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心如死灰

戋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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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三刻。脚步声渐近。刘肇躺于床榻之上闭目浅眠,却在听到足音的片刻眼睑微动。

    缓缓睁开眼,余光稍斜。

    轻缓的鞋履,跨进里屋。裙角绣着大片大片的梨花,身上却沾着新开的莲花香。她将手中两朵素白莲轻放于一侧的木雕水鼎之上,泛起层层涟漪打乱了水面上毫无神色的面容。

    一股凉气近人,刘肇看到她鞋履上的泥泞,想着,原是下雨了。

    她却以为他还在睡着,两丈外站着不愿靠近。许久,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杀了朕?”

    窦归荑浑身一震,这才惊愕地看到他根本就未睡。

    彼时,她的刀都已经抵在他的胸口,却未能刺下去。他已经答应了陪她去死,但最终,她却还是丢掉了手中的刀刃。

    “两次了,两次把刀对准了这儿,你都未能刺穿心口。”他指了指心脏,轻笑一声,转过头去看到发丝濡湿面色苍白的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窦归荑,你根本就杀不了朕。”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

    “陛下当日是在和我赌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得青紫,“拿命下的注,就不怕输吗。”

    “无谓什么输赢。不过是你当时还很糊涂。而朕,也想陪着你糊涂一回。”刘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声音无起无伏,“而你,还是选择了清醒。如何,清醒很痛苦,是不是。”

    窦归荑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似是缓慢而冰冷地在凿着什么。

    “你究竟恨的是什么,遗憾的是什么……窦归荑,一个情字,真的能困住人的一生吗。”刘肇斜瞥了她一眼,挣扎着咬牙坐起来了一些,忍着腹部的疼痛,眉头都不蹙一下。

    “对,它困住我了。我逃不出这个困境。刘肇,当年没能让我死于在扶风平陵,引来后事几多轩然大波。你从未愿娶我,此生,你最不愿娶我,是不是。”

    “你不愿娶我,却同我虚与委蛇。用我拖住窦家,蒙蔽我叔伯姑母的双眼。早在窦家举兵造反之时起,我原本于你而言已是弃子,但你却看到了我新的,可利用之处。那便是邓骘,是不是。只要我还信你,只要我还做着可以嫁给表皇兄的春秋大梦,只要我还以为你当真能放过我的至亲族人,邓家这枚棋子,你便也可牢牢握在手心。”

    刘肇又是一声轻笑。

    “你可曾对我,有过丝毫……哪怕是丁点的,愧疚?”窦归荑松开了拳头,眼眶泛红。

    “你要的是愧疚吗?”刘肇漠然地反问。

    她倔强地站着,胸口一阵阵发冷,抬起下颚道:“我要的,是你的良心。”

    “你不过是自私罢了。”刘肇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淡道,“你意图利用朕的权力来保你族人,围护你自己的利益。朕也是一样,意图利用你,来稳住朕的皇位。你和朕,并没有什么不同……”

    “错不在利用,错在欺骗。你诛心而谋,是为不齿,是为卑劣。”她走近两步,才发现他的面色意外地青中泛红,病怏怏的模样,毫无气色,这样热的天,盖着厚厚的棉被,还披着绒里的玄色披风。

    “朕以为,错认现实,亦是一种自我欺骗。”他漫不经心的笑意,令窦归荑气得几乎浑身发抖。

    “你以为雒阳城是怎样的雒阳城。”

    “你以为君王,是怎样的君王。”

    眸光微微抬起。

    看到她眼中有落寞到近乎绝望的光。

    她如临深渊,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想抓住他一颗也曾悔过,也曾伤怀的心。但他未能给她。

    “你实在……实在太无情,太可怕了……”她趔趄两步,摇头。

    “窦归荑。”

    刘肇将目光从她身上淡漠地移开,道:“当年是你将希望寄托给另一个人,继而为窦家带来灭顶之灾,接踵而来的失望,绝望,你也同样寄托给另一个人。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无能罢了。”

    “无能于改变,亦无能于承担。你恨谁。窦归荑,想清楚没有,你恨的究竟是什么。”

    扑通一声。她一时未能站稳,跪跌在地上,双手撑地,紧紧咬着嘴唇瞪大了双眼。

    啪嗒,啪嗒。

    这一次落下的不是她久忍的泪,而是牙齿破唇淌下的血。

    刘肇目不斜视,面色虽是苍白,气息却稳如泰山。摁住伤口的手却禁不住加劲,伤口些许撕裂,血渗出。

    是她看错的东西太多。是她看到的东西太少。是她信的太多,是她,软弱却又执着。

    “那时……那时候……”

