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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府。
一卷羊皮书帛甩在地上。
"咳咳……"耿峣猛然咳嗽出来,手心斑斑点点的,还是乌黑的血沫,身体内的毒还未全消,仍旧觉得胸口沉闷不堪。
耿夔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垂目看着地上的羊皮书帛,沉声道:"峣儿,从小到大,你从未另老夫失望过。这一次,你是有些委屈,但……"
耿峣缓缓闭上眼。
"别的,都可以。惟独此帛……"耿峣抬眸,望着耿夔,皱着眉头,争辩道,"还没有结束,再给孩儿一点时间,窦南筝手中的兵权,我一定能够……"
"别无他法了。如今,窦南筝在邓骘手中。你是要老夫再给你一点时间,还是再给邓骘一点时间将她手里的兵权尽数馕入麾下?"耿夔摇摇头,手覆上耿峣的手背,安抚地拍了两下,说道,"老夫知道你不甘,但这兵马,终归是得不到了。"
耿夔起身,将地上的羊皮书帛拾起,又看了一遍,递到他面前:"你如今重伤,好生养着便是。余下的事情,老夫自会办妥。"
"自今日起,耿家同窦氏南筝,再无半分关系。待到明早这休书呈报御上,记入在案后,梁禅的奏报折子最迟,明日午后也会直呈到陛下面前。"
"私作巡狩封禅之笺,蛊惑世人。已经够了。窦家本是罄竹难书,只单单扣这一个罪名,算是便宜了她了。"
耿峣腾然而起,猛地抓住耿夔的衣角:"此事,应当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放心,清河王殿下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什么差错。"耿夔颔首,"我耿家的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窦南筝,我不会休她!"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不像是耿峣会对自己说的话,耿夔惊愕地回过头,望着他。耿峣再一次,将羊皮书帛甩向了地面。
"这休书,我不会认。窦南筝是我耿家的人,一损俱损……"
啪——
耿夔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脸上。
"既然,你争到这个份上。老夫,也有事情要仔细问问你。"
"当年,是你杀的窦宪。当年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个时候你便应当看出,窦宪只动用了半壁虎符,是不是?"耿夔犀利的目光,扫视他的脸。
他轻抿起嘴。
"糊涂!"耿夔扬起手,欲再打,却看到他嘴角一丝血色,终究还是忍住,"你可知,若是清河王殿下知道此事,会怎么看我们耿家?"
"我不明白。窦宪是我所杀。此事既然我并没有泄露,清河王如何会……"
"你竟是还在想这等事?!如若知道窦南筝手中有窦宪半壁虎符,早在七年前,她便留不得!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耿峣伸出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我会想办法。一如我当年的保证,她绝不会给耿家,给清河王殿下造成任何威胁。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刷——
羊皮书帛被耿夔捡起,往他脸上甩去。
"你不休她,可以。明日你自己呈,一份休书,或者,亲族切结书,断绝你与我耿家关系。我耿夔的儿子,不止你一个。你想要陪她死,老夫也不可惜。"耿夔冷然的目光,让耿峣的心一点一点坠下。
无论怎么磨打,都平不了棱角。无论如何掩盖,都遮不住锋芒。
窦南筝,你为何,偏偏是这样的窦南筝。
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安分收敛。
耿峣望着羊皮书帛,手缓缓攥紧,良久,望着耿夔:"是孩儿糊涂了。父亲大人见谅。"
耿夔鼻子里冷哼出声音,神色却缓和不少。
"这休书,孩儿这便认签。"耿峣接过一旁婢女呈上的笔墨,笔尖却在那休书上毫厘之处,停了片刻。
终归落笔。
耿夔走后,耿峣一直盯着某一处出神,似是深思着什么。
侧头,吹熄了屋内的灯,却起身,换上了衣物。屋内看顾守夜的侍女吓了一跳,错愕道:"大人……"
"勿要声张,天亮前,我会回来。"
"大人去哪?"婢女急急地说道。
耿峣瞥了她一眼,却并没有打算回答她,眼中冰冷的光一闪而过。
去哪。
当然是,去窦五侯爷的府邸。
-
寒乐坊。
书娆静静伫立在窗边,手扶着窗台,良久,才回过头,说道:"公子,是五年前入的雒阳城。而所谓的家人,我并不清楚。"
桌案前,白汀笑意烂漫,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呀。你既然倾心于扶桑公子,不深入了解一下怎么行呢。"
"公子原本就不是个张扬的人,寒乐坊里过八成的人从未见过公子的容貌。书娆自认为,已经……"书娆有些急,回过头,看着白汀,"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要如何,如何才能……"
"才能让他喜欢上你?"白汀笑得越发俏皮,将手中的干果抛起,然后仰头稳稳接住,一边嚼一边说,"嗯——首先,你得多了解了解他呀。也好猜猜,他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也不知这扶桑公子,如今是多大。该不会,比书娆姑娘还来得年轻吧。外传他二十有八,可我怎么看着,也觉得他仿佛还不及弱冠……"
"将军似乎并不希望别人过多知道扶桑公子之事。这年纪,自然也是虚报的。况且,扶桑公子曾受过重伤,些许事情也是混沌着,兴许,他自己究竟多大,自己也记不清……"书娆一边回想着,一边说道。
白汀捻着干果的手,顿了一瞬。尔后再次将之抛起,张口接住,余光扫过书娆:"哦?他,曾受过重伤?什么样的重伤?"转而扬起嘴角,笑呵呵地说道,"若是个药罐子,即便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是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这个,我也不清楚。"书娆气馁地望着白汀,"其实,我对公子知道的也只是皮毛,兴许,我和他原就是一点缘分也没有的……"
"这倒也不是。书娆姑娘如此精通音律,不知这扶桑公子对音律之事可有略知?若是有着共通的兴趣,那倒也是有机会的。"白汀拿着空空的盘子,朝着书娆比划了一下,"喏,没了!"
