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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铛——
门瞬间被打开。
刺目的日光让扶桑看门口那人的身影有几分看不清楚。
扶桑心猛然一跳,缓缓地转过头去。
窦南筝受了伤,又中了迷药,神智浑噩,身体也虚弱得很,扶桑望着她身上的血心骤然一缩,望着耿峭:"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可是不知当时的境况,我到时,那地牢里简直是地狱一般,横尸四处,哪里还有她的踪影,一路追过去,她以刀挟持梁禅,都已经快走到府门外了。幸而我一撒迷药一下把他迷晕过去。你可不知道,为了封锁你重伤的消息,府门外早已是卫兵重重,一出府门只怕就难逃生天了……"耿峭将她安置在床榻上,然后顺手脱去自己一袭黑衣,这么说着的时候,心底都是一阵后怕。
扶桑深深地望着床榻上的人,许久,一动也不动,只是那般望着。
"扶……"耿峭一回首,望见了扶桑的神色,倏然愣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哽在喉中,忘了是什么。
扶桑这才往她床榻边走来,一步步走来,却好似踩着刀尖,尽是染血的痛楚。
同血同脉的,她这世上唯一的亲姐妹啊。
八年前,墨车红绸,秉烛前马祥迎,朱红的灯笼挂满了雒阳城大大小小的街巷。窦氏南筝,贵胄皇戚之脉,却掌得兵符受副将之职,在十七之际,花一般的年岁,嫁与粟邑侯耿夔之子耿峣。
而次年,窦家却被耿家背叛,家破人亡,血溅荒山。
扶桑蓦然间跪在她床边,抓着她的手,一颗泪却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曾,那样厌恶过,同为爹娘所生,姐姐南筝那一颗恍若淬毒的铜铁一般的心,暗杀青釉姐姐,对马家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是对邓家,下手也毫不留情。
可是啊,可是。
那一颗心,正因为坚如铜铁,才能够在七年来的日日夜夜里,经受住刀锋剑刃一般的伤害。
才能够,毫无疲倦地,无论多么绝望的境地之下,固执而孤独地守卫着窦家。
这世间,没有谁生来无情。
只是有人,为了守住更重要的东西,一直以来,选择割舍与生俱来的柔软的心。
"这一次。"扶桑伸出手,抚摸过她的鬓角,声音沉静,"换我来守护你们。"
"无论要舍弃什么,承受什么,皆无妨。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有幸还能活在这世间,就是为了再一次守住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宁静而坚定。
回过头,对耿峭轻声说道:"带她走吧。"
耿峭却犹豫了一下,与另一人对视一眼后,望着她的背影,追问到:"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吗?或者,我可以……"
"放心,府门外便有接应者,只要你们二人能够不露出马脚,将她扮我而出了这耿府,那么此事,必是完善。"扶桑点点头,再一次深深地望着南筝,语气中也沉重了几分,"姐姐,就托付给……你们了。"
-
女孩吹笛的背影,在漫漫杏花中若隐若现。
他一步一步走近着,脚步越来越急,最后几乎是奔跑过去。他扣住她一侧的肩膀猛然一个拉扯,惊惶地大喊:"西绒!西……"
话却猛然哽住。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面庞。
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瞳眸空洞洞地望着她,刹那间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如同握住炽热的炭火一般剧痛,他下意识惊惧地缩回手,后退两步,女孩的眼中却滑下两行血泪。
她软软地跌跪,继而倒在地上。他心蓦然剧痛无比,想要接住她,她却不知为何,在他触手所不能及的地方。
女孩倒在地上,血泪犹在,稚嫩的面容,漆黑的瞳子已经没有神采,却直直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宣……宣儿,宣儿!"他腿一软,几乎是爬滚着想要到她身边去。
然而。
从足尖开始,她一点一点化作烟尘。
"不,不,宣儿……母妃,你救救宣儿,我求你,我求求你!"
