓缓蹙起。难道说,陛下他,当真从来没有要加害窦归荑的意思。他说会立她为后,是真心的?
那么,为何耿家会暗自加害窦归荑?
他可以选择在这时候问他,但是敏锐谨慎的天性,让他不轻易将这样关键的话作为诱饵抛出来试探对方的心意。
行夜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似的蓦然抬眸。
君骘还想要说什么,却被行夜一把捂住嘴巴,行夜示意陛下噤声,梁禅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这个屋子。
君骘眸色渐渐暗沉下来。
没用的,已经……太迟了。
梁禅脸色煞白一片,窦宪是来追捕他的,可是万一拖累了陛下也落入这叛贼手中,那他便成了梁家莫大的罪人。
无论如何……也要保护陛下。
梁禅回过头,望了一眼君骘。君骘似是明白了什么,眸色一变。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梁禅从窗口跳出,霎时间外面潜伏的士兵喧闹着追赶上去,前一刻还寂静诡异的气氛,蓦然演变成了轰烈的追捕。
还没走出百米开外,便听见利箭破空之声,再来,便是深深刺入皮肉的瘆人声响。
梁禅被射中了大腿,整个人向前扑跪下去。
士兵将他围起来,梁禅想要站起,却再一次重重跌倒在地上。
一双墨色的靴走到他的面前,他吃力地抬起头,怒瞪着好整以暇俯视着自己的那个熟悉的人。
“俘兵可活,逃兵必死。”窦宪的眼眸映着火光,如同阎罗一般慑人的气势伫立于梁禅面前。
“一个人……怎么可能狠毒到这个地步?窦宪,恶果终将自食,即便你如今得意……”他的话霎时间哽住,窦宪缓缓地抽出刀来,与剑鞘的摩擦之声缓慢而可怖,几乎要磨灭他所有说话的勇气。
“这把刀……颠倒国本,屠我满门……不过没关系,即便我死了……即便,梁家最后一条血脉也消失,但是,并不代表着灭绝……”
窦宪眼睛微微眯起。
梁禅蓦然间凶狠地笑起来,肆意张狂:“别忘了……我们的陛下……他身体里也有一半的血,是梁家的!”
“陛下他,无论如何,也会为我们……报仇雪恨!”
这一句话似是霎时间消散在了风中,但是,也深深刻入了不远处黑屋中,屏息红目的少年心中。
行夜生怕陛下按捺不住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窦宪那是如狼似虎一般的人啊,同时,又兼具着狐狸的奸猾敏锐。
稍一行差踏错,便是挫骨扬灰!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能被他们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君骘的眼睛通红。儿时同梁禅一起的回忆如潮水涌入脑海,那时候小心翼翼捡起受伤灰雀的他,笑容无害而明朗。
和出生庶子的他不同,梁禅他是梁家唯一的嫡子,是万众瞩目下出生的人。从小刀剑之物连碰也不曾让他碰一下。
稚气的他也曾牵着他的手,穿过雒阳城的大街小巷,笑声朗朗。
如果不是当年君冉之的事情发生,他们会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然而这样娇弱的小男孩,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能够如此坦荡地直面死亡。
原来,无论谁都是这样,命运的刀刃不知何时就会架在脖子上,顷刻间了结其性命,谁也无能为力。
然而,没有关系,有些人的死亡,是为了延续新的希望。
君骘将目光转移到刘肇的身上。
但愿梁禅的性命,能够牺牲得有所价值。此刻的他们,必须沉住气。
然而转瞬间,他瞳孔骤缩,浑身狠狠一震。
那……那是?!
刘肇也察觉到了君骘的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原本陷入昏迷数个时辰的归荑,此刻,眼眸清明,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接,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
刘肇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住她的嘴,然而却似是慢了一步。
她苍白的薄唇,蓦然微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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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宪望着明明惧怕得浑身颤抖的梁禅,此刻眼神里却充满了憎恨与怒火。他蹲了下来,说:“恨我吗?因为我害死了你们全家,所以恨我?”