    碎发遮住她的眼,沾血的唇微启。

    撑地的手收拢,指甲刮着地面几乎被折断。

    “那时候,我刚到雒阳……我……是第一次来帝都雒阳……我以为,我来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看不明白……那一夜,上元花灯下,我遇见了你……我以为,我遇见了这世间……最好的少年……我亦不知道,我看不真切……”

    雒阳城,从不是她想象中的皇城。

    而君王,从不是她想象中的表皇兄。

    可是她的心口,真的好疼。那种几近窒息的疼痛里,她觉得自己的真心,乃至整个人生都被无情地否认了。

    如若她的对的,那么,整个雒阳城就是错的。

    无能于看清雒阳城的自己,便只配在这雒阳城中被绞杀。而那一根绞绳,又有什么过错。

    失去记忆的整整七年来,得知自己是窦家人时,她从未如此苦痛绝望。而在那深夜的一场雨里看到他面容的刹那,为何却痛彻了心扉。

    让她痛苦的,是她想象中的陌上人如玉,是她心念下止息争端的朝堂,是她期待着权力分割绝对的平衡,是她信仰里人心的本善。

    但那,是绝无可能的。

    是的,她来雒阳城九年,终于在血泪中明白。雒阳城,永远不会变成她所期盼的模样。

    “朕放你走,窦归荑,朕,放你离开雒阳城。”刘肇腹部黏腻,血色斑斑点点地沾染上了棉被。他亦是觉得眼前开始几分目眩,“朕,有最后的条件。那便是,你不能和邓骘一同走。邓骘这个人,朕要留之所用。朕不会告诉他你究竟去了何处,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够打搅你的生活。”

    此时此刻的窦归荑,却能够轻易听出刘肇的弦外之音。

    情字困住了她一生,又何尝不是困住了邓骘一生。

    将她藏起一生,那么,邓骘永远有软肋□□裸地呈现在他面前,此后漫长的一生,邓骘都将因顾忌自己而受制于他。

    好生……算计。

    就连最后她的离开,都在是他棋局中落下的一步。

    好,好——

    “你终归是负我,负得彻彻底底。”

    窦归荑的心,仿佛在方才的一场对话中,捱过了烈火灼烧的疼痛。化成了一把齑粉。

    刘肇垂眸,眼光流转,窦归荑望着他的侧颜,却永远不明白,他满腹的思虑,究竟有多深沉。

    刘肇这个人,大约天底下没有人,能够真正看穿。

    ——愿你,信你第一次见到陛下的直觉。

    邓绥的话,猛然间又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浑身一抖。但很快,又被更多凌乱的思绪所淹没。

    “我窦归荑现今于此,只向你讨要最后一个承诺,你应了,我便应。刘肇,你可愿起誓。”窦归荑缓缓站起身来,抬起袖子,一点点擦去嘴边的血迹。

    她走近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望着他苍白的脸,望着他平静无澜的眸。

    刘肇也缓缓抬眸,与她对视:“说。”

    “此生惟负一人,不负苍生。”

    刘肇静默的眼光,终于有了刹那的松动。

    窦归荑扬着下颚,眼光第一次如此决绝而孤傲。

    此时此刻,她轻抿的唇,冷冽的眼,像极了她的亲姐姐。

    她知道的,刘肇有这个胸怀,亦有此能力。他并非罪大恶极,恰恰相反,他是一位真正的君王。窦家之事,也不过是立场之差。

    他只不过,不是她所以为的表皇兄罢了。他只不过,不是她所倾慕的的那个模样罢了。

    “皇天在上,朕刘肇,诺,此生惟负一人,不负苍生。”

    这一句誓言说出口,解脱的却是窦归荑。她终于解脱出来。她仿佛,终于从这一场无终的思慕中解脱出来。

    “陛下,万安。”

    俯身跪下,周全地行了大礼。

    刘肇侧过脸来,久久地望着她。望着她如瀑的青丝,望着她袖口的点点殷红。眉头终是微蹙,捂着伤口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她起身。

    窗外雨势极大,屋内暗沉,一道惊雷却刹那间照亮整个屋子。

    一瞬的光芒下,窦归荑余光仿佛看到他极尽忧伤的眉眼,那是一望无际漆黑的苍穹里,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冰冷,而黑暗。有什么在黑暗中吞噬,有什么被冰雪所埋葬。

    浑身又是一阵寒颤。

    她恍若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牢房中,他凝望自己的眼眸。

    再细看,黑暗中淡漠的神色告诉她,方才恍若是惊雷下的错觉。

    转过身,却听他说:“雨势甚大,不若稍作歇脚……”

    她径直跨过朱红的门槛,头也不回的离去。

    打着伞,她毫无顾忌地踏进了大雨中,雨水沾湿她的鞋袜,溅上她的发丝,盛夏中的雨水却是如此寒气入骨。

    她脚步未歇。

    原来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过她的所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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