回过头,衬着无尽的烈火,却是父皇伟岸挺拔的身姿。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到他语气里的沉重肃穆,每一个字,如同千斤巨石之下镶着刀,直直刺入他的心窝中。
"庆儿。宣儿不会白死,你会成为太子,庆儿,你必须,是朕唯一的太子。"
他摇着头,喉咙嘶哑着怒吼:"我不要!我不要当什么太子,我要宣儿我要宣儿!为什么,我认罪,我认罪还不可以吗,父皇,放火烧了重郢台的是我,死的那个,也应该是我!"
那身影里,蓦然伸出手狠狠扇在他脸上。
"放火烧重郢台的是宣儿不是你,你最好给朕牢牢记住。"
"父皇!"
"安俟!"父皇的声音蓦然难以抑制地激烈几分,甚至,带着几分颤抖,"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是出生起便被朕视若珍宝的孩子!但,如果要朕选,活下来的……必须是你,你记住,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的母后……"
父皇蓦然间又消失不见。
皇兄……皇兄……
娇柔的声音在四周不断回响。
皇兄。
蓦然间,那声音似是近在耳侧。
"宣儿,宣儿,你在哪?"他四处张望着,能看到却只是一团漆黑。
在漫漫的黑暗中,他长途跋涉,日以继夜。
然而,有谁带着明艳的光芒,又靠近了他身边。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同于宣儿的娇柔,那是如冰又如火一般,再熟悉不过的,西绒的声音。
"传闻双生子素来天赋异禀,都是能以心度心。那么,不知在安俟公主刘宣死前的那时候,你就没有读出她心中所想吗?"
那深印在脑海的漆黑空洞的眼神,再一次浮现眼前。
"你固步自封些什么,那位殿下死前,是多么仇怨的吗?"
仇怨。
不,不。素来,宣儿最是乖巧可人,笑起来眉眼弯弯,那神态如同三月里初开的桃花一般。
宣儿,是他孪生胞妹,是从最初最初,就和他紧密相依的人。与性子些许古板执拗的他不同,她,虽然有时胆小维诺了些,却是最为乖巧和善的孩子。
那样的宣儿,怎么会有和仇怨二字沾上关系。
她死时,他的心肺如同被瞬间冰冻继而碎裂成齑粉一般,疼到令人发狂的地步,那是心意相通的双生子见才有的异感啊,体内寸寸骨血都浸了毒一般汩汩流淌。
"皇兄……"
"我代你身赴黄泉,你也代我,守至亲血肉啊。"
-
再一次从冷汗中醒来。却发觉自己竟只是在凉亭中小憩了片刻。
然而这一次的梦,却愈加令他疼痛不堪。
侧身问身侧摇青扇的侍女:"今日十几?"
"回王爷,今日已是十四了。"侍女垂眸,他摆了摆手,两个仅有的侍女也福身告退,凉亭中瞬间,只剩下他空空一人。
风吹来的时候,湿衣贴背,凉意入体。
今日十四,那么明日,就又是宣儿的忌日了。
当年,他成为太子却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开端。
用宣儿的性命换来的太子之冠,在那之后,却又是如何在始而未消的重重阴谋诡谲之下,戴在了谁的头上。母妃一步步的隐忍退让,窦皇后自己生不出儿子,附庸于窦家的梁小贵人,在其授意下生下皇子,被抱到窦皇后处抚养,对外宣称,这是窦皇后之子。
梁家同窦家狼狈为奸,算计孤立无援的母妃,褫夺他太子之位后,还不肯收手。
而新太子,竟只是三岁未满的那个孩子。
窦氏同梁氏,重重谋算下出生的那个孩子,却也成了她们祸起萧墙的根源。梅花烂熳的时分里,梁氏暗自作画唬得陛下为之落印题字,梁氏携子肇,建初四年冬,九洲池作。此画提诗,凤起云水怜暗香,花色绯影瑞无疆。
因而得名,凤怜花影图。
继而,梁氏又暗自笼络史书文吏,写下书笺为据,等待着日后有朝一日,母凭子贵。
此事被窦家察觉,至此,两位因利而合的同谋者,竟相互厮杀起来。
最终的结果,梁氏族灭之。