“那么,你觉得如若当年是你们梁家先发制人,如今会是何景象?”窦宪替他擦着脸颊上的血渍,望着他战栗的瞳孔,“我们究竟有何野心,我们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安然地存活。”
梁禅咬着牙,“你要杀便杀,又何苦以诋毁我亲族为幕布来为你自己的恶行遮掩,你这懦夫!”
“罢了,你自己下黄泉去,好好问清楚你的姑母们,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窦家的。”窦宪后退两步,高高地扬起剑,“想来,阎王殿面前,我即便是要挨千刀,其中的八百,你们梁家也得好好受着……”
“天若有眼,窦氏必诛!”梁禅紧紧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吼道。
狂风席卷过地面,扬起尘沙。
窦宪的眼眸,闪过凶狠深邃的光。
“伯父!”
街道的尽头,传来女孩惊惧的声音。
窦宪转过身去,却看到归荑抱着马脖子,在马身上身形踉跄,几欲下跌的模样。
骑到自己面前,他示意侍从将她从马上接下,却明显瞧见她浑身不对劲,似是好几处地方都受了伤。
“你为何会在此?!”窦宪伸出手稳住她,她便紧紧地抓住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伯父……”她眼泪一颗颗落下,说,“皇姑母病重了……陛下在京中封锁了消息,归荑听太后娘娘的拼死出来告诉伯父大人的……伯父一定要救救皇姑母!”
窦宪大惊,踉跄了好几步:“太后……长姐她……”
归荑转眸看着跪在地上些许错愕的梁禅,他看着自己似是十分惊讶模样,她便惊怒地指着梁禅,说:“就是这个人!上次掳走归荑的就是这个人!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落到如今这副模样!”
归荑看了看自己的腿,怒不可遏地抬头对窦宪说:“伯父,你是要杀了他妈?他害得我摔断了一条腿,我便也要先打断他一条,让他尝尝这断腿之痛!”
“原也是个毒辣货!”梁禅狠狠啐了一口血沫,怒瞪着归荑。
窦宪满心都是太后重伤之事,偏偏半分拖延不得:“归荑,先随伯父回京去,此乃大事,不能为此拖延……”
“伯父可知我有多疼!归荑自出生以来,从未忍受过如此疼痛,从前爹爹和娘亲虽说不能够给归荑锦衣荣华,却也是将归荑当做掌上明珠!”窦归荑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眶便红了,窦宪犹豫了一瞬,归荑便咬唇道,“皇姑母那的确也紧急,不若,伯父先领兵赶回雒阳城……一支人马保护归荑,而这个人,便交给归荑处置,如此可好?”
窦宪便只等这句话,点点头,说道:“你仔细些,别受伤了。”
留下了小队人马,窦宪从袖中掏出一块似玉雕一般精美的东西,紧紧地握住。
归荑眼眸中异色一闪。她听爹爹说过,调兵遣马,所依靠的,都是一块名为虎符的东西。
想来,这便是伯父大人的虎符了。
望着扬长而去的背影,她大松口气,竟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用嘴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回过头来,学了三声布谷声。
一个黑衣人还有一位蒙面人急速掠上前,士兵霎时间惊愕地摆出防卫的姿势,却仍旧不敌,三两下在地上的梁禅被劫走,士兵急忙要追上去捕杀。
“啊!”窦归荑痛呼一句,捂着肩膀蹲了下去。
士兵中有几个止住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去追,归荑嘴角微微扬起。然而,令她气结的是,蒙面的君骘也顿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她赶紧摆摆头,手腕招动几下,同时又喊道:“有刺客,刺客!还追什么,还不快来护着我!”