书娆走到木柜前,打开柜门,又取出一小碟干果,摆到她面前:"你不是同扶桑公子身边的岩溪颇熟吗,怎的连这个也不知道。在扶桑公子面前,书娆对音律之事莫要说精通,连略懂都羞于说出口。"
"公子的笛声,是书娆此生听过的,最摄人心魄的曲音。"
白汀的眼,悄无声息地一抬。
"我还有些事,今日,得先告辞了。你和扶桑公子的事,我会为你好好想想办法的。"白汀裂开了嘴,朝着她眨巴眨巴眼。
"刚还要我拿一叠干果来,忽的又要走。"书娆有几分失望地撇了撇嘴。
白汀走到她面前,刮了刮她的鼻子:"好啦小丫头。不会白吃你的东西。你是个好姑娘,我要是个男人,肯定要喜欢上你的!"
"那你这是要去哪啊?"书娆取过外衫递给她。
"嘿,我得去一趟邓府。"白汀笑得烂漫,齿若素贝。
踏出房门,反身掩上门。
却听到了近在耳畔的声音:"怪不得老是探我口风,原来,你是再替书娆出谋划策。"
白汀一惊,转过头去,几分嗔怪地看着他:"你竟然偷听女孩子说话,不要脸!"
"但是,不管你觉得书娆的幸福多么重要。也不要再四处打听公子的事情了,此事若是传到将军耳朵里,你肯定是要吃大亏的。将军素日里,最为忌惮别人打听公子……"
"如若那人不是你,就论你方才屋里和书娆那一段对话,我肯定是要起疑你的。"岩溪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瞪了他一眼,双臂交叉,背过身去。
"疑心我什么?"她气鼓鼓地说道。
他看着她耍小脾气的模样,有些急,赶忙说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怎的还和我置起气来?"
"你那个将军是怪人,公子大人也是怪人,我看你啊,也怪得很!"白汀作势抬步要走。
"欸……好好好,都是怪人。但你也没办法了,将来我娶了你,你肯定是要永远和怪人在一起了!"岩溪从她背后抱住了她。
她扬起下巴,嗤笑一声:"谁说要嫁给你了,谁说了!不要脸!"