说到底,每一个人,不过都是狼子野心,自食恶果罢了,又有谁是真正的纯善,除了他好静恶争的母妃宋灵妆和极尽柔善的妹妹,安俟公主刘宣。
然而,她们的下场,又是什么。
还有,还有……
他缓缓闭眼。
西绒。
猛然一拳砸在墙壁上,眼中的戾气乍现,如惊涛顿起。
当年帝都里的无数伪善的面孔,如同皮影一般被操纵着生死去留,荣辱胜败,他和她的母妃,不过也只是在那么多人不见血光的厮杀飓风里不幸被撕成了碎片。
所有人,都是自食其果,包括此后的梁家族灭,到如今的窦家被屠。
没有野心,没有仇恨,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只有他的母妃和妹妹,从始至终都是纯白无暇的,却为什么在当年,连立锥之地都不复存在。
所以啊。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恶毒的。些许利诱,些许威逼,就可以把人变成鬼刹。这十几年来,雒阳城里的风风雨雨,倒真是一场好戏啊。
他暗自庇护梁氏余孽,让原本烧灭的真相再一次死灰复燃,激化陛下与窦家的矛盾,斩断他们最后的退路,饶是权倾朝野的窦家,也最终分崩离析。
他娶了耿家的女儿,承诺她日后自己所得的一切,都会属于他们的孩子,继而与耿家笼为一船之上。而在他的布局下,耿峣娶到了窦氏之女。
梁禅是他藏起来,雒阳城舞乐笙歌的挽金阁,是他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成为梁家立足雒阳的眼耳所在。梁贵人身边化名风若的金夫念为朝月璧接近他的时候。也是他将之交与窦家,继而进一步,牵扯出了梁家的孤女,梁玥。
这,算得上是剿灭窦家的伊始。朝堂中任何一个氏族,都不被他们窦家放在眼中。但一个早灭族的梁家人的出现,让他们开始自乱阵脚。
千斤鼎倾而不倒的窦家,却可一针致命。
窦栈是他命耿峣暗杀,惴然之气在窦家无端蔓延之境下,窦宪拥兵自保围城,却得窦太后从中调停。
此事,他诱阴氏逼死窦家唯一的赌注窦归荑,没有人有退路,让一切不再有半寸转圜的余地。
是的,一切都是他。
伸出手,望着掌心,他微微勾起嘴角,他甚至从未亲手杀过谁,但这双手,却以微妙的助力,将世事一点一点挪向他想要演变成的地步。
人只要有心,就有想要得到的,和决不能失去的。因此而衍生出的取舍利弊,就是最锋利的刀刃。
当他探寻到,并握住到越来越多人心中的刀柄,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当年,他擦去脸上溅着的母妃之血,双拳紧握,指缝滴血,几乎将牙齿磕碎。
宣儿,皇兄,最终什么都没能守住。
是皇兄,辜负了和你的约定。你我一脉而生,同胎而降,我踩着你的血骨而得的储君荣华,也不过顷刻,在阴谋中烟消云散。
而随着荣华逝去,灾难却才刚刚开始。
那是真正的,地狱啊。
然而。
清河王刘庆缓缓抬眸。
"雒阳城,凭什么只是我一个人的地狱。它必须,是你们每一个人的地狱。"
亭台下水波粼粼,鲤鱼群游。
脚步声愈近。
当奴从颠着碎步匍匐在他面前的时候,略抬眸,却只能够看到他一如往常霁月轻风一般的神态,拿着酒壶正缓缓斟着一杯。恍若世间的一切都只剩下风花雪月。
奴从不禁感慨道,贵胄皇家却不参朝堂之斗,偏偏还过得这般快意松懒的生活,果真清河王才是最为无忧之人啊。
他稍稍侧过头来:"什么时分了,怎的还不召风烟苑的襄柳姑娘过来陪着本王?"
"回王爷,午时才一刻,通常,襄柳姑娘是三刻才会到的。"奴从恭敬地回禀,复而说道,"奴才有要事相禀,耿老将军如今正在府门外落轿,不知殿下……"
这个时候,耿夔来做什么?
刘庆一个眼光流转后,已然慵懒地起身,道:"既是贵客,自是迎到正堂迎客,还不快去备好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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