那士兵喏喏然回来,却还是犹豫着说道:“那……那可是梁家人啊,大将军吩咐过……”
君骘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反而大步回来,三两下敲晕了那几个士兵,下手并没有太重,有两个一下没昏过去的,又补了一掌。
“我还是觉得,在你身边比较好。”君骘煞有介事地说道。原本的设定里,是他掳走梁禅,她跟随窦家士兵安稳回到雒阳,而行夜护送着陛下也回雒阳。
“归荑。”
身后,传来一声夜风一般的轻喊。
回过头的一刹那,风吹动她的碎发,让她视线变得些许迷蒙。窦归荑的心一瞬间沉寂下来,她揪着君骘的衣物借力,缓缓地站起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说:“你是当年梁贵人的孩子,并不是我皇姑母之子,这一件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肇没有回话。
她转眸望着他,似是在告诉他,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四年前。”他轻声回答道,“当年梁家的长子,也就是梁禅的亲哥哥,从梁贵人的侍女处接过了凤怜花影图,却逃不开窦家的追杀,只能够逃到粟州以性命相托,将那凤怜花影图交给了郑家之子。而郑家在门楣落魄后无缘于雒阳,故郑家的长子便以宫人入宫,接近朕,辗转数年,最终将那凤怜花影图……交到了朕的手上。”
“你说的那梁贵人的侍女,可是君冉之?”君骘蓦然间冷笑一声,“这凤怜花影图,果真曾在她手上。”
“对,那侍女应当就是你的亲娘,君冉之。”刘肇望着君骘,说,“你的娘亲是被卷入了窦家与梁家的斗争而死,君骘,你也同样之为此而更变了自己的命途。”
“还有一样东西,朝月璧,它上面记载的是当年窦甯诬告梁大人的死证,当年我的小姑母故意放火烧了藏书阁,只是掩盖她偷出了这一密简,而垫于朝月璧木阁之下的秘密……我记得,我娘亲在我家初落难时便对我和哥哥还有两位姐姐说过,凤怜花影图,朝月璧,这两样东西……可以扭转梁氏的命运……”梁禅眼眶通红,“我的姐姐梁玥,就是为了得到朝月璧,才会连见我一面也来不及,就枉死在了窦家人手上……”
窦归荑胸口一疼,剧烈地咳嗽起来。
归根结底,对错几番颠覆,事到如今,她竟然也开始迷惘,这一切如同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理不清,斩不断。
然而,当她听到她父亲名字的时候,心口却一阵发疼。
“你说谁……诬告了谁?!”她顺过起来便迫不及待地朝着梁禅冲去,说,“爹爹他……怎么可能会去诬告别人!”
在她的眼中,她的爹娘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用最温柔的谆谆细语,教会了她如何正直善意地存活于世上的爹爹和娘亲,对于她来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个人。
他们素然质朴的笑颜还历历在目。
怎么可能,会为了权利去谋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我是不是胡说,你看看你如今伯父们的所作所为还不清楚吗?!你以为你的爹娘就和他们有所不同吗?我可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带兵围起我府邸的,就是窦甯和窦宪!”梁禅紧紧地握着拳头,眼眶欲裂,“你知道他们一个个死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全族尽灭的那一刹那,就只有你自己活着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疼痛吗?还不如死了……但是,却又不能死的,那样的人生……”
“全部,都是拜你们姓窦的所赐!”他字字珠玑,“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得偿所愿,一定要将你们窦家人削皮剔骨,将你们给予我们的痛苦,尽数归还!!”
她的伯父,独揽朝政,甚至最后拥兵而反。
她的爹娘,诬告忠良,害得整族家破人亡。
而她的姑母,那么端庄和蔼的皇姑母,这大汉朝最为尊贵的女人。却是陷害别人至死,夺人亲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这些人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这么说,原来我的存在……”
窦归荑张着嘴,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她只能够静默地望着表皇兄。
最初,她被寻找到,被接进雒阳城,遇到的这许多人和事……
“只是为了,巩固和延续,这沾满污血,肮脏卑劣的……我们窦家所拥有的无上的兵权……是这样吗……”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君骘会说,表皇兄想要杀她。
刘肇眉头皱起。
她还那样小,这不该是她承受的一切。
她抬着头,望着天空,愣了许久。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
刘肇和君骘都一阵错愕,上前一步,而窦归荑斩钉截铁的语气却让他们止住了脚步:“我……是窦家的人……”
“这并不是你的错,丫头,那个时候你甚至都不存在……”君骘以为她要道歉,却不想,被她固执而些许坚毅的眼神给打断。
“所以,我想我大概……也不是个善良之辈。即便善恶对错清晰明朗,我还是……还是……”
她的手,抠进了泥泞中。
“他们……是我的家人。”
“即便穷凶恶极,即便天理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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