岩溪忍俊不禁,扣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认真地说道:"好,你没说要嫁给我,是我要娶你。行了吧。"紧紧的抱住她,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我一定会娶你的。"
她伸出手,回抱着他。
嘴角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收拢,最终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回到邓府,岩溪却不知为何,立下便被将军召去,看到将军身边受伤的莫语,错愕不已。支开了白汀,他掩上门。
白汀瞥了一眼屋子,蓦然间后退几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久前,扶桑公子原本所住的,那间被烧毁小半的亭阁。
踏进来时,还能够闻见隐约的焦气,她脚步轻缓,几乎无声。扫过被烧焦得乌黑的床榻,还有床榻边的一堆焦木,想来,原本是桌椅。
一抹隐约的翠绿映入眼帘。
白汀眼微微眯起,伸出手,两根手指巧妙地深入焦木堆,使暗劲,霎时间一根沾满黑灰的玉笛腾空而上。
另一只手一个横扫,稳稳接住笛子。
吹去笛上的灰尘,白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支笛子。
-
-
咚。咚。
指尖略动,鼻腔内除了血腥气,还嗅到腐朽潮湿的气息。她吃力地睁开眼,眼前却模糊一片。刺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前,也终于愈加清晰。
一双雪白的靴履,立在一丈开外,隔着牢狱栅栏。
她的脸贴着地上污秽的干草,眼睑闭合几番,眼神却还是迷蒙空洞的。
钥匙打开铁索的声音,脚步声,近在咫尺。
梁禅看着她微睁的眼,目光又扫过另一侧染血的双腿,缓缓地蹲了下来,在她意识迷蒙之际,解开她的衣领,看到了她肩胛处的旧疤。
眸光阴蛰。
右手扣上她的脖子。她好似刚出生的婴孩一般,丝毫无力挣扎,只是微睁着眼,意识尚且混沌。
他可以轻易扭断她的脖子。然而,他的指尖却没有果断收拢。
她略一抽搐,似是牵扯到了双足,猛地整个人痛得一颤。眼神缓缓地清明过来。
"梁,禅。"她嘶哑着,喊着他的名字。
"窦归荑,不如,到此为止怎么样。你也不想看到仅剩的亲人,再一个个死在你面前吧。那么,你先死,怎么样?"梁禅伸出手,掐住她的脸,打量着她的神情,"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以为你救的了谁吗?到头来,也只是把你自己栽进去罢了。窦南筝手上握有什么,你很清楚吧,得不到,有些人,自然会去毁掉,因为害怕别人得到。"
"一旦,窦南筝死了。你觉得,你和窦瑰,还会有活路吗?"梁禅松开她,触摸上腰侧的刀柄,缓缓握紧,"反正都是要死,但你早死晚死,却可以关系到邓家的存亡。"
"梁……禅。你姐姐,还有你,当年受了清河王的恩惠,才得以保命,是不是……所以,我们窦家,是你的仇人,而清河王,是你的恩人,是不是……"窦归荑蓦然间,沙哑着喉咙说道。
"可如果,清河王真的要保护你姐姐,当年,就不会让你姐姐落在窦家手里。甚至不该,让她再回到雒阳城。你姐姐……咳咳,是为了朝月璧才接近我五叔叔,你有没有想过,朝月璧原本是在清河王手里,为何,后来清河王要将朝月璧送给五叔叔呢?"
梁禅的眼神僵硬了一瞬。
"当你的眼里……只看得到仇恨的时候,很多东西,就看不到了……梁禅,放过我姐姐,放过我五叔叔,你也,到此为止,不可以吗?不要再……被清河王利用下去了……"
"我看到了。"她艰难地伸出手,触摸到他握刀柄的手,"刚刚,你说要我死时,你的眼里没有怨恨。一如你姐姐,临死前,她的眼里,也是没有怨恨的……"
梁禅打掉她的手,豁然站起。
"就连,在清河王面前……你认出我的时候,面对清河王的质问,你,是沉默的……如果当时清河王没有对我用刑,你是不是……有可能不会告诉他,我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梁禅猛然抽出剑,直直地指着她。
"我知道啊……咳咳,我,不是窦家人吗?"她抬眸,盯着梁禅,"我不相信你会杀我。如果可以的话,你试试看。"
"你!窦归荑你不要……"刀逼近几分,抵在她的眉心。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眼神,和你姐姐……很像?"
她的声音沙哑无力,但是,却字字锥心。
"我为何不可能杀你。窦归荑。你不死,你要邓骘如何是好?你当年和陛下定下了什么约定,太后娘娘又和陛下做了什么交易,你难道不明白,邓骘因为你,无端地背负上了叛国之罪,你若是不死,这重罪他如何承受得起?!"梁禅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倾慕的人,从来都不是阿骘,不是吗?那凭什么,你要他白白为你付出那样大的代价……"
她眉头,一点点凝结。
"什么,约定……什么,交易……"她呼吸陡然气促,错愕道,"什么叛国,邓骘,为何是叛国……"
梁禅看着她此时的错愕,怒极反笑。
怎么,竟像是忘了。
"窦归荑,你的名字,是何意?救我那一日,你怎么跟陛下解释的。"梁禅看着她茫然的眼色,心中愈发觉得诡异。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梁禅面色凝住。
他上下打量着她,良久才说:"然后呢?"
她蹙眉,还有然后?
"以荑相馈,白首之约。窦归荑,你给陛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和阿骘可都听得清清楚楚。"梁禅扬起了下巴,"你本是要成为皇后的人,阿骘藏了你这么多年,如何……不是叛国?"
她浑身上下,狠狠一颤,腿因为异动再一次牵扯到伤口,恍若皮肉撕裂一般疼起来。
——新荑为婚嫁许诺之物,虽非金玉华美,贵在以心为诺。
——归荑归荑,便是以荑相馈,白首之约。
脑海里,隐约银铃一